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过去，林若雅】
葬礼结束的隔天，我一如往常地回到学校上课，而自从我和林思禹交谈过後，守门人就闷在房间里头不肯理我。我试图找她聊聊，但她只是沉默，安静得我甚至没把握她究竟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走进教室，我突然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太寻常。当我一坐下，顿时之间周遭的同学都转过来看我，动作之明显连经过走廊的人都能够察觉；我不安地拿起课本打算温习功课，却有几个女生直接走到我面前，我害怕得大声呼唤守门人，但她依然没有理会我。
「若雅。」其中一个女生开口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地格外友善。我焦虑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蓄着一头亮丽短发的女孩。
她从背後拿出了一张大大的卡片，并且递给我，「这是班上同学一起写给你的卡片，希望可以安慰你，让你早日走出伤痛。」
我讶异地眨眨眼睛。
为什麽？我平常跟班上任何人几乎都不会有交集的，为什麽会这麽突然？
是因为班导师要求同学写的吗？我做出最合理的推测，怯生生地接下卡片。
「谢谢。」我有些害羞地说，平常要是守门人在，她一定会拒绝收下的吧。
「还有，」站在短发女孩身旁、绑着长马尾的女生接着说话，「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餐，如果你愿意的话。」说话的时候她还紧张地交扣着双手。
今天是怎麽了？他们为什麽会有这些举动呢？
我疑惑地想着，却只是点点头，露出浅浅的笑容，「好呀。」
「好了啦去读书了啦。」短发女孩拉着她的同伴这麽催促，朝着我尴尬地笑了一笑，便三三两两地又回到座位上。
我看着她们在座位上交头接耳，悉悉簌簌地不知道说些什麽，音量小得让人听不见。放弃探究他们举动背後的动机，我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上的卡片，小心翼翼地拆开它，然後细数每个段落上的署名。顺序从教室最右排第一个座位上的同学开始，到我身後的两个同学，总共三十三个名字，不多也不少。
这张卡片，还有共同用餐的邀约，都让我惊讶不已，想都想不透为什麽仅仅一个礼拜，班上同学对我的态度就有这麽大的转变。
虽然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麽，但我希望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我想把它当作是妈妈留下来给我的祝福。
是吧？妈妈。
中午用餐时间，我正起身准备走到走廊尽头的蒸饭箱拿便当，不远处的教室门口就站着两个早上来找我谈话的女孩，对着我大喊：「若雅！」
我意外地看着她们，而她们朝我摆了摆手，「我们去帮你拿便当！你的便当长什麽样子？」
「啊，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绑马尾的女孩便朝我飞奔而来，牵起我的手，「不然我们一起去拿好了。」
「啊？」我愣愣地看着她满脸笑容，让她牵着我离开教室，跟着另外一个短发女孩同行。
於是，从小学三年级到国中一年级，在这将近四年的时间里，今天是我第一次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吃午餐。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在嘈杂的教室里，窝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任凭周遭多少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起吃饭聊天，我始终是一个人，又或者是说，始终只有守门人陪着我说话而已。
如果国小三年级的时候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话，我和守门人在班上的处境，恐怕就不会是这样了吧──
「欸，依靖，快打开你的便当！」三个女孩坐在我的座位周遭，其中的短发女孩迫不急待地叫嚷着，尖锐的声音登时打断我奔腾的思绪。
绑着一头长马尾的女孩笑嘻嘻地说着「别急嘛」，而我努力地回想着她们的名字和家世背景：短发的那个女生叫做王易姗，印象中他们家是有名的古董商；另一个卷发的女生是卢佩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家应该是食品公司；而那个叫依靖的女孩，我只记得她姓刘，但她家里是做什麽的，我却没有丝毫印象。
依靖笑眯了眼，打开了她眼前的便当，里头全是我没有看过的菜色。
「那个是什麽呀？」我指着她便当盒里一片白金色方形的肉片，闻起来味道好重。
「喔，那个，咸鱼呀。」依靖一边说一边将肉块分成四等分，我却纳闷着为什麽家里的餐桌上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食物。
「那个，」我好奇依靖家里是不是经营很特别的生意，「依靖家里是做什麽的啊？」
「欸？」除了依靖之外的另外两个人都吃惊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彷佛我问了很不得体的问题似的。
然後依靖爆出大笑。
「刘依靖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考试进来的学生啊，所以不像我们家境富裕，吃东西的文化也跟我们不太一样。」易姗连忙替我解释，而我恍然大悟却害臊地低下头。
真是的，自己怎麽这麽愚钝呢。
「我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卖香水啊香氛啊什麽的。」依靖停止了笑声，坦率地回答了我刚刚的问题，接着把便当里的东西分给我和其他两个人。
我腼腆地朝她笑了一笑，看见易姗和佩玟也把便当里的东西分给依靖之後，我也夹了其中一道菜给她当作回礼。
整顿饭下来我并没有说到什麽话，大多时间都听着她们聊，偶尔附和个几声或点头微笑；我发现她们不太聊班上其他女生会聊的话题，诸如最近一季的时装秀、刚推出的新款彩妆，又或者是发型的设计之类，反而她们聊的都是相当大众的话题，例如新闻上播出的消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相对平价的日常娱乐等等。
我猜，聊这些的原因无他，就是为了让依靖也能够毫不勉强地参与话题吧。
「说到二年级的学长，」佩玟的双眼亮了起来，筷子拿在手里比划着，「你们不觉得那个一班的郑子齐超酷的吗？」
我愣了一下，低着头慢慢咀嚼口里的食物。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登时浮现脑海：一头金发、衣衫不整、脸上似笑非笑的面容，还有整体看起来吊儿锒铛的气质，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酷」，倒不如说是「生人勿近」还比较贴切些。
「我不喜欢他，」易姗摇摇头，「真不懂为什麽思禹学长会跟他这麽要好啊？根本就是两个个性完全相反的人啊！」
「啊，你不觉得他帅吗？」佩玟一脸失望。
「哪里帅了。」易姗露出不屑的表情。
依靖吞下口里的食物，「说到相反，易姗你跟佩玟的个性也是相反啊，还不是很要好。」
易姗耸耸肩膀，佩玟则是笑了一笑，而後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我。
我尴尬地眨眨眼睛，「嗯，怎麽了？」
「外界有传言说你跟思禹学长关系很好，是真的还是假的啊，若雅？」易姗相当直接地向我提问，佩玟在一旁点了点头。
「倒是在学校里面也没有看你们两个走在一起过啊。」佩玟纳闷地接话。这是直截了当的否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我苦笑着摇头，不知道这毫无根据的流言究竟从何而来，「没有啊，我跟他也只说过两次话而已。」
「好好喔！竟然有说过话！」她们两人同时惊呼，高八度的声音让我当场吓了好大一跳。
依靖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欸到底是怎麽说到话的啊？要怎麽搭话啊？」易姗兴奋又期待地问，活脱脱是一个林思禹的小粉丝。
我紧握着筷子思考，「这个……」
这样想起来，好像都不是我主动搭话的，不管是第一次碰面他跟郑子齐拿文件给我，还是昨天在妈妈的葬礼上，我们的对话都是由他开启的。
主动找人说话这样的事情，似乎是真的很难得会在我身上发生。
「会说到话不是上次他跟子齐学长拿学校文件给若雅吗？」依靖突然开口，并且一脸的云淡风轻，「第二次会说到话应该是在昨天的告别式上？」她推测。
我突然有些讶异，哑然地看着依靖，点点头。
她的记忆力跟观察力还真不是普通的敏锐。
易姗露出一脸可惜了的表情，佩玟也不知怎麽地难掩失望，我只好苦笑着将最後一口饭菜送进嘴里，静待她们转移话题。
要不是易姗和佩玟的反应，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这两个学长这麽受女生欢迎。
吃完饭，将空的便当盒放到教室後方的橱柜上让负责的人收走，我走到教室外走廊边的洗手台洗手。依靖走到我身旁，抬起头我看见她一脸害羞的表情。
「怎麽了？」我问她，而她指了指教室门口，两个显眼的男生站在那里，而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两个人正好就是易姗她们刚刚讨论的林思禹和郑子齐。
我疑惑地皱起眉。这里不是二年级的教学大楼呀。
依靖扬起笑容对着我说：「我刚刚走出来刚好迎面遇上他们，说是来找你的。」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依靖就不由分说拉着我往教室门口走，也不介怀教室里有多少人在这一刻从窗户探头出来，好奇又八卦地张望。
「嗨！」林思禹看见我，开朗地微笑并打招呼，而郑子齐站在他身旁，气质依旧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甚至感觉更邪门了。
依靖松开手，转头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之後一副事不关己地回到教室里去。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然後，非常突然地，我终於听见守门人的声音。
一个不够还来两个。她嘲弄地说着。
你终於醒来了！今天一早就发生了好多事情！我得意地宣布，当作是她缺席的处罚。
我一直都是醒的，若雅。守门人冷淡地回答。
「子齐说想来看看你。」思禹笑着告诉我，而我意外地看向他身旁留有一头突兀金发的男生。
「去後花园聊吧，这里人太多了。」郑子齐的声音没有什麽起伏，转过身子正打算离开，又回过头来看看我和林思禹，「还不走？」
「等一下，」林思禹稍微撇过头对着郑子齐说，之後又正视着我：「虽然等等是午休，但你介意吗？」
不会啊，我们热爱交朋友的若雅大小姐怎麽会介意呢。守门人讽刺地回应。
没理会守门人的冷嘲热讽，我点点头，「不会耽搁到下午第一节课的时间吧？」
林思禹又露出斯斯文文的笑容，「当然不会。」
「好。」我迈开步伐跟着林思禹并肩走，郑子齐以一抹耐人寻味的眼神看向我和林思禹，转过头又继续走在我们前头。
下了楼，我们一前一後走到一年级教学大楼後方的花园。沿途的石板步道两旁开满了粉色的繁星花，草皮上还有着团团簇簇的金黄色牡丹，以及零星散布的紫色夏堇。我们走到步道尽头，眼前的凉亭周围种了一圈的玫瑰花，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
走进凉亭，我听见钟声响起，知道午睡时间已经到了。挑了圆桌旁的一张石椅坐下，林思禹自在地坐在我的斜对面，郑子齐则侧身站在林思禹旁边，看起来没打算就坐。
他双手插着口袋，转过身子面对我，知道他准备要开口说话，我突然有点难为情地紧张起来。
「对不起，昨天没去你妈的告别式。」他先是道歉，我还在发愣他便接着说：「我应该要去的，只是……」他耸了耸肩膀，「总之，很抱歉我没去。」
守门人冷眼看着林思禹和郑子齐，我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没关系。」
「但今天看到你就松了一口气了，你没有我预期地看起来那麽……难过，应该说我觉得你很坚强。」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勾起一弧微笑，看起来竟意外地温柔。
反差真大。守门人耸耸肩膀。
我很坚强？我有吗？我问守门人。
就某种程度上，是吧。守门人对这话题似乎不太感兴趣。
郑子齐低下头，我看见他的右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索，貌似在寻找些什麽，接着他拿出了一个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的东西，并向我伸长了手，开口道：「接住。」
我疑惑地伸出手，张开手心，同时他也松开紧握的拳头，一个花苞形状的漂亮坠饰就掉在我的手掌心里。
「花萼和旁边的小叶子上都是小颗的白钻，花苞中央的主钻是水滴钻，花瓣上缘黄色、橘色和粉色的小颗钻石是玫瑰钻。」郑子齐向我解释。
「好漂亮。」我讶异地看着手心里闪烁着的花苞，抬起头又问，「可是，这是？」
郑子齐眯起眼撇过头去，见他没答话，林思禹哈哈大笑：「你也会害羞啊！郑子齐。」接着转过头来冲着我说：「这是要给你的，算是见面礼吧？」他斜眼睨着郑子齐。
我吃惊地摇摇头，「不行啊，这麽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听见我的话，林思禹忍不住又是一片笑声，「哪里贵重了，他家是珠宝商，妈妈是珠宝设计师，这点小玩意算得上什麽啊。」
我更加意外地看向郑子齐，「所以这是你妈妈设计的？」
他没有转过头看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口气里听起来有些不满：「当然不是，这是我自己设计的，钻也是自己上的。」
林思禹勉强忍住笑意，「知道了，你到底要不要坐下啊？憋得跟什麽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来回打量，接着缓缓坐下，而我低头又端详着手心里的坠饰。
真的很漂亮啊，我们可以收下吗？我问守门人。
随便你。守门人冷漠地回应，我就当作她答应了。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抬起头，我仔细地向郑子齐再度确认。
他双手插着口袋，歪着头看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重做。」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很喜欢它啊！」
这个人讲话怎麽这麽别扭。我在心底默默地抱怨，守门人没答话。
他撇过头去看着一旁的玫瑰花，「那麽，它就是你的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之後才慢慢开口：「谢谢。」
在我道谢的同时，我似乎看见他脸上扬起一抹笑容，虽然我并不确定，他脸上那些刚毅的线条，是否真的能和那样迷人的弧度相容在同一个地方，还搭配得那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