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抹到你住的所在搁真舒适！」
阿玉一路上缠着他问东问西，现在就连进他的房间还不忘发表高见；江宇辰简直怀疑自己今天晚上是「头壳坏去」，才会无端去招惹一个女鬼。
「小宇，这麽大间啊哩自己一个人住？哩不是讲哩还有一个小妹？」阿玉走到他的床边，就着他的床坐了下来。
她叫他「小宇」是因为用闽南语念「辰」听起就像「神」，「宇辰」听起来像「有神」；江宇辰可不想她每叫他一次就让他联想到「魔神仔」，所以决定让她叫他小宇。
江宇辰关上门，「伊住在别的所在，我跟伊哪可能住作夥？」他皱着眉丢下背包，才想到刚刚去洗手间就遇到她，所以他根本忘了上厕所！「你稍等一下，我欲去便所！」别进来哦！他急冲冲跑进洗手间，关上门时听见她的笑声。
他今天究竟是怎麽了？坐在马桶上，江宇辰胡乱扒着头发，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就这样撞见鬼了，而且居然还对她言听计从，把她带回家！
刚刚一路走来，她问他一大堆事，他也回答了；亏她还说不要在厕所里面讲话，被听到可能被误认为「肖欸」，但其实一路上他自言自语也差不到哪去，他还要故意拿出手机，装作是跟某个人通话才能看起来正常一点。
他要与她交谈，一定得开口；这是江宇辰刚刚体认到的一个事实。但好处是，不管身旁多嘈杂，他讲得有多小声，阿玉似乎都能听见，只要她在他视线范围内的话。
难道他就得从此都跟一个女鬼生活在一起？他叹了一声，在解放之後压下冲水钮，把手洗乾净，要转开门把前还暗自希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想，他打开门——
没想到阿玉就浮在他的床上，她维持着盘腿坐姿，居高临下的念他。「查甫人去一下便所搁要关门，哩还真闭速！」「闭速」是害羞的意思。
「这叫做礼貌、礼貌！」他强调；阿玉只是无所谓般地笑了笑。「喂！」
「叫我阿玉！论辈份我让哩叫阮的名已经很不妥当，哩麦没大没小！」
确实，这种对话的感觉，完全像是面对一个长辈……
江宇辰深呼吸了一回；好，尊重、姿态放低。「阿玉，刚才哩问我那麽多代志，我嘛想欲借问哩，哩讲哩会出现在我面头前是因为阮阿公跟我，这是什麽意思？」
「这哦……」阿玉拨了拨头发，她思索着，以很谨慎的态度开口。「为了让哩安心，我跟哩讲；恁阿公跟我，有一段缘分，虽然我很早就已经过往，不过我还是很挂念伊。」她露出了想念的神情；江宇辰看在眼里，心头不由得一动。
「甘讲……哩是阿公以前的……」女朋友该怎麽讲？他一时想不起比较正式用语，满脑子都是那个比较粗俗的说法：「七仔」。
「说不定恁阿公还留着咱当初的相片。」阿玉缅怀似的露出微笑，江宇辰不禁要叹爷爷的眼光真好，眼前的女孩尽管打扮已显得过时，面貌却是姣好的，但这也表示她一定很年轻就离开人世了。「有闲，哩返去翻恁家的相片，说不定可以找到阮。」
「啊我咧？既然哩熟识的是阿公，为什麽搁讲跟我有干系？」
阿玉双脚伸直，缓缓落到他面前，「哩啊！我问哩，哩是怎样没交女朋友？」
她澄澈的双眼像是能轻易的看穿他的秘密。「讲啊，是安怎？」
江宇辰抿着唇，然後淡淡别开头，「哩问这欲作啥？这不是重点……」
「这才是重点，小宇。」阿玉很肯定地说：「哩有甲意的人，对不？」
江宇辰的脸红了又白，「我没有！」
「甘安捏？」
他咬着唇，猛然扬起头，对上阿玉带笑的眼眸。「阿玉！哩来找阮，就是欲跟我讲玩笑是不？」
阿玉收起戏谑的神情，「我才抹这麽样无聊呢！哩甘知影我为了来见哩，叩求妈祖婆多久，祂才答应我可以与哩相见？我减恁阿公两岁，我二十三岁就过身啊，我问哩，恁阿公今年几岁？」
「七十七……」
「要是我还活着，我就要七十五了，哩讲，我求多久？我用那麽多时间，甘讲只是为了欲与你讲玩笑？」
原来，她这麽年轻就离开人世了。江宇辰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女孩，顿时为她感到一阵难过。
等等！她二十三岁时，爷爷都二十五了，那个时候爷爷已经结婚，并且生了大伯跟爸，那她……「阿玉，哩到底是……」阿嬷三年前才过世，所以她是爷爷的旧情人吗？所以，难道爷爷有……婚外情！
「再猜也无效，哩返去翻相片，恁爸还是大伯会跟哩讲。」阿玉挥了挥手，转了个话题，「恁阿公明仔透早就欲手术是不？」
「对……阿玉哩奈知？我刚才甘有讲？」
「甘讲哩当作我什麽代志都要问哩？我刚刚跟哩返来哩住的所在，问的那些我拢知，我只是想要试探哩对我有坦白无。」阿玉对着他点点头，然後食指点了点嘴唇；那模样有些俏皮。「其实，哩的秘密我也知。」
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江宇辰脸又红了。
不料阿玉这次并没再取笑他，而是一手贴近他的脸颊；他感觉不到她的抚触，却能从她的眼中感受到她的关怀。「小宇，哩还欲瞒到什麽时阵？」
「哩一定很痛苦，对不？拢是为了那个『老会仔』……」「老会仔」指得是老人家，是有些不庄重的说法；阿玉在说爷爷，而且语气里带了些责备。
江宇辰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阿玉，不要紧的。」他举袖擦着眼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公年岁那样大了，代志也都已经过这麽多年了……伊最疼我，为了让伊安心，我……我会去找一个女朋友……」
阿玉皱眉，看着他的眼神显得不甚认同。「那样甘好？」
江宇辰坚定的点点头，他的耳边传来阿玉一声叹息。「阿玉……我搁借问哩，甘有人要对阿公不利？明仔早手术会顺势否？」
说到这个，阿玉的神情顿时显得有些凝肃，「哩暂时可以放心，阿泉这次的手术应该无什麽问题……」爷爷叫做江金泉，阿玉叫爷爷的口吻很是熟悉；说明了她生前与爷爷的关系想必不寻常。「但是确实，有人想要对伊不利；这我嘛知影。」
那个声调平板的男人，再度出现在他脑海里。「连哩也这麽讲，甘有方法可以阻挡？」
阿玉沉重地摇摇头，「阿泉自有自己的造化；伊欠人家的，就算讲是妈祖婆下凡也没法度，哩囝仔郎免烦恼这麽多啦。」她伸手想拍他肩膀，但她的手直接穿进他的身体；他们都有些错愕，回过神来，阿玉的表情则多了些许落寞。
「啊，我差不多要休困了，知影哩住哪，代志就好办啊！」她的语调故作轻松，对他露出笑容来。
「哩……休困？」
「正确来讲是我时间到了，我可以跟在哩身躯边，不过欲给哩见到，搁要讲话，没休困我是没法度的。」阿玉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疲倦，江宇辰发现她的身影也变淡了许多。
「阿玉！哩有安怎否？」他着急地频频眨眼，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憨囝仔，我讲过我欲休困了；哩放心，我会待在这里，哩要记得，明天下午带我去看阿泉；我会跟在哩欸身躯边，要记得……」阿玉的身影越来越淡，声音也渐趋悠远，直到人形消散，完全化成一道白雾。
江宇辰看着那道白雾凝结，然後悄悄地窜进厕所角落，他打开门让「雾」能更轻易地穿越；她就待在角落一动也不动。这就是……阿玉所讲的休息吧？
所以昨天他打开隔间所感受到的那阵寒冷，就是她从白雾里现身的前兆吧？然而他却下意识念了大悲咒把她给赶跑了；望着她缩在厕所的「身影」，江宇辰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个阿玉究竟是谁？这麽年轻就过世了，原因是为什麽？她明明可以直接说明，却要他特地去查，还一直说「相片」。江宇辰对她的长相完全没印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确实就如阿玉自己所言，她不像是会害他的样子。
不过，虽然从她口中确定了有人会对爷爷不利，却似乎没有进一步的解决方法。他离开厕所，来到电脑前打开开关时，他清楚地听见隔壁传来开锁的声响。
还有男女调情谈笑的声音。
他扯了扯唇，把电脑喇叭音量加大；作业系统的开启音效，掩盖了他们的笑声。
＊＊＊
今天早上爷爷要动手术，爸在他们家族里的群组PO了手术相关的基本常识、原理，还有负责进行手术的医生等；江宇辰对医学算是一窍不通，所以那个手术名称「冠状动脉气球扩张整型术」他得要看着LINE群组才能念得出来；然後底下的芊芊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怎样，还真的问老爸是否真的要在爷爷堵塞的血管里装气球好撑开血管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查了一下，得到的事实让他有点惊讶——原来芊芊误打误撞，居然跟实际手术内容相差不远。
爸跟大姊似乎会过去医院关心整个手术过程，因此有什麽状况，群组里面能够收到即时通知；江宇辰把群组讯息的通知重新开启，只是把手机转成震动方便追踪。
早上他四节满堂，上了大四只有星期二早上还有这等累人的课表；这拜他当初决定平均分配每学期的学分数所赐。很多同学都把大一大二的课程塞满，以换得後两年比较轻松的课程与空间，像他这麽干的算是少数；不过江宇辰倒是感到颇为自豪，至少大学时期不会出现那种每天都要上满八堂，活像高中生那种课表。
但是就因为他不想翘课，所以变成他今天没办法去医院等待；昨天阿玉也只是说要他等到手术完再带她去，可见她就连这一点都知道。
真是可怕。但却又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因为她是「魔神仔」啊！
他起床刷牙时还特地注意了厕所角落，没看见白雾；他昨天晚上不断的在脑子里反覆消化阿玉所说的话，并推敲她的身分，得到的结论可能有点荒谬，但是他认为最有可能的答案。
阿玉应该是爷爷的旧情人吧？
这也让他想起了奶奶的事。他的奶奶在三年前才过世，江宇辰跟爷爷的感情很好，但是打从他懂事以来，他能见到奶奶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主要是因为当他出生时，奶奶已经到日本去久住了，自此顶多过年过节才有机会能够见到面；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当他上高中的那一年过年，奶奶从日本回来，特地带了一件浴衣送给他；那件浴衣质料很好，上面的染色很漂亮，那是他收过奶奶送的礼物当中最有印象、最贵重的一件。
除此之外，他对奶奶称不上有什麽深刻的感情；当年奶奶过世，除了他们这些晚辈碍於学业无法成行之外，几乎所有长辈都飞到日本去送奶奶最後一程；独缺最重要的爷爷。爷爷当时为了主持欧洲地区的业务，晚了几天才从欧洲回来，当他赶到时，奶奶的告别式早就结束了。
江宇辰看得出来，爷爷跟奶奶之间的感情并不好，或许这也就是为什麽等到老爸大学毕业之後，奶奶毅然决然的决定到日本久住的原因吧？孩子都带大了，责任已尽，所以走也走得洒脱……
爷爷与奶奶之间的嫌隙，难道是打从生了大伯开始就存在的吗？会不会是因为奶奶发现爷爷除了她之外，还在她背後跟其他女人往来……所以阿玉会这麽年轻就离开，跟奶奶有关？
啊！他想到哪去了！奶奶不可能做这种事！
但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江宇辰又觉得哪里说不通——对，相片。如果阿玉的死跟奶奶有直接的关联，那奶奶怎麽可能允许爷爷在家族相本里留阿玉的照片？除非阿玉所说的相本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一本，而是爷爷另外珍藏的相本。
不过说穿了，这些也都是他的猜测；今天大概没办法回家去找，最快或许要等到周末。
早上四节课在等待手术结束的讯息以及思考着阿玉的事情之间度过，终於，在第四节即将下课的时候，LINE传来讯息，是老爸！
『爷爷的手术完成了，很成功，下午你们要是有空，可以过来看他。』通常这种与心脏有关的都不是什麽小手术，多半要至少待在加护病房观察个一天；但是爷爷住的那家医院对於冠状动脉的病症似乎很专精，当然医生也是这方面的手术权威，因此爷爷直接被移到了原本那间单人病房，江宇辰可以直接像之前那样过去病房探望。
要跟阿玉说吗？他走出教室後还在犹豫这件事，毕竟要是他没回去「带」她，她会跟着他到医院去吗？昨天晚上他还不知道与阿玉交谈的时间是那麽宝贵，光了解阿玉现身的原因就花了不少时间……还顺便关心了他的恋情。
说到恋情，昨天他在凌晨一点左右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的莲蓬头声响，是莫维那一间传来的。
原本听到这种声音就让他觉得不是很舒服，现在又要处理芊芊的事情……对，那家伙还夸下海口要帮他介绍女朋友；现在爷爷手术成功，料想身体应该没什麽大碍，他明年就要毕业，如果那时还没个女朋友的话，肯定又要遭到他老人家关切。
是该解决这件事的时候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有哪个女生会愿意用这种方式替他「解决」，但总要试试看。
探望爷爷、女友、芊芊的请托……乾脆三个愿望一次满足！江宇辰抓了抓头，拿出电话，正打算传讯息给莫维，不料好友就像心有灵犀一般，一通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他拨了萤幕接听。「喂！我才正要传讯息给你……好啊，一起吃午餐；对了，我爷爷手术结束了……很成功，我爸问我们下午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医院看他，你要一起去吗？」
他记得莫维下午没什麽课，成功邀约的机会应该不小；果然。「那我们先约个地方吃饭，之後我回去换一件衣服，我们就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