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其实并非一件很难的事情,它可以很简单。
只要心跳停止了。
没有了呼在对方脸颊旁那让人温暖的气息,没有了藉由掌心传递於心房间那令人悸动的温度。
当一切归於静止,便是来临的永恒平静。
他曾经好几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而不禁怀疑……究竟,究竟那是不是生命的一个终点?
『没有谁是另外一个人的替身,你要记住这点。』当年,他的启蒙老师这麽说着:『即使萤幕上不会秀出我们的名字、不会有人知道甚至记得我们,那些由我们制造出来的震撼画面仅止停留在观众印象中片刻、抑或短暂的刹那,就算如此,也是属於我们的成功,与荣耀。』
以自己所选择的工作为荣。最後这位壮年即逝的年轻生命仍如此坚信。
回想起他的韧性和不自觉中散发的耀眼光芒,那份混着起来的特殊魅力,常常是当自己失意之际、继续支撑下去的动力。
以致於那一瞬间──当风和听似遥远的喧嚣掺杂着划过耳边,脑海中只浮现当时的一番话,他仅觉得内心一阵悠然。
并无充斥多余的恐惧。
但,显然他周围的人不这麽想。
意识到身躯不同於预期的、该被拍片现场事先架好的保护网所承接住,相反的是逐渐采重力加速度的速率笔直地继续朝山谷下方坠落,当视网膜上映照出网状的保护措施在自己身子的压力下偏斜去一边,完全发挥不出原本的功能之影像,他眸底闪过错愕,接着忆及老师那一番话,唇缘扬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想必那位坚守岗位的老师、其最後心思亦为如此吧。
有讶异,不过毫无惊恐。
陷入长长的昏迷前,他几乎可以断定是目睹所有过程中、最镇静的人了──依一位当事者的身分。
※
特技演员、普遍一点的说法叫「替身」,多少总得面临诸多威胁生命的场景镜头,他们主要的工作在於代替主角演员入镜,在必要时刻上阵演出。
令人稍微介怀的地方在於:即使搏命相挺,非主要曝露於萤幕前的他们,无论付出多大的心神和精力,都不一定会被人记住。
观众一般印象均停留在光环四射的影星身上,去大叹他们精采夺目的戏剧表现,却极少有人真正关切背後默默支持的另一群沉默人士──他们的名字甚至不被打於剧子片尾的感谢名单中。
好比他们的工作:替身,注定了得活在不见得光的本尊影子下头。
或多或少抱持这样消极且自嘲的念头,故当初尚在犹豫边缘、考虑是否要正式步入此行的他,在听见那关键性的一段话,震撼後决定投注己身心力当称职的幕後人员。
在复杂绚烂的光圈後方,展现另外一种无声的美丽。
一张目便是入眼的白,清一色的洁净令人有更恍然的感觉,故原先即空白的脑子此刻又停顿了半晌。
听说纯粹的洁白不适合用来装饰成一个房间的颜色,最好带点米黄……甫恢复思考能力,他只联想到压根不相干的事情。
又经过短暂的时间、藉靠全身彷佛不听使唤的四肢及身体多处隐隐抗议的疼痛,缓慢回流的记忆这才提醒着他已然走过一遭鬼门关的事实。
清一色的白,标准的病房背景……他直接下结论。
略带疲惫的双眼打量了下四周环境,依照曾经拍过医院故事的知识,根据围绕於病床旁数台仪器推论……总之,他没死,顺利被救醒了。
真该赞许生命的强韧,还是医疗科技的进步?
从悬崖断谷中跳下而没适时被护网拦住,能有幸在张开眼睛之际看见此番景色:点滴、心电图监测仪器,和鼻间溢满的病房特殊有气味,伴随自己倍感沉重的呼吸声──套句见到他清醒後随即去召医护人员过来的同事口中的喃语:「简直是奇蹟!」
奇蹟?或许吧。
稍嫌困难地偏过头、以标准视力的眸子瞥向心电图上按规律速率跳动所呈现出的规则心律波形,仍然无力且无心开口说话的他数秒後即闭上眼,叹口无声的气。
所谓存活,最终也不过是表现於纸张上那漂亮的波形罢了吧。
他不悲观,亦不特别积极,只是在这刻突然兴起某些感慨。
无论处於哪一圈子,多少有不为外人知晓的辛酸冷暖,演艺圈仍不免其外。
为了不影响拍片进度,即使在出了如此憾人的意外事故後、经过数日的休息筹画,依旧紧锣密鼓地展开拍摄过程。
好似他的受伤是昙花一现的点缀。
这是现实,他很明白,自然唯有接受唾手可得的替身演员取代自己的工作,刚入行时的愤慨已被磨去不少,直到现在已然习惯平静看待。
长江後浪推前浪,始终是世界运转的一个既定的法则。
而整件事情下来唯一让他惊奇的是在自己住院几日後出现的那个人,对他来讲才是真正的意外。
他的病房即使包围在众多慰问的花篮、花束之下,沐浴於一股天然的幽香中,不过平日访客却不多,即便大白日,单人房的室内依故清静得犹如夜晚,搭上自身一向偏静的性子,更添得一份幽宁气息。
某天午餐时间过後没多久,他躺着对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不想看书也没心情转电视,正准备小憩之际,在一阵示意的敲门声後、意外的造访者倏而来临,不等主人回应就擅自轻悄地打开门,将头往里面探、见他默默张着眼盯着自己瞧看後,对方下一瞬毫不保留地笑开颜,迳自进了房,再一样轻轻地带上门。
一阵双方都保持沉默的凝视,造访者最後率先开口,他轻而易举就读出显露於这人表情上的歉疚,极为真诚的、不含一丝伪作,「我来探望你……实在是非常抱歉!」浑实悦耳的男音由衷诉着连日来的自责:「其实我该一开始就来了,只是有工作真的分不了身……」他颇为懊恼,然後大大的弯身──就像日剧中时而可见的那种九十度大鞠躬,几乎维持了十几秒才再度直起身子。
这人,他们很少有交谈的机会,不过自己当了几次他的替身,这次也是因为其担纲男主角的片子拍摄才让他险历致命的意外,他来探视似是合於常理的举动。
林语乐,一出道就备受瞩目的新人,是娱乐界当红的炸子鸡、万众簇拱的焦点,他并不陌生。
察觉对方的静默,林语乐微蹙了眉,担心的眸光紧攫住病床上不发一语的人儿,接着猝不及防地箭步向前,伸出手扣於他的两肩上头,正经并严肃地问道:「你叫什麽名字?」期盼的神情殷切地等待他回答。
如果他此时够敏锐,方能透过双方肢体碰触之处感受到对方稍稍一愣。
然而盈满担忧的他俨然没发现这点。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注入焦急又得强迫镇定的语气再次追问,言谈间似乎怕吓着了人家,因此另外添了些许小心翼翼,好像在对小孩子讲话般轻柔引领利诱似的。
怪人……他跟着皱起眉头,因为这人唐突的行径与怪异的问题。「……江若羽。」但仍旧回答他了。
如果不是肯定眼前这人真的是那位目前红遍半边天的年轻男星,顾及他的形象且不想引起骚动,否则他绝对马上按下叫人铃、请谁来赶他出去。
「幸好,」闻言,林语乐帅气十足的脸庞明显松一口气,「我听说你有脑震荡的情形,很怕你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会忘记自己是谁了。」暂时放下心後脱口的音韵有如同DJ般令人陶醉舒服的因子。
所以,他这是在测试?串联起他一连串看似脱线的行为真相後,江若羽不着痕迹地、用惯有的淡然表情来展现讶异。
身为歌星兼演员的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剧本中的那套在现实生活里多半不可能发生吧?尤其是「失忆」的情节,就算再不具备医学常识也该清楚要完全忘记己身相关的所有事情并非如编剧般来得简单。
先前没有深入认识他的机会和冲动,不过此际单凭这个有点不符合大人智商的行为,使得江若羽顿时觉得林语乐成熟的外在形象下充满一股赤子的傻劲。
显然旁人忘了告诉他:江若羽除了身上多处较为严重的擦伤、手脚骨折和脑震荡外,严格说来算很幸运了,至少没有他想的「失忆」情形出现。
也因为如此,他才得以见识一个人可以给的温暖、是真的能让人动容。
「幸好,幸好你没事!」毫不掩饰的忧心之情溢於言表,林语乐激动地向前搂抱住瞬间征忡住的江若羽,鼻息轻吐於他耳畔,微微颤抖着嗓音诉说:「我不希望有人因为拍片而出事。」特别是为了作自己的替身,那他将愧疚一辈子的。
「如果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我就叫导演别拍了……」他犹记得心有余悸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经历一次。
被拥住的江若羽回过神後听到他自责的低喃,一阵片刻的沉默,他才缓慢道着:「你……有没有想过,我虽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可是却忘记其他事情的可能。」用尚可活动的手推开林语乐,说话者的表情窥不出任何玩笑的意味。
下一秒他成功看见眼前这位拥有完美组合之五官面容的男星上取而代之一抹深深的诧异。
果然吓到他了。
忍不住想这麽做。
「只是『可能』。」短短几个字即解释了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念头,见他还处在无法立即恢复的震惊中,江若羽这才一样执着地陈述:「……但我不会放弃。」
同等认真的程度,让林语乐不解地望向此名跟自己某些角度有几分神似的男子。
「即使事先知道有意外,我依然要拍。」江若羽清楚地表达立场:「那幕是此出戏的高潮之一,对吧?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好它。」危险度高到足够致命亦然。
林语乐忤了半晌,眨了眨眼,好久後才露出笑容。
那是双方都意会的灿烂笑颜,无言中道尽彼此共同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