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繁华盛开/第12节
「没有婚姻的基础或目标，爱情或不失其真挚，但仍是没有根的，尤其是不负责的。」
-----杨子《变色的太阳》
贾天佑星期天没去悦声乐器行，因为吕曼妮下星期一请假，说是头痛，既然不用验收，贾天佑就不急着练习，想星期三晚上再去。
另外他想多留点时间，研究新玩具和新排程，刘老板给了他一个很丑的塑胶玩偶，叫ET，说是美国目前最红的玩具，需求量很大，公司预计要生产一两百万个。
星期三晚上，贾天佑来到悦声乐器行，柜台小姐亲切地冲着他笑，贾天佑心想，今天真是好天气。贾天佑练到一半有些累了，正想起来伸个懒腰，柜台小姐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进来，笑容可掬地放在贾天佑旁边的桌上，说是有人请他吃的就出去了。
贾天佑也正口渴，就老实不客气三两下吃了。练完琴步出乐器行正准备上车，蓦然发现车窗雨刷上夹着一个信封。贾天佑抽出信纸，上面寥寥数字写着：
大佑先生，
见信请连络小女子。
婉儿
贾天佑不觉莞尔，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拨了过去。
「请问徐婉莹小姐在这麽？」
「不在，她失踪了！」对方的声音很乾脆明白。
「对不起，我是她朋友，她为什麽失踪了？」
贾天佑有点摸不到头绪，明明留了信在车窗上，怎麽失踪了呢？
「你能失踪，她为什麽不能失踪？」
对方提高音量，一字一字的说。贾天佑终於听出是徐婉莹的声音。
「别捉弄我了，婉儿！」贾天佑正色的说。
「嘻嘻，你现在别走，我马上来！」对方说完就挂上电话。
不一会儿，一个白影从黑暗中朝着贾天佑匆匆而来，贾天佑认得那摆动的马尾。
「星期天怎麽没来？害人家等了一上午！」
徐婉莹因为跑得太急，胸口不停地起伏。白色雪纺纱洋装在夜色里更加清晰。
「对不起，不知道你要找我，有事麽？」
贾天佑望着她，徐婉莹呼吸仍未平复，但身上的香气反而更浓郁了。
「可以上车讲麽？这里人来人往……」没等贾天佑答应，徐婉莹就自动上了车。
贾天佑上了车，转头望着徐婉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麽药。
「开车吧？往故宫方向走。」
徐婉莹笑着发号司令。贾天佑看看时间还早，也不多问就急驶而出。还不到故宫徐婉莹就喊停，贾天佑定睛一看，是家卖简餐和咖啡的餐厅，落地窗外挂着一闪一闪的跳灯。贾天佑很绅士地替徐婉莹开了门。
「今晚我请客！」徐婉莹边进餐厅边说，两人坐定并点了东西。
「说吧！什麽事必须在这里才能说？」贾天佑望着徐婉莹慧黠的笑靥说。
「我们班这星期天中午要在这里办餐会，可以携伴参加，我想请你一起来！」
「你们系里的活动，我来不合适吧？！，你找其他人好了，而且我星期天要练琴。」
贾天佑心想，自己已离开校园好些年了，那种活动还是留给那些大学生吧。
「怎麽不合适？你是我朋友。至於其他人，他们都太幼稚，太不成熟啊！」
青春会回头麽？已走过的岁月会再重来麽？
贾天佑并不排斥这种聚会，但那是和邱进荣，顾建民他们。贾天佑陷入沉思。
「去嘛，去嘛！人家希望你去。」徐婉莹温热的小手抓着贾天佑的手腕轻轻摇晃，眼睛闪着炽热的光芒，雪白的小虎牙在笑容里闪亮着。
贾天佑回过神来，轻叹一声，真是个小女孩。
星期天上午，贾天佑刚练完琴，徐婉莹端着杯果汁进来琴房，水蓝色蕾丝上衣，宝蓝色高腰牛仔裤，新弄的波浪发型，青春揉合着淡淡的体香在斗室中飘荡。
贾天佑看着她，彷佛看到了十年前的黎子晴，黎子晴巧笑倩兮的模样和眼前一样，只是少了闪亮的小虎牙。
青春在不经意之间转个弯，真的再回头了。贾天佑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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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会结束後，两人开着车往野柳方向去。一路上贾天佑沉默不语。
「对不起，拉你来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徐婉莹低着头玩弄着衣角。
「没关系，我只是搭不上他们的话题。」
贾天佑回应着。那些烤肉打牌和舞会的话题，已离他好远好远，他刚才静静地坐着，看他们恣意地挥霍着青春，这似乎也是一种享受。
「真的对不起！」徐婉莹仍旧低着头，不敢看专心开着车的贾天佑。
「小傻瓜，我真的没有不开心，和你在一起就是很开心的事了！」
贾天佑真的没有不开心，一个人孤伶伶地在偌大的水泥丛林里讨生活，就算不开心，也早已习惯了。他只是不习惯那些男生羡慕又嫉妒的眼光，看着徐婉莹身边的他。
「那你刚才干嘛一直不说话，害人家好担心。」
徐婉莹听到开心二字，整个人彷佛灌满气的气球，一下子飘扬起来。
徐婉莹柔嫩的小手摇着贾天佑臂膀，指尖温度直达贾天佑心底，让他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
虽然已是落叶萧萧的秋季，但窗外还是艳阳高照，金色太阳照在遍布山脚的芒草，像一望无垠的云海。北海岸的美，不只是水的灵秀，连芒草都别有风情。
贾天佑将车停在宽阔的停车场上，野柳停车场不只好停也好美，坐在车里就可以看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景象。
两人下了车，徐婉莹像个孩子似的拉着贾天佑的手，开心地奔向那些嶙峋的怪石。
她本以为贾天佑在聚会上静默不语是因为不开心，所以出了餐厅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央求贾天佑来北海岸透气。
她不要他不开心，一刻也不要。刚才听他说和自己在一起就很开心，让她放下心中巨石，要雀跃在这山水之间了。
徐婉莹第一次在乐器行看到贾天佑时，觉得这人怪怪的。斯文又客气，开口说话不是请问就是对不起。年龄不大作风却保守。懂得虽多却又不爱开口，只能自己一点一滴去发掘，才发现他的深不可测。
她喜欢问他许多问题，虽然有些问题似乎很傻，但贾天佑的答案总让他惊艳，这是她四周的人包括父亲也无法给予的。徐婉莹的心是乾涸的.
徐婉莹的心是个孤岛,父亲经商有成，给自己最好的物质享受，却从未陪自己做过什麽，连一次陪着练车也没有，许多事情自己从大佑那里反而得到更多。
记得有次学校的报告急着要交，徐婉莹写了半天也只写出一半，只能向他求救代笔，不料竟得了全系最高分，让大家惊讶。
还有一次晚上来看他练琴，却被他抓着去看医生，只因为自己多咳了几声，前额有些发热而已。徐婉莹觉得生活上好像越来越依赖他了，但她不明白为何贾天佑总是和她保持淡淡的君子之交。
徐婉莹在状似老鹰哺子的风化石前眺望大海，海风轻拂她的面颊，她真想对着大海喊出心底的话，她感谢上天将大佑赐给她。
「风很大，别站得这麽高！」贾天佑的声音从石头下方传来。
徐婉莹心里很温暖，她不怕，她知道就算她掉到海里，大佑也会第一个跳下去救她。
「如果我掉下去，你会不会救我！？」她向着贾天佑喊着。
「小傻瓜，你知道答案的！」贾天佑又好气又好笑。
徐婉莹当然知道，但是她还是要问。听到他的肯定，徐婉莹心里喜滋滋的。
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盘旋觅食，时而俯冲，时而高飞。
「大佑快上来，这里有海鸥。」徐婉莹兴奋的叫着。
贾天佑怕她真的掉下去，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去，和她并肩站着。
海风带着咸味吹拂着徐婉莹海浪似的秀发，偶有些许发丝顽皮的戏弄着贾天佑的脸颊，贾天佑没有拨开它，贾天佑喜欢发际淡淡的香味。
一阵海浪袭来卷起千堆雪，徐婉莹下意识地向身侧闪躲，跌倒在贾天佑怀里，贾天佑眼明手快，伸手拦腰扶住她，徐婉莹才没有跌倒。
徐婉莹的发浪整个散落在贾天佑的胸膛，沁人的发香让贾天佑忘情的就这样抱她在怀里，徐婉莹羞红了脸，但她没有挣脱，她闭上眼静静地靠在他怀中，感受他的心跳和体温。
她喜欢他这样抱着她，给她无比的安全感和温暖。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
天色渐渐暗去，海面多了些归船。贾天佑担心她回去晚了，家里会担心。
「下去吧，海风吹多了容易受凉的！，而且你家里也会担心的。」
贾天佑轻声的说。
徐婉莹一点也不想回去，爸妈去旅行了，唯一的哥哥还在军中服役，回去还是孤单一个人，虽然爸妈给了她一堆钱，但是钱能买得到关心和温暖麽？
她喜欢贾天佑的体贴和稳重，像一个磐石一样让她有所依靠。
「不要，回去也无聊！」徐婉莹闭着眼在贾天佑怀里呓语。
「可是肚子不饿麽？」贾天佑温柔地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婉莹想贾天佑是否饿了？她理了理衣服，小脑袋一转拉着贾天佑下来。
「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棒，吃完料理还可以泡温泉哩。」徐婉莹的青春挥霍不尽。
贾天佑心想，饭是要吃的，但回去太晚就难交代了，正在踌躇着，徐婉莹开口了。
「放心，我爸妈旅行去了，要好几天才回来，钱就更不用担心，她们留给我很多钱，去嘛，去嘛！」徐婉莹撒娇的模样，让贾天佑无法拒绝。
车子沿着海岸线到达金山一处温泉会馆，两人下了车进入大厅，徐婉莹无暇去留意那些华丽气派的摆饰，跟着服务人员的指引进了餐厅，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这样的位置海景一览无遗。
点了餐，贾天佑望着窗外的大海出神，他喜欢海，喜欢它的辽阔，让他有无限的想像，他也喜欢它的诗意，尤其在这种渔火点点的黄昏。
「你知道麽？我和我妈来过几次，自己来还是头一次。」徐婉莹本想说「跟男生来是头一次」，但女孩的矜持让她脸红说不出口。
她信赖贾天佑，她知道他是个彬彬君子，但有时候她也讨厌贾天佑太君子了，难怪同学都说有点坏坏的男生比较有趣。
贾天佑的心回到澎湖海边，那盛夏的海岸，和施慧敏依偎着的呢喃絮语，以及港边惜别的拥吻。贾天佑对海的记忆与爱恋，都遗落在那个夏天了。
服务生端来好吃的美食，打断了贾天佑的思绪。
徐婉莹味口大开，看得出她心情很好。贾天佑吃的不多，太多的情绪阻塞了他的脾胃。
「东西不合口味麽？」徐婉莹关切地问。
「没有，只是吃不下。」贾天佑放下筷子，望着窗外银色月光下的波涛万顷。
「又在想你以前的女友？」徐婉莹的手指轻触贾天佑的手。她有些嫉妒那个会弹奏《月光》的女孩，自己不知道弹了多少遍，大佑喜欢听，她可以天天弹。
当初教她的钢琴老师告诉她，这首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写给小他十四岁的茱丽叶塔的，她是贝多芬的钢琴学生。这个女孩是个伯爵的女儿，也就是贵族。
由於阶级和门户的差距，两人虽真心相爱但爱得很痛苦，贝多芬曾说「她是个可爱又迷人的女孩，但不是我这个阶级的人。」，贝多芬最後只能放手，把对她的爱都写在这个曲子里。
徐婉莹第一次弹奏这个曲子的时候，只觉得那连续的三连音像是连绵不绝的情绪，又像情人不断低诉的絮语，就像是窗外海上粼粼的波光。
听到徐婉莹的问题，贾天佑回过神来，对她报以苦笑。
「你怨她麽？」徐婉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脸。
这是爱情吗？贾天佑真的分不清当初到底是怎麽开始的？如果爱就是在浑然不觉时，迎面而来的感觉，或许这种感觉这份爱，在还没遇到黎子晴之前就存在了，只不过这种感觉，在黎子晴身上形象化具体化了。
就像道家说的，人的当初本来只是一团灵气，悠悠渺渺的飘进一个皮囊，就变成了具体的形象，也有了美丑智愚，但骨子里还是当初那团灵气。
如果没有遇到她，他应该还会遇到第二个黎子晴吧。他不知道黎子晴是走得太快还是来得太早了？他也不确定自己爱的是黎子晴，还是自己心中的影像？
「你听过爱别离这个名词麽？」贾天佑反问她。
「听是听过，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佛教的名词。」徐婉莹不明白大佑为何会问她这个。
「说对了，它是佛教名词，它是人生必经的八种苦难，是排在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後面的第五苦，其实後面还有怨憎会苦、求不得苦。我和她分开後，才了解为何它会排在前面，因为人年轻时要先受这种苦！」贾天佑轻叹一声，继续说。
「到中年就要饱受怨憎会苦，老了只剩感叹求不得苦了，所以会受爱别离的苦是我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
徐婉莹还是听不明白，她只要贾天佑不必受苦就好。她希望他没有忧伤没有苦恼。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洗涤所有的忧伤和烦恼，她都愿意尝试。
饭後两人喝了些饮料，徐婉莹坚持要去泡汤。徐婉莹每次和妈妈来泡完汤後，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新生儿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惬意。
「没带泳衣，而且也不方便，别去了吧！」贾天佑没料到她真的要泡温泉，刚才以为她只是说说，想找个地方吃饭而已。
「柜台有卖，不然围个大毛巾也可以啊，泡个三十分钟就好了！只要泡在泉水里闭上眼睛，很快就会忘掉一切的，去啦，去啦！」
徐婉莹边走边拉着贾天佑，贾天佑无奈，只能客随主意。
服务生给了间情侣池，换了泳装的徐婉莹，开心地滑入热气腾腾的温泉中，贾天佑从未和任何女生如此共浴，一时不知怎麽好？
继而一想自己大她许多，看她毫无顾忌落落大方的样子，一定是全心全意信任自己，自己如此别扭反而显得怪异，就不再多想，批上毛巾从角落滑入水中。
情侣池的设计很见巧思，大面落地窗面海，另一边是流着泉水的假山，悉律律的水声夹着蒸腾的水气，确实令人暂忘尘嚣。
贾天佑倚着假山望向月光下的海景，却看到徐婉莹雪白的背脊，在雾气中闪烁着光芒，贾天佑泛起一丝遐想，但随即闭上眼不敢多想。
流水潺潺，贾天佑陷入沉思，如果贝多芬爱上小他十四岁的茱丽叶塔，不能见容於社会，他贾天佑又怎能坦然且毫无顾忌的和婉儿在一起呢？
别说是共浴，只怕一起共餐都会惹来非议吧？
泉水的温度只能温热他的身体，但却温暖不了他的心，他蹙起眉头轻叹一声，别过头去不再多想。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蓦然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触他的眉头，柔细的指尖抚弄着他蹙起的眉心，他知道是她，徐婉莹的手滑向他的耳际轻轻的揉着，嘴里吐气如兰的在他耳际低语「我不要你不开心！」
她的身体靠得这麽近，贾天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炽热的体温，他不敢张开眼，深怕自己会掉入万丈深渊。
「没有婚姻的基础或目标，爱情或不失其真挚，但仍是没有根的，尤其是不负责的。」
------------杨子《变色的太阳》
徐婉莹靠在贾天佑宽阔的胸膛，回想着下午自己跌在他怀里的光景，不禁紧紧地拥着他。
贾天佑心乱如麻，他觉得自己不该答应她来泡汤的，他早该知道她是另一个黎子晴，另一个茱丽叶塔，他觉得自己就像《变色的太阳》里侯适文一样的混蛋，在感情的天平上摇摆不定，但这不能怪他。
贾天佑知道她把自己当成情感的寄托，心灵的依赖，那是她还没走出象牙塔，如果有一天她飞离了高塔，发现世界是如此辽阔，或许她会毫无留恋地飞走。
而贾天佑不能只为自己，他必须为贾鹏飞负责，为贾家负责。
「吻我！」徐婉莹忽然抬起头来。
徐婉莹紧闭着双眼，晕红的双颊和等待的湿热红唇，像一朵雨中的玫瑰。
贾天佑多想就这样掉入万丈深渊，少女柔美的容颜和身体，炽热的灵魂与欲望，在他脑内激荡，他不後悔吻了施慧敏，虽然那惊天一吻的代价是十年的锥心泣血。但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另一个十年。
他不该犯同样的错。犯一次错可能是不小心，再犯同样的错就真是愚蠢了。
贾天佑在她发上轻轻一吻，徐婉莹张开眼，慧黠的眼神像在贾天佑脸上搜寻什麽。
潺潺的流水盖过两人的心跳声，徐婉莹决定不放过他，搂着他的颈项，红唇沿着贾天佑的耳际，脸颊直到嘴唇。
贾天佑觉得自己就像悬崖峭壁上飘下的一片落叶，飞舞在空中，然後缓缓降落，直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