一个礼拜了,向怀秀没来找他。
到购物台去看销售报表,开会讨论下一波要上的档次内容,严君临刻意与二弟交换,让君玺代他去与客户签约。
为什麽要刻意来这一趟?
这种事,本就你情我愿,随缘即可,无须刻意强求,向怀秀对他而言,是挺顺眼顺心,但倒也不是真的非他不可。
那,究竟是为了什麽?
直到看见窝在休息室里,疲倦打盹的纤瘦身躯,那身形单薄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掉。
他想,他有些懂为什麽了。
或许,只是莫名的保护慾使然,想抓住这双手,不愿见其沈沦,溺毙在无法选择的残酷现实中。
轻浅无声地坐到身侧那个空着的位置,电视台冷气太强,青年冷得直打哆嗦,他目光正梭巡着近处的保暖物品,那人睡迷糊了,直朝他偎倒而来,一寻得温暖热源,便再也不肯离开,脸颊蹭了蹭,大抵觉得新环境挺舒爽,大大方方占地为王,更为安稳地沈入梦乡。
严君临垂眸,连自己都没察觉,嘴角正浅浅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浅浅弧线。
一个礼拜前的那个晚上,他原是打算将人安全送到家就没他的事了。
他们是在上回相遇的那个巷口下计程车,向怀秀实际的住处他并不知情,看了看攀在他臂上的醉汉,完全不指望能问出个什麽所以然来,直接摸皮夹看证件比较快。
「你干麽摸我屁股。你也对我有意思?」醉汉指控。
他淡然回:「想太多。」究竟是被多少人吃过豆腐?
「那你干麽搂着我不放?」
一秒立刻放手。「那就自己走好。」
第三秒,有人斜斜往墙壁去。
他面无表情拉回来。
「看,还说你对我没意思!」
「……」算了,不用跟醉汉讲理。
某醉汉直接当默认,攀回他臂膀,歪着头审视他。「如果是你的话……可以考虑。」
不需要。本能要回上一句,临出口前,却成了:「为什麽?」
「你是我的偶像啊。」
「偶像?」这答案颇令他意外。
「嘿呀,我曾经很崇拜你。」
搭电梯到达向怀秀住所,找到钥匙将人安全送到家,本该转身离开了,却被这句话勾起好奇心,第一时间没走,或许,便注定了往後的数十年,再也走不掉。
「崇拜我什麽?」
「你很强。我想要像你一样,有那样的能力,守护自己的家人。是你说,只要有坚定的意志力,没有什麽能打败自己;是你说,只有自己可以打败自己,我一直都深信不移的,但是……我明明已经那麽努力了,我的意志还不够坚定吗?我守护家人的心难道不够强烈吗?为什麽、为什麽我会觉得……快要被命运打败了……你骗我!什麽人定胜天,都是骗人的,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醉汉完全没有逻辑可以讲,前一秒还好好的谈话,下一秒就撒泼发起疯来,又哭又闹,严君临怕吵到邻居,冷声斥喝:「向怀秀,闭嘴。」
「你那麽凶干麽!」
「……」对外人,他一向都这个脸色,要他对亲人以外的人和颜悦声,软言轻哄,有点难。
醉汉抽面纸擤鼻涕,泄愤地边擤、边拿刚出炉的馄饨丢他。
好没水准的行为。他拧起眉。
「你那是什麽表情?对啦,我知道你很不屑我,瞧不起我的所作所为,想教训就教训好了!」
「我没有要教训你。」那些话,在如今看来,只是狠狠打回自己脸上,反嘲他当初的自以为是。
「你有!你说我不自爱,不自重!但是如果有得选择,谁愿意作践自己?谁不想活得有尊严?那是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家人,我不像你弟弟那麽幸运,有人保护、有人爱惜、舍不得他们受一点点欺凌和委屈,我有的只是自己……被欺负、被看轻都只能自己咬牙吞下去,没有人会替我出头,没有人……」
「我收回那些话。」
向怀秀听不见,只是一心一意地哭。
他压抑太久,内心有太多的委屈,一哭,便停不下来。
严君临静了静,移步过去,才刚靠近,就被牢牢抱住,死命哭,将眼泪鼻涕全往他胸口擦。
犹豫了下,抬起的掌,落在那单薄的肩背,轻拍安抚。
「向怀秀,我向你道歉。」
青年吸吸鼻子,抽噎道:「你都不知道,在医院看到你宠爱家人的模样,我好羡慕……如果我也是你的家人,你会不会也那样对我?宠我、疼我、保护我?会不会?会不会?」仰着脸,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或许……吧。」
「那我想当你的人……」
他记得,最後青年是这麽说的。
一个人撑得太久,真的累了,说是投机也好、软弱也罢,只想躲进愿意为他撑开的保护伞下。
严君临无法说那样不对,毕竟他吃了多少苦,没有人知道。
垂眸,静静睇视在他怀中安然沈睡的脸容。一直以来,除了至亲,他不曾关注过谁,应该说,外人的情绪、想法、感受,从不在他的考量内,向怀秀是第一个,让他愿意正眼去瞧的人。
至少,会想看他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好好地过日子……
匆促的脚步声朝这儿接近,一名工作人员推开休息室的门,正要张口,被严君临冷然投来的眼神噎了回来,莫名弱了嗓:「那个……线上人员要转场了,下一场的展销Model是怀秀……」
「嗯。」严君临不轻不重地淡应一声。
「……」公司的大客户可不能乱得罪,但严总好像没有要叫醒人的意思,并且摆出「还有事吗」的表情在赶人了,工作人员不得不摸摸鼻子先离开。
严君临这才低头,轻推怀中那人的肩。「向怀秀,起来。」
将醒未醒间,本能想再多蹭两下,被厚实的掌隔开,理智且坚决地将他脸庞推离。
这大半天还得在外头跑,衣服绉了怎麽见人。
看清眼前的影像,向怀秀总算清醒,肩背瞬间打直,忙拉开距离,还多此一举地往旁挪了挪身。
「那个……严总,对不起,我睡昏头了……」
对方淡瞥他一眼,倒是没说什麽。
看起来……不生气?
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会被推去撞墙,毕竟,他知道对方有多不屑他,不屑到连扶他一把都嫌脏了手。
「那个……」场面有点乾。严君临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但他实在找不出什麽话题来打破这股无言的窘境,他们应该也不是能聊天的对象,那……还是他找个说词,赶紧抽身?
正要开口,严君临不急不徐丢来一句:「想清楚了吗?」
「想什——」旋即领悟,指的是自己半胁迫,逼对方包养他的事。
这种酒後失态、胡言乱语的蠢事,忘了就算了,还拿出来旧事重提做什麽?取笑他吗?
「我、对不起,那天我可能有点失态,说了什麽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如果有冒犯的地方……」
「我知道你醉了,但说的每一句,都不是假话。」商场打滚多年,历经家业兴衰,看过太多不同人的嘴脸,人情世故、世情冷暖全尝过,什麽是真话、什麽是假话,他自认还不会摸不透几分。
人是醉了没错,但卸下心防後,吐出的句句是心声。
一瞬间,向怀秀脸色炸红。窘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当它是玩笑。如果我那天说的话,你已经不记得,那我再重申一遍——好,向怀秀,你的要求,我同意。如果你真的累了,想到我这里来,你的问题我能解决,我不确定自己能做到多少,但——最基本的庇护,我想我还做得到。你的要求,是这些吗?」
向怀秀愕愕然,很愚蠢地张口、闭口,找不到声音。
如果最初是羞窘,那这一刻,就是错愕。
「为、为什麽——」
「你撑不下去了,不是吗?」严君临平静地指出事实。
一堆疯言醉语下,其实,只透露出这一道讯息——他在求救,很痛苦、很挣扎地向他求救。现在的向怀秀,只需要一根小小的稻草,就会全然地崩盘瓦解。
他居然懂!
向怀秀怔怔然仰望着他,张大了眼,努力不让眼底的泪光凝聚落下。「所以,你是同情我吗?」
严君临不答,淡道:「你只需要想想,当初考上大学时,怀抱的梦想是什麽?家人的期望是什麽?这些,真的要舍弃了吗?我想你还放不下,所以那张休学申请书填了却始终送不出去,但是长此下来,你四处兼差,学校的缺课时数太长,你这学期要怎麽过?」
因此,别人想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什麽?
这就是严君临那天说,想清楚了,再来找他的意思。
话说到这上头来,已经够清楚了。
严君临是愿意的,虽然他不晓得为什麽,但,他自己呢?愿意吗?
误打误撞被推上这条路,他脑袋还懵懵懂懂,摸不着头绪。
清楚表达完该传递的讯息,严君临也没多作停留,起身离开。
「严总……」向怀秀回神,连忙喊住他。
男人在门边停住步伐,微微侧首。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严君临睐他一眼,那深沉意绪他没读懂,只听对方淡淡抛下几字——
「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
所以是……不讨厌……吗?
人家明明就没说什麽,甚至连个暧昧的边都构不着,他也不知道在憨什麽,莫名地……脸热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