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烟袅袅的田间土地庙中。
『爸，考试不都拜文昌帝君吗？为什麽我们要拜土地公？』俊秀少年手持三柱清香疑惑问道。
『大家一窝蜂跑去拜文昌帝君，神只怎麽记得住你？这庄头要参加考试的孩子没几个，土地公是地方神，人少比较容易记得你的模样。』男人清朗笑声自少年身後传来，像踩住钢琴的延音踏板，尾音拖着长长回声。
虔诚三拜後，少年将手中清香插进香炉里，缓缓回眸，天空蓝得澈净，古榕绿若翡翠，两道蒙胧黑影伫立在树下。
『爸，班长没参加考试，高中毕业後要去美国念书。』少年转身走出庙门迎向两人。
『烨霆，爸爸这辈子注定就这麽普通，不能像别人家那样给你很好的环境，你会怨我们吗？』右边黑影感慨说道。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如果是爸妈想要更多的钱，那我长大後就努力工作赚给你们。』齐烨霆眯起眸，两人身後似乎有道强光，迫使他无法正视两人相貌。
『敬平，听起来好像是你比较想变有钱吧！呵呵……』左边黑影轻笑，伸手扯扯右边黑影的手。
『哈哈哈……好像是耶！拜好了，那就回家吧！』轻轻执起左边黑影的手，两人一同转身。
『嗯！』齐烨霆轻应道，双脚却动不了，静静望着两道黑影抛下他逐渐远去。
跫音终寂，无风；但枝叶在摇，应该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日光穿过叶隙在少年身上洒下无数细碎光影，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暖度……
齐烨霆自梦中惊醒，乾冷的空气令他喉头一紧，一手抚胸急剧呛咳起来，跌跌撞撞下床，用力扯开窗纱，突来的光亮令他双眸一阵不适，连忙张手遮护。
每个人都说：「时间是最好的治伤圣药」；但谁能给他一些心理准备，告诉他要累积几天、几年这样的日子，才能稀释十八年的过去？
一室沉静，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独自相对，这问题——无解。
烦躁地拉开落地门，齐烨霆一手揪住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喘气，舒缓那股将人逼入绝境的窒息感。
背靠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像被丢弃的娃娃般瘫坐着，他闭眸，眉峰紧蹙，任由冰寒晨风冷却满心无处抒发的悲伤。
不知待了多久，楼下庭院响起一下又一下的拍球声，齐烨霆睁开泛红双眸，微挪双腿，才发觉身躯已被寒风冻得僵硬。他攀住阳台起身向下望去，小院里，六岁的夏伟轩抱着篮球对着小篮框练习投篮。
听见三楼传来一阵轻咳，夏伟轩仰起头，眼睛一亮，大叫道：「烨霆哥哥！要不要下来打球？姊姊怕练出萝卜腿，不陪我玩。」
话刚说完，一道娇小身影自屋檐下婷婷走出，伸手朝小不点的後脑轻轻一拍，嘟哝说道：「才不是！天气这麽冷，打完篮球手就痛死了，等一下怎麽写作业？」
「才怪！姊姊明明就是怕长萝卜腿。」夏伟轩嘟起小嘴抗议。
夏妡滢也不理会，仰起清妍小脸望向立於三楼阳台的齐烨霆，双手在唇畔成圈，中气十足喊道：「早——安！下来吃早餐吧！妈妈一早去新竹阿姨家，早餐是我主厨哦！」
四目交接，齐烨霆微微别开脸，他了解她，对她的转变一目了然，这角度真好，自上而下一眼饱览她发育明显的玲珑身材，这女孩小时候皮如野马，爬树捉虫不输男孩，长大後言行举止反而越显娇柔。
ღღღ
盥洗完毕，齐烨霆套上连帽背心，拾级下楼。站在一楼楼梯口，他静静看着夏妡滢站在餐桌旁，低头布置他的早餐。
住进夏家两星期了，态度上他始终保持低调，每天战战兢兢，深怕自己一言一行影响到这个家的平衡；虽然每个人都待他极好，但也就是因为好，相对就有距离感。
「烨霆哥哥？」见他站在楼梯口发呆，夏妡滢有些担忧望着他。
齐烨霆连忙回神，强迫自己挤出没事笑容，缓步走向餐桌，讶然见到素白餐盘里，方形土司上舖着圆圆荷包蛋，蛋上以蕃茄酱勾勒一张大大笑脸。
「吃下去就有好心情！」夏妡滢笑道，一边舔着沾到指上的蕃茄酱。
齐烨霆莞尔一笑。
「我还会画哆啦A梦、HelloKitty哦！下次你想吃什麽，我画给你。」
「吃了哆啦A梦後，可以从口袋拉出时光机吗？」
「欸？」她一怔。
「开玩笑的。」恶作剧地笑了笑，齐烨霆一脸没事拉开椅子坐下，伸手取过盘子，低头吃着土司。
「好吃吗？」她有些期待望着他的表情。
「很好吃，不过……下次别帮我做早餐了。」他话音带抹陌生冷意。
「嗄？」
「我有手，可以自己做。」
她……做错什麽了吗？夏妡滢笑容瞬间凝结，半晌答出话。
见她一脸受伤的表情，齐烨霆暗叹口气，他到底在做什麽？似乎拿她当出气筒了，连忙起身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太敏感了，很好吃、很好吃。」
夏妡滢深深望了他一眼，没答话，默默转身朝门口走去。
伸手握住门把，急促脚步声自身後骤然逼近，左耳轰然一响，一只手越过她肩头上方将门紧紧按住，其力道让她几乎以为玻璃会被打穿。
「滢滢……」
他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带着寻求妥协的软度，夏妡滢缓缓旋身背靠大门，对上一双隐着伤痛的黑眸。
「烨霆哥哥，其实……我没有生气，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你，我不该拿应付小轩的方式敷衍你。」她被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危沉气息慑住。
齐烨霆眼神趋柔，缓缓一退靠坐在玄关鞋柜边沿，夏妡滢胸口还兀自狂跳，见他微微垂首，视线循着前额垂落的发，滑向他微蹙的眉眼，最後停驻在线条优美的薄唇上，此刻的他沉静如夏日无波海域，看似美丽，实则隐着危险。
沉默半晌，他突然扬眉笑道：「小轩有你这样的姊姊真好，我没兄妹，所以无法体会你的心意，真的很抱歉！」
「那……下次换你做早餐给我吃，好吗？」见他笑了，夏妡滢吊着的一颗心才随之落下。
「嗯？」
「别说你没得到伯父的真传。」她走近伸指戳戳他的胸膛。
「也对！」他点头低笑。
话刚说完，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夏伟轩自门外咚咚咚奔进来，双手抱住她的腰，仰头哀叫道：「姊——我好想吃布丁。」
「好，我带你去买。」夏妡滢被弟弟可怜兮兮的表情逗笑，转身欲走，齐烨霆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上次说好要帮你抓重点，下午我拿书给你。」
「……好。」她垂眸看向他的手，指尖冰冷微颤，明明身处室内，他有这麽冷吗？
夏伟轩早已等不及，拉住夏妡滢的手将她往外拖去，目送两人身影消失门外，齐烨霆长长吁了口气，重回餐桌看着盘中啃了一半的荷包蛋，残缺的半截笑脸笑得格外诡异。
一道冷笑自内心深处响起——幸亏和好了，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後相处的时间还长着，不该破坏彼此和谐！
多可怕的想法！他用力甩去那声音，突然对自己方才的言行感到作呕。
明知她没任何恶意，但身体里似乎存着另一个自己，冲动、冷情、狡狯，时不时窜出伤人话语，之後再对她动上心机安抚，在光与影暧昧不清的交界游走，惶惶不安的他，竟觉得体内部份焦躁被舒解了。
他到底在干什麽？不该是这样啊……
ღღღ
午後——
啪！一叠书在夏妡滢眼前落下。
「这星期我帮你抓了一些重点，以萤光笔做记号的部份一定要全部看过。」齐烨霆拍拍双手，侧倚书桌说道。
「全部？全部？全……部？」她望着桌上那一大叠书困难咽着口水。
「有时间有有时间的读法，没时间就是靠抓题。」
「抓得准吗？」
「当然不可能百分之百准；但我的第六感在这方面还挺灵的。」
「这样啊……」从小听多了他的丰功伟业，这点似乎无庸置疑。
「有问题吗？」见她傻愣着，齐烨霆微眯起眸。
「有……有问题的是我的记忆力……」她指着鼻尖，笑得尴尬。
「嗯，那就换个地方念书。」理解地点头，扫了她的卧房一眼。原来这就是女孩子的房间，简直是娃娃集中营了，大娃娃、小娃娃、还有一些书局买来的吊挂精品，琳琅满目！
「为什麽要换？」她不依叫道。
「你书桌上的杂物太多，记忆力已经不好了，再加上这些东西更容易分心，趁下午有空，把那些东西全收起来……」顿了顿，见她一脸呆滞，他又补上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嗯，好！不对！我自己收就行。」点头又急忙摇头。
夏妡滢随口敷衍几句，赶紧将他推出房间，转身看看自己的爱房，读书读累时，抱着这些娃娃在床上滚个两圈，或玩玩书桌上的小饰品，心情就会变好，她哪舍得收？
所以，她意思意思将两只熊和一只狗塞到床下，悠哉写完作业，东摸西摸一路摸上床，正想和周公约个会，门上突然响起敲门声，没料到齐烨霆竟然认真到做突袭检查——
闷不吭声扫过毫无变动的房间，他双臂环胸站在门边望着她，像在等待她的解释。
「干、干嘛这麽严肃？」头皮一紧，她故做轻松陪笑：「你可以不用这麽累，况且爸爸说考不好也没关系，他以後会帮我在公司安插职位……」
碰——
他右掌重重朝书桌一拍，夏妡滢被他吓得从床上惊跳起，双目圆睁瞪着一脸不平的他。
「我是认真的，你却当我在开玩笑？」轻轻淡淡的口气，柔到令人打从心底发毛。
「我没有！只是觉得你不用那麽严……」她无措地为自己辩解。
「严？因为这是条件！」
「条件？」
「以你换食物和住所啊……我只有这点能力，唯一对你家有所贡献，唯一让我吃下你家饭菜不会心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寄生虫。」他唇畔牵起一抹嘲弄。
「你怎麽这样讲？」当她是物品吗？夏妡滢闻言也火大了，忿忿回顶。
「看看我！父母能让你靠一辈子吗？」他一脸伤痛握拳搥了下胸膛，「半年！再辛苦也只剩半年，不是吗？」
「……」她无语望着他。
「随便你！我也没资格管，当我什麽都没说。」神色一黯，齐烨霆撇头就走。
终於明白她和他完全是两类人，她不必为未来烦恼，就像他高中班长，「班长」等於要将班上杂事全揽在身上，在那种同侪暗自较劲、情谊淡薄、以升学为主的班级里，谁有闲情去承接那种表面看似风神的职位？
没有人！甚至连提名这档事也没人敢承担。
但最终还是有人承接下来，只因那人高中毕业後在家人安排下即将出国留学；她的未来已有人保障，那他去淌这趟混水又有什麽意义？
ღღღ
讨厌讨厌讨厌——
夏妡滢负气爬上床，拉过棉被蒙住自己，听见齐烨霆急奔上楼，又匆匆下楼开门出去的足音。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再回来，拜多嘴的夏伟轩所赐，张玉甄将她狠狠数落一番，迳自将她房里杂物全部打包丢进四楼仓库。
含着两泡泪水望着乾净到吓人的房间，夏妡滢埋怨地抽出一本历史课本翻看，看着每课结尾他留下的洒逸字迹，越翻越觉得愧疚。
心里想着下午他对她说的话，想着这麽晚了，天气又这麽冷，他还独自在外流浪，胸口又是百般纠结。
趴在书桌上等着，半睡半醒间听见三楼阳台门被打开的声音，夏妡滢惊醒过来，看看时钟指向十一点半，急忙推开阳台门，探出半身，总算看见三楼阳台边缘隐约有抹黑影。
夜已深，她不敢张声唤他，心念一转，匆匆奔进房内拿出挂在门上的留言白板和小手电筒。
一束光线在眼前一闪，齐烨霆探头往下瞧，二楼阳台上，一块方形白板悄悄伸出阳台外，上头映着灯光写着三个字——
「对不起」
顿了下，白板又缩回去，隔个几秒再度被推出来。
「我会努力」
他懒懒笑倒在阳台上，心口浮起一丝火苗般的暖意。
呆子！被人当出气包出气了，还说「谢谢」咧，以後被卖掉绝对也是先帮人数钞票。
转身回到房内，他抽了张白纸，在上头以奇异笔写着：「我没事，晚安」；但随後一个念头闪过，他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抛进垃圾筒里。
让他在寒风凛洌的街头游荡一整晚，想到有人会为此失眠一夜，他今晚应该会特别好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