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繁华盛开
繁花似锦，一蝶还去一蝶来，梦里惹尘埃
第二部：繁华盛开/第1节
批完最後一件公文，贾天佑长长地吁了口气。
最近各营区的饮水机采购案，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想当初，在高中时打篮球打得累了渴了，只要把自来水龙头扭开，弯下腰对着嘴喝，要多少生水就有多少生水。
如果要喝开水，也只是一把铁茶壶，或是一根电汤匙就搞定了，哪像现在这些少爷兵，还要安装饮水机----温冷热三位一体随时供应。
贾天佑打开抽屉，取出施慧敏的信，看着那上面一个又一个手绘的蝴蝶结，贾天佑的心纠结着。最後一天了，过了午夜十二点他就要光荣退役了。
从1976年9月到现在1978年夏天，一年十个月的预备军官，让他成长不少，他很珍惜这里一草一木，每分每秒。
虽然有些预备军官早在几天前就已请假回家，他还是坚持留到最後一天，最後一分钟，那是他做人处事的原则，尽管有人笑他傻。
一星期前，赵主任告诉他，总司令要颁一个特别的奖状，表彰他这段期间的卓越表现。
并徵询他是否愿意考虑继续留营，上面一定会从优重用。
贾天佑把那张许多军人梦寐以求的奖状，放在施慧敏的来信底下，在他心中，施慧敏才是他的总司令。
回到有施慧敏在的地方，才是他最想紮营的所在。他一定要当面向她赎罪，虽然李美娴天外飞来的问候，并不是他的错。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张潮《幽梦影。十大恨》
施慧敏坐在社区公园的长椅上。
七月的蚊蚋可恨，扰人清幽，但施慧敏愿意耐心的等下去，因为贾天佑今晚会踏月而来，那是自从春节过年一聚後，匆匆已快半年了。
为什麽有的人就爱得一帆风顺，轻轻松松，而自己却是波涛汹涌，如此辛苦，到现在还不能被家人接受和祝福。只因为贾天佑不是学医的？
和贾天佑在一起，自己彷佛进入一座知识的宝库。如果是生在古代，贾天佑应该是琴棋书画，四样兼具的风流才子才是，又哪比不上那些，只知道横隔膜或幽门杆菌的学长呢？
想到风流二字，施慧敏脸上一红，轻啐了一声。轻啐刚止，长椅後面也传来一声轻咳，施慧敏才查觉不知何时身後已有人在。
「敏敏！」那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声音，让施慧敏全身一震。
她缓缓站起来但不敢回头，怕自己会克制不住，虽然她心里已经原谅他，但是她要他先俯首认罪。
一双结实又温暖的手臂，轻轻的环绕着施慧敏的腰际。七月盛夏，公园内繁花盛开，空气中飘散着各种花香，贾天佑埋首在施慧敏的发际，他只醉心於她的发香，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他尽情的吸取她的芳香，像贪婪的蝶儿吸食诱人的花蜜一般。
施慧敏就这样让他静静地环抱着，贾天佑像一张网，自己已然身在网中央。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施慧敏转过身，将头埋在贾天佑的胸膛低泣。
爱美丽，Emily，爱美丽，爱情应该是美丽的。为何她的爱情就这麽苦涩呢？
爱美丽是贾天佑为她取的英文名字。
施慧敏第一次去范德堡的英文查经课时，被问到要用什麽英文名字时，一时不知该怎麽好，是贾天佑从旁边递给她纸条，上面写着Emily，
从那天起，她就叫做Emily了。
事後，她问贾天佑为什麽是Emily？她自己比较喜欢伊莉莎白，因为她羡慕英国女王的优雅和权威。
贾天佑告诉她，EmilyDickinson的全名就叫做爱美丽．伊莉莎白．狄金生，
她是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他很喜欢她的诗。
Ourshareofnighttobear《我们共渡黑夜》-------爱美丽．狄金生(EmilyDickinson)
我们共渡黑夜
以等待来临的黎明
我们共享欢乐
以对抗他们的轻蔑
星在这，星在那
有些已不见踪影！
雾在此，雾在彼
然后，
光明！
她很挣扎，贾天佑带领她进入的世界，是许多男孩无法可比的，但贾天佑所拥有的，却是他父亲所轻蔑的。
爱情是自我的成全，还是所有人的成全？
她不知道，她像迷路的星子，没有方向，她在他怀里摇着头，脸颊轻拂着他的胸膛。
蓦然，一只大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湿热的唇已印在她脸上和唇上。
她不再去想那些问题，施慧敏紧紧扣住贾天佑的颈项，热烈的回应着……
繁花盛开，花香四溢，又是一个美好的夏季。
贾天佑暂时借住在贾天华那里，一则贾天华的社区靠近松山机场，离施慧敏的家不远，和暑假在家的施慧敏见面较方便。
另一则也是为了省钱。毕竟，光靠服役存的钱吃饭是够的，但如果加上租屋，在居不易的大台北，就有些吃力了。
贾天华自然是欢迎弟弟来住。他租的雅房是和房东同住的，除了他和房东各住一间外，剩下的一间小房，住着一位台南上来工作的保险公司小姐吴莉娟。
由於在台南呆过，贾天佑很熟悉盐水风炮，新营芒果，甚至许多士兵口里常说的学甲查某间，很快的就和吴莉娟混熟了。
贾天佑看得出来，贾天华和这位吴小姐好像有意又似无意。两人年龄相彷，又都是来台北打拼的外地人，贾天佑觉得很合适，而且哥哥已年过三十了。
「老哥，我看吴小姐人不错，怎麽你心动却不行动呢？」有一天兄弟俩在巷口的面摊上吃宵夜时，贾天佑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我也是这麽想，但老弟你不知道，台南人的聘礼可多了，除了昂贵的喜饼，聘金也要准备不少呵！」贾天华若有所思的说。
「那你这几年在贸易公司应该也存了不少吧？」
贾天佑知道，台湾这几年经济起飞，外销畅旺，成衣雨伞一柜一柜销往欧美，许多人都发了财，即使不是老板，跑工厂弄外务的油水也不少。
贾天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赚是赚了些，但老妈拿去不少！」
贾天佑听了暗自吃惊，母亲要这麽多钱干什麽呢？父亲的薪水全数都由母亲收管，只知道母亲爱打些小牌，没听说还做些什麽大买卖。
贾天佑听到这，也不知该接什麽话，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吃面。
由於十大建设多在中南部，许多同学去了台中和高雄，参加台中港和链钢厂的工程。
贾天佑没得选择，他必须在台北找工作，而且最好是靠近北投一带，这样将来下班後去找施慧敏也方便得多。
好在施慧敏暑假要去中南部山区做医疗服务，这是学校的公益活动。虽然是自由参加，但施慧敏的爱心从不落人後，这也给了贾天佑充份的时间去找工作。
这是他进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以前的打工，只能算是小插曲。
贾天佑最想进入贸易公司，一来贾天华已在这行业有段时间了，前人指路，路会好走些。
再则贾天佑听说年底前，基隆到高雄的南北高速公路，就要全线通车了，到时候出口就会更加畅旺。贾天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绩的。
由於大学里学的不是商贸或企管，贾天佑的求职之路并不顺遂。
他也了解到所谓要他回家等通知，其实就是不用等了。
贾天佑并不气馁，不断投履历表，跑面试，好不容易被一家规模不小的贸易公司录取，因为主考官很赞许他的美国腔，还问他流利的英文在哪学的？
贾天佑在心里默默感谢范德堡，虽然他早已调职离开台湾了。
怀着兴奋的心情，贾天佑第一个想告诉施慧敏，可惜施慧敏在遥远的山地，不在台北。
晚餐时，贾天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贾天华，他相信贾天华一定也很高兴自己是同道中人。
「不要去！老弟，你相信我！」贾天华听完贾天佑的话，放下筷子严肃的说。
他太了解这个弟弟，单纯又理想主义者，但是商场是多麽黑暗，欺骗，狡诈，自己差一点被人陷害，要背负一大笔赔偿。
贾天佑不敢相信地看着哥哥，他以为贾天华会为他欢呼，和他乾杯庆祝。
「为什麽你能做我就不能做？」贾天佑有点不悦的说。
贾天华静静地看着弟弟，这个从小就样样比人强的弟弟，以为这个世界只要努力就一定成功？只要对人好人家就会对你好？
弟弟样样都强，就是心软了些，容易感情用事。听到他用自己的薪水，替部队的小兵填补亏空，贾天华就知道尔虞我诈的商界，弟弟是会栽跟头的。
「如果你一定要进贸易圈，哥哥希望你从工厂做起，工商工商，先有工再有商，你先弄懂工厂制造流程和成本分析，再来做出口，这样就没人能呼咙你了」贾天华很郑重地说。
但是贾天佑不能等，他必须赶在施慧敏回到台北之前安定下来。
第二天一早，贾天佑依约去了这间位在信义路的贸易公司。
带他的前辈，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秃头中年人。
他们这个部门负责各式的家具，每种家具出口的需要都不同，金属的要电镀，木头的要薰蒸，如果处理不好或没处理，那麻烦就大了。
事实上，贾天佑进去不到一个星期，就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那是一批木制家具，工厂没有做薰蒸处理，这在国外是不能接受的。因为没有薰蒸处理过的木头可能藏有虫卵，将来会在出口国造成虫害。
贾天佑就听说，台湾现存的巴西大蟑螂，和德国小蟑螂就是这样进来的。
工厂坚持说没人交代要做，但秃头前辈坚持说有告知，还说也跟贾天佑交代过。
贾天佑怎麽也记不得有这回事，他去问工厂，工厂也说秃头前辈根本没跟任何人说过。
就这样，贾天佑黯然地放弃了这个才攻占不久的大好河山。
贾天佑不敢告诉贾天华这事，一来自己坚持要去，如今弄成这样真是羞於启齿，二来，他也不想增添贾天华的担忧。
「老哥，我想搬出去自己住，因为自己有工作了，而且这样你和吴小姐也方便些！」贾天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贾天华。
就这样，贾天佑用仅有的一些积蓄，在士林夜市後面租了一个小套房。
套房和以前在淡水读大学时差不多，贾天佑很容易适应下来。
其实住房好坏贾天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他首要的任务就是先找到工作，让自己能在台北这个花花世界中存活。
贾天佑的目标不限贸易公司，工厂也可以考虑，他觉得贾天华的话确实有道理。
他已经走访了几家，但对方一听说他不会闽南语，就叫他回去等通知。
贾天佑看了一下手上的地址，叫他回去等通知的全部都划掉了，还剩一家地点靠近士林，这是今天最後一家了，贾天佑在心里叹气。
为什麽有些人生来就好命？像顾建民一样，不用自己赚就拥有汽车和别墅，为什麽有些人连三餐都难以温饱？
古人相信人的一生是由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这几样事情交互影响的，顾建民命好运不好，坐上了死亡班机。
但自己呢？命不好，但有没有可能遇到贵人运，鸿图大展一番呢？
这是一家玩具工厂叫做竹千代，很日本的名字。
公司是四层水泥楼房，还没进去就听到轰隆隆机器转动的声音，伴随着化学溶剂的异味向贾天佑扑来。
贾天佑犹豫了一下，管他的，先骑驴再找马吧！贾天佑在心理对自己说。对他而言，没有什麽比9年前铁工厂的断头台更让他害怕的。
接待他的是一个40左右的中年男子，姓刘，人看起来很精明但也很和善，不像前几个面试官，各个像是欠了他钱一样的冷峻。
如之前一样，当中年男子知道他既不会说闽南话，又不是学企业管理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贾天佑知道，这最後一个机会可能也要徒劳无功了。忽然灵光一闪，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抽出那张盖有红色大印的奖状，放在桌上。
果然这个动作引起中年男子的兴趣，他特别仔细看了看那个总司令的名字，问贾天佑这张奖状的来历。
贾天佑心里得意的很，他听说同时服役的人，能得到自己部队的表彰就已不易，像贾天佑这样由最高单位颁发的着实不多。
当下贾天佑就把自己服役时的各种巧遇和概况，大致说了一遍。中年男子静静听完後，笑着告诉贾天佑明天来上班，就这样贾天佑进了这家玩具厂。
更没想到多年後，贾天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影响了全台湾几百万的儿童。
有了工作，贾天佑轻松起来。先到士林夜市吃了个丰盛的晚餐，其实说丰盛，也不过就是鱿鱼羹面，再多来一套大饼包小饼。
这两道地方美食，是许多观光客必点必选的美食，如果是平常，他可能只会点一样。
吃完晚餐，贾天佑信步走到夜市外围的店家闲逛，希望能找到书店买些书籍或文具，可惜都是卖吃的居多。
贾天佑叹了口气，为什麽现代人都不注重精神食粮呢？
正准备回去，一抬头瞥见一块电影看板，高高地悬在半空。墙壁上尽是些旧海报，看得出来是家专放过期电影的二轮戏院。
自从和施慧敏在今年春节看过《月朦胧鸟朦胧》以後，贾天佑已半年没进过电影院，可能错过许多好片子自己都不知道。
旧海报上的《变色的太阳》这部电影，贾天佑是在报纸副刊上看的连载，当时很震撼他的心。
故事讲一个借住别人家的女孩，和屋主兄弟之间发生的一些情感纠葛，让屋主侯适文在新欢和旧爱之间难以自处。
侯适文喜欢这无意间闯入他生命中的清丽女孩，却又放不下已逝的旧情。
贾天佑觉得侯适文真是太像自己了。
穿过电影院门口，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将马路团团围住。
贾天佑无奈，只好走回骑楼，没走多远，听到叮叮咚咚传来悦耳的钢琴声，从前面的乐器行传来。
他想起了为他弹奏《月光》的黎子晴，也想起了李美娴弹奏吉他的那晚。
贾天佑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在夜空中闪亮的乐器行招牌。
但是他不知道，这个招牌後来也在他的生命中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