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5)

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5)

我盯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问:「你到底为什麽喜欢景卫邑?为什麽不能改喜欢我?」

柳桐倚微笑,「我很喜欢殿下。」

我冷笑,「你不说实话。那就没得谈了。」

柳桐倚道:「我不算说谎,若是那种喜欢……我的确不知道我是否算喜欢怀王殿下。」

柳桐倚给自己面前的茶盏中添了些茶。

「殿下你现在住的宅子,名叫西山红叶居,是先父留下的宅院,先父当年病重时,我无意中见他偷写文章,方才得知原来他还有个名字叫西山红叶生,写侠客传奇,我当时和殿下的年纪差不多,知道此事後,极其震惊,先父为人拘谨端正,我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还有另一重身份。先父过世後,世上知道此事和这栋宅院的只有我,我找出他写的所有传奇看,连与他相近的书册也寻来看……後来,祖父接我回京城,这件事我不敢让祖父知道,因为祖父,还有我的叔伯们,还有何他们同样的做官读书之人,都说侠客传奇是极其不入流的污秽文章,写这些传奇的人,也有辱圣贤,品格不堪……」

柳桐倚说,他却觉得父亲的传奇写的比许多正经文章都好,却又不知自己是否有违圣人教训,祖父与父亲,他究竟该赞同谁。他一面矛盾,一面偷偷继续找传奇看,连随祖父去宫中赴御宴也寻机偷看,无意中遇见了景卫邑。

「那时,怀王殿下和我说,他很喜欢西山红叶生的书,他点评侠客传奇,如同点评正经文章一般郑重。我方才领悟到,侠客传奇也罢,圣贤书也罢,都是世间的人用真心所写,抒己情怀,只是所用方式不同。文章本无高低贵贱,只分真心与假意。而诸多缘由,喜或不喜,归根结底,亦只是由己喜好而生而已。」

他道,後来,景卫邑的母妃生辰时,他随母亲上门道贺,还想再与景卫邑说些侠客传奇之事,待寻到後园,发现景卫邑正与一群皇子在雪中玩闹。

当时他在屋檐下,遥遥望见,漫天雪中景卫邑将皇子们一一抱起攀折开满花的梅枝,他忽然明白,祖父所说,柳氏与怀王并非一路人乃是何意,当时的情景好像一幅画一样,可他注定只是那个赏画的人。

人生有些道理,悟到时只在一瞬间。

柳桐倚放下茶盏,「做赏画之人,更适合我。」

从那时候起,他就只是远远地观看。

身在局外能看到很清很多画中人看不到的东西。

譬如他的喜好,譬如他的习惯,譬如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他真心喜欢的,适合他的人是谁。

我的牙有些发酸,我皱眉道:「於是你就告诉他他真心喜欢的是云毓?」我突然觉得他後脑处冒出了一个光圈。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你特别高尚,特别善解人意,好像踩了云彩,马上要飞天了?「

柳桐倚道:「他喜欢得并不是我,就算会错一时将来依然会醒过来,那时候大家都麻烦。我不想自己吃亏。」他笑一笑,「我实际算个自私怕麻烦的人。」

我无语地摸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再灌了口茶,「那你现在救了他,不算旁观了吧。」

柳桐倚道:「只是画布可折了,由我这个看的人把它铺平而已。我也不想我之後看都没得看。」

我彻底无话可说,觉得他後脑的光圈亮的闪眼睛。

「算了,你看的也累,不如我喜欢你,你来喜欢我,两情相悦,更乾脆。」

我咬着藕粉云酥真心实意地建议,「我现在就干掉景卫邑,你我来个新的开始!」

柳桐倚的脸色蓦然变了,我大笑起来:「骗你的,既然你告诉了我真话,我也告诉你怎麽驱我这个鬼的方法。」

我站起身,掸掸衣衫,「你去找些桃木枝和黄酒一起煮,然後让景卫邑喝下去,我就呆不住了。桃木是驱鬼的,所以对景卫邑无损害。」

柳桐倚皱眉,「可是你……」

我道:「唉,就是再出去做个孤魂野鬼罢了,你要是感谢我,就多给我烧点纸钱,做点功德,说不定我就能去地府了。不过,你问了我这句话,我已很满足了。」

我走到院中,四处看了一下,当年我一直很想来江南,未曾想到了江南,最终也只看到了两个院子。

柳桐倚仍立在廊下,我道:「你快些去找罢,今晚太阳落山前让我喝下去,不然要等到明日了。」我转过身,「我在隔壁院中等你。」

下午,柳桐倚依约来了,我眯眼看看他手中拿的酒和桃枝,又看了看天,时辰尚早,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我拎了小铜炉和小锅给柳桐倚熬酒,袖手在一旁看。

黄酒斟入锅中,酒气四散开来,我上前抱住柳桐倚,又亲了一下。

他的神情变了变,我松开他,「没什麽,我只是还有些不甘心,等一下就亲不到了。」

柳桐倚轻声问我,「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在台阶上坐下,「我能走不就行了,你何必问太多?」

柳桐倚道:「既然你都要走了,又何妨告诉我?」

我向他笑笑,还是没说。

浸着桃枝的酒已煮到了时辰,我走到近前,把它端起,斟到碗中。

酒映着霞光也有了晚霞的颜色,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递给柳桐倚,盯着他打开。

「如何?我的画比景卫邑强多了吧。」

这张是我揣摩着今天柳桐倚的话所画的雪景图,是他年少时站在廊下,看雪中景卫邑与皇子们折梅时的情形。

我没有见过年少的柳桐倚是什麽模样,只是凭猜测而画,但我觉得,我一定比景卫邑画得像了许多。

「你当他人在画中,也必然有人当你在画中。」

我只是想拿这张画,和柳桐倚说这句话。

我握住他衣袖,「然思,你知道我为什麽愿意走麽,因为你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喜欢你了,真的。」

落日的光斜射过来,一时间,我花了眼,竟然好像他也有些喜欢我了。

我松开他的衣袖,「算了,本来想最後看看能不能哄你心软,不过做鬼也要信守承诺。」

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再指指他手中的画纸,「落款那里,是我的小名。」

身体渐渐有些飘忽,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鬼气在一点点消散。

我躺到凉榻上,柳桐倚一把揪住我的袖口,「你……」

柳桐倚,其实你猜我是谁,猜错了。

你再精明,也不可能猜对。

我打了个呵欠,「嗯,子漱两字是朕的小名。」

「朕名景洬,朕本应在宗庙中享受香火。」

「你本应该称呼朕为太宗皇帝」

「坐江山入宗庙者,是朕的胞弟景湲。」

「你先祖柳矜与朕的母后觉得朕偏好书画,不适合为帝,故而用晋王取而代之,以陈王世子之名将朕囚于石牢内。」

我与景湲本是双生兄弟,因我早生他片刻,占了便宜,所以我做了太子。

我原本就无意做太子,景湲武艺好,善骑射,喜好研读兵法,与父皇十分相像。我曾数次向父皇提出,将太子之位让给景湲。

我是真心,景湲却当我防备他。坚决恳辞。

柳太傅,母后也都在父皇面前说,须立长子为太子,好做後世表率。

可父皇刚驾崩,我登基当晚,母后与太傅便着人将我迷晕,待我醒来後,已在石牢内。

那时候那间石牢极其隐秘,四面都是墙,只有一扇小门。母后、柳太傅还有其他两个忠臣就在这间石室内苦口婆心劝我,让晋王取而代之,因为我不适合做皇帝,仿佛我做皇帝,景氏江山必亡。

我只是不明白,我要往外让时,他们不要,我真的做了,他们又要抢,这是为什麽?

我知道,就算我答应了,我变成景湲,景湲变成皇帝,我也一定会一世不安静,一世被防备。

还不如彻底了断,他们安心,我有个解脱。

石室内并无人看守,只有我一个。我想景湲、母后、柳太傅都隐然希望我这麽做。

母后和柳太傅还拿了景湲的衣冠给我,让我同意了就穿上。束里袍的紫绫腰带还是我送他的,景湲那时候还笑说长了,能当两条使,但因剪断腰带兆头不好,所以他就将就使了。却没想到长得恰好够我此时用。

悬在半空中时我真的以为从此就算了结了。

只是,我没想到吊死鬼不能投胎那件事是真的,死的很顺利,死後却备受煎熬,早知如此,我宁可做一辈子晋王,受几十年活罪。

附身景卫邑,从牢里出来後,我发现天下的确治理的很好。假如当日是我做皇帝,可能江山不会如今天这麽繁荣。

假如世事如棋局,大约我就是那颗为了全域注定被弃的棋子,的确有股怨气咽不下。

生我养我一向慈爱温柔的母后,总苦口婆心教导我如何做明君的太傅,小时候与我形影不离的景湲,所做的事全部都是假的。

究竟世间还有没有真心的好意?

如今看来,还是有的,只是我没遇到。

其实桃木煮酒法将我逼出景卫邑体内後,我也不知会怎样。

我已脱出景卫邑体外,好像要轻飘飘四散。

渐渐充满倦意朦胧

到底是灰飞烟灭,还是一梦醒来终到黄泉我也不知道。

假如能再有一世,但愿我能有个与我同为画,与我同作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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