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从熟睡中醒来,他有些感激,真没想到那样不安的一个夜,能以如此酣快的睡眠作结。自己的衣衫不知甚麽时候被整理好了,亦没有甚麽其它物事的痕迹。他知那人办公的时候虽然严谨,屋里向来却是乱成一团,不像他在外一派随兴,屋中反倒打理得一丝不苟。没想临到这回事……这家伙却待自己这麽周到。
他坐起身来,但见那人早已整装待发,正凝视着自己。
又不是你要去行刺,这麽紧张做甚?若在平时,早便这样取笑他一句,但这时他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人站在五步之外的身子,彷佛还透着他记忆犹新的温热与气味。那人转过了脸,倒先说话了:「我这是替你紧张。」
你还愿意和我说话就好办。「原来你知道我心里想甚麽。灵犀相通,莫过於此。」他终於找回自己惯常对那人发作的一张贱嘴,一跃而起。
这句笑话一说,便彷佛当真把甚麽都忘了,像是又回到昨日之前,除了他口贱了点儿,总是不清不楚地戏弄那人,讨两句骂来挨,俩人之间,便再没有甚麽别的不清不楚。
这麽着,你安心了罢!这事我会带进棺材,便在你面前也不说起。他低头束发,又想,我是随便了点,可是除你之外,我永世不会跟第二个男人这麽做。只不过,我知你也不想听这个。
「说了要再送你一程,这便走罢。」
这一程是送了,那人却始终没再侧头看他一眼,一反平时样态,说话细声细气,像在赔罪似地,好像干了甚麽对不住他的大错事。他费尽心思转移话头,才忍下了这句没说:你别这麽苦着一张脸如丧考妣,明明一切都是我自己招来的。
临去之时,照惯例要与送行同僚拉个手,他甫一伸手,便心虚起来。缩了手、掉了头,正要转身起行,那人突然在他手上握了一把,将放未放时,凝持不动了。
「行了,知道你舍不得我。」他将手抽开,笑着摆手离去。心中骂道:再握得片刻,你可别怪我让昨夜之事就地重演。
舍官道,踩上隐秘山道,他转身向西。再下去便是翻越重岭,过金眉关、笃州、郎镇,折南沿着余沟江,南下扬旗关,再转西南,直往政敌所驻之镇的首府。这行程是他走惯了的,只这一次,不知怎地便觉着,那人在身後替自己把一路崎岖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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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後,上司一纸驰书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要那人潜伏在彼处的手下布置接待,向那宿敌暗致谋和之意。
在书信到後一日抵达的,正是出任密使的那白衣少年,其对宿敌所送上第一件展现诚意的礼物,便是在预定行刺之日秘密拜访,将行刺图谋当场揭发。
若是能让那人拣选,断不愿干这等出卖同僚、临阵弃子之事,然而这是上司的号令。
都说了他们性命微贱。上司意欲假借白衣少年之手所害的,在那些当道权臣的眼里,任他是谁,有何本领,都不过是一个下人。纵是属下杀手的头领又如何,杀却了他,正显得翻案求和之意甚诚。
他仍是一身惯穿的鸭卵青袍,侧过了身子,迂回藏身於屋顶斗拱之间,原本无人能发现。厅中白衣少年使个眼色,十多盏长竿灯火一下子照到了他身上。若非轻功绝顶,终究辗转脱逃,早已在上司的布局中牺牲。
白衣少年还道他会另遣手下,绝料不到是他亲自上阵。见青影扑下地来,腾挪而去,那熟悉的身法像是有人执了一条藤蔓抽在地下又甩出厅去,白衣少年先是一呆,继而松了口气,随之……却是了然於心。
难怪,难怪得他那夜甚麽也不管了。眼前是风云变色的转折,白衣少年素日临事机敏镇定,这一刻身为密使,自然也并未失仪,心头却掠过一片难以言说的怔忡。
临出厅口、千钧一发的一霎,他也知白衣那人心中想到了甚麽。
日出前总有一段时分,四野昏黯,太阳沉在土地之下,卦象中谓之「地火明夷」。无论前瞻或是後望,都无去路,唯有眼前人是个归处。运气好时,容或真有这麽一人。
他自觉幸运,至少曾在一时一地,有过那一生一次。当其时,神识迷乱,心在身外,而身子全是那人的。当下他不是没想过会否後悔,过後,才知那是从前未曾享有的踏实。
他原是万分愿意亦成为那人的归处,却知道此去一辈子,若再面临这般无措的黑暗,只能各寻依托。别说提起,便在心里想一下,也是逾份。两下里都说好了。
於是,又觉着自己很自私。这麽算来,不是那人负了自己,而是放肆贪欢的自己闯了祸,对他不住。
──该说是想开了。我让你试,你拿我来试!
你也才大我一岁。你我俱是能犯糊涂的年纪。
──人在少年,难免有些糊涂事。往後我仍然像平素一样待你无异,请你放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