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渴愛 — 第三章<破碎之際> 3-6:【過去、林若雅】

正文 渴愛 — 第三章<破碎之際> 3-6:【過去、林若雅】

3-6:【过去,林若雅】

徒步走上二楼,小沁从口袋摸索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门。安静地走进室内,眼前是个还算舒服的空间,褐色沙发环绕着一张矮桌,乾净的原木地板隐隐约约反射着光;白色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风景是令人神往的蔚蓝大海,海天一线的视野看了让人格外放松。

在走廊衔接里头另一个空间的转角摆了一张小小的藤制桌,玻璃桌面上摆着一本直立的桌历,然而上面标示的年份却不是今年。我疑惑地眯起眼睛,但小沁只是稍微开口介绍了一下:「这里是客厅,是公用空间。」却提也没提那本令人匪夷所思的桌历,它看起来白白净净,没有任何特别的插图或风景画,我想不透有什麽理由让它即使过期却仍然被留在原处。

她带我走进里头另外一个空间。走廊的两侧各有一间房间,我们先经过她的卧室,接着才经过那间清空的卧房;走廊衔接的另外一头则有浴室和厨房,因为这层楼本来是私人公寓而没有对外出租,所以还设计了一个空间,是房屋主人打算留下来当作工作室用的,就设置在浴室的旁边。

「很好呀,但怎麽後来就出租了?」我四顾着原本该是工作室的房间,现在摆满了书和CD,是小沁平常看书的地方。

「结婚了,现在跟另一半搬去加拿大。」说着说着,小沁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好个义无反顾,两个人居然一起放弃了台湾的一切,只为了在一起。」

我还在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因为小沁突如其来的感慨不禁转移了注意力:「什麽意思啊?为什麽一定要去加拿大?留在台湾不能在一起吗?」

她苦笑着,「她们是一对拉子,在台湾同性恋是不能结婚的。」

「拉子?」我歪着头,疑惑。

「女同志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触摸架上的专辑,「加拿大已经合法了,什麽时候才会轮到我们呢?」

如果合法了,如果可以结婚了,妈妈是不是就能从这个家逃走、和那个A.J.在一起,而不是继续受苦,最终选择自杀呢?

我忽然想起妈妈生前最後那段快乐的时光,心里头觉得沉甸甸的。

「走吧,」似乎是看见我脸上表情不对,她温和地摸摸我的头,「去看你未来的房间。」

跟着小沁走进房间,因为前任室友才刚搬走没多久,大致上都还是很乾净,没累积太多灰尘。床边有一张简单的木制书桌,书桌正对面靠着墙的是一个具四个夹层的书柜;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幸好原先就有窗帘,在阳光太刺眼时拉上就好;在窗户旁有一个尺寸适中的衣柜,看来我临时带出门的衣服暂时没有机会将它填满;窗户右上方则有着一台小小的白色冷气机,正对着门口而非床头,是个相当体贴的设计。

「怎麽样,还喜欢吗?」小沁轻松地问,还一边解释,「基本的家具都有,另外房东交代过不要将食物饮料等等的带进房间用,所以就没有小冰箱这类玩意儿,反正都有厨房也有客厅了。」

我点点头。我尤其喜欢它墙壁舒服的鹅黄色粉刷,有温暖的感觉。

「另外、最重要的是,」小沁的语气很自在,我转过头去,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然後她指着她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信心十足地说,「你会有个好室友。」

我笑了出来,接着点点头,「请多多指教了,我的好室友。」

我打开提袋开始打理衣物,小沁则是好奇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并不觉得特别打扰,反而很自在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天。

「在夜店工作一阵子,都觉得习惯了日夜颠倒的日子了,有时候精神不错,白天就继续忙别的工作,反正也不是每天都有班。」小沁看着我从手提袋里拿出衣服,有条不紊地一一摆进衣柜里,一边聊着自己的生活。

「别的工作?」我好奇地抓住这关键字。

她害羞地抓抓头发,「欸、嗯,我也写作啦其实。」看着我讶异的眼神,她笑得更腼腆了些,「所以那间书房其实是我平常写作的地方。」

「你都写些什麽啊?」我随口问了问,衣服一下子就收拾好了。我转过身子拿起书包,将里头零散的东西全拿出来整理。

「我写诗,一些别人不一定能读懂的诗……」她犹豫了一阵子,之後还是决定说出口:「出版过两本了,不过上不了什麽排行榜就是了,毕竟是些非主流的作品。」

「能出版已经很了不起了吧!」我看着她的脸,「虽然在夜店工作跟诗人这两个身分,真的有点冲突。」

她笑着帮我从堆叠的物品里抽起几本书,一一摆上书架,「矛盾是诗人的本质罗。」

「说得真好。」我认真地点点头。

当我正在整理A.J.的专辑,按照发行年代一一排列时,小沁突然又打破沉默地提起:「倒是我妹很常跟我聊到你。」

「啊?」我有点受宠若惊。

「嗯,所以比起你认识我,我应该更早就认识你了。」她的表情像是陷入几场跟妹妹对话的情境里,「她常跟我说,她交了一个很棒的朋友,家境虽然富裕却不特别自负,看起来虽然不好亲近但其实只是内向,对待朋友也很大方。」

那她知道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格吗?在小沁毫无保留地转述她妹妹对我的赞美时,我听见守门人讽刺地反诘:她知道你因为另一个人格存在,从来就没有让她真正地认识你、认识我吗?

我紧紧抓着手里的专辑不发一语。

郑子齐说对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从来没有人走进你心里。守门人彷佛宣示自己胜利般地得意洋洋,而我却感到鼻子一酸。

为什麽我们不能让别人进来看看呢?我反问守门人,而她只是淡淡地回答:因为我了解你。

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不会有人接受这样的你,你也承受不起给予全部却被背叛的打击。守门人如是说,没有半点质疑。

因为她了解我。

「怎麽了?」小沁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当我回过神,她已经站在我的身旁,俯下身子盯着我的脸庞。她的表情充满着困惑与担心,而我不解。

我怎麽了吗?

「你的脸看起来很悲伤。」她说。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她问我,「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苦笑着我回答,「对不起,我比较慢熟,所以……」

「嘿!没事的,」她笑得灿烂并且开朗,「我妹是不会介意这个的,而且看到你後来变得很快乐,她很开心呢。」

我嘴唇微张,听得一楞一楞。

她很开心,因为我变得快乐?

为什麽?她只是我的朋友而已,一个不太了解我,至少不如守门人了解我的朋友而已,不是吗?

「嗯,听她说你交了男朋友之後──是学长对吧?他对你很好,也很照顾你,你过得比以前开心,也比较愿意交朋友了。」她望进我的双眼,「所以呢?你现在还好吗?」

我看着小沁,没有开口。不知道为什麽,我感觉到心中有个什麽在瓦解。

我流下眼泪,用力地摇头,我不好,我真的很不好,我好悲伤,我──

而小沁没再继续说什麽,她只是一如她习惯地揉揉我的发,然後拥抱我。

在小沁的怀里,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这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况下,我让自己在别人的怀中彻底崩溃,是大哭一场、连自己都克制不了的那种情绪崩溃甚至歇斯底里。

哭了一阵之後,小沁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意识到自己的失常,我慢慢脱离了她的怀抱,低下头沉默。小沁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发,俯下身子,我怯怯地抬起头看她,对上双眼的刹那,她对着我微笑。

「现在你知道自己还有小靖和我在,以後要说出来,让我们陪你,好不好?」

我犹豫着,此刻守门人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说出来,他们就会拒你於千里之外了。

我恐惧地咬紧下唇,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臂。

她了解我。

看着我焦虑惶恐的表情,她安慰我,「没关系的,慢慢来。」

守门人怒目地瞪视小沁,而我仍然僵硬地站在原地。我不想让守门人伤害小沁,她是对我雪中送炭的温暖的人;然而我却也不敢让小沁知道太多,即使我想让她了解的所有事物,仅仅只是关於我。

住在这里已经一个礼拜了。

这一周以来我拔出手机里的电池并且丢掉sim卡,因为不想被任何人找到;我也没有回学校上课,我清楚父亲的作风,他会要求校方所有行政人员待命等着逮我,而当然我不会傻得回去那种地方的。

但小沁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你真的不去上课吗?这样好吗?」小沁问我,「这样功课会赶不上的。」

我点点头,这我当然也知道,可是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方法了。给她一个自信的笑容,我回答她:「我已经把课本连着行李一起搬来了,我可以自修。」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但如果有不会或不懂的要去找小靖,她会很乐意帮忙的。」

「好。」我微笑。

话虽这麽说,这几天以来小沁只要晚上有班,我必定会跟着她到夜店;我不要小沁费心照顾我,所以我几乎都坐在吧台和瓶子聊天,甚至陪着她一起招呼客人。我不会跳舞,所以当音乐换成热烈的舞曲,大夥们都在舞池狂欢时,我就和小沁及瓶子喝一杯。我喝得不多,一是我不好意思让小沁带我来还要请我喝,二则是小沁也很介意我未满十八就喝那麽多酒。

「嘿!你真的都不考虑和女生交往吗?」今天晚上小沁一样有班,她还在门口检查客人们的身分证,忙得不可开交,而我则一如往常坐在吧台和瓶子闲话家常,瓶子突然这麽问起我来。

守门人听得笑了出声。我知道她欣赏瓶子,但她欣赏的理由并不让我认同。

她很懂得做好保护色,和每个人都友好却保持一定的距离。守门人说:你要多学学她。

我耸耸肩膀,知道在守门人眼里,我总是识人不清,也太容易接受别人走进我的生活。

我回答瓶子,「我不排斥,可是这是不能勉强的吧?谈恋爱是要靠感觉的呀。」

「是这样说也对……」她调好一杯水果酒给我,点点头接着说,「那你以前只对男生有感觉?对女生没有?还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我啜饮了一口,犹豫了一会儿後才接下去开口,「我只对男生有感觉,不过很好奇跟女生在一起会是什麽样子?」

瓶子兴奋地鼓噪了起来:「怎麽样?要不要试试看?搞不好比跟男生在一起好太多了!」

我正想反驳她,但一群客人突然一拥而上,顾不得方才令她雀跃的话题,瓶子转个身子手脚俐落地开始调起酒来,以应付应接不暇的客人。

我拿起酒默默地喝着,想暂时先不打扰瓶子,怎知她却突然喊起我:「Verna!」

放下酒杯,我转头过去看她,而她一脸好笑地拍拍眼前那女孩的肩膀:「这女生跟你念同一所高中耶!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啊?」

我愣了一下,眼神移转到瓶子指的那女孩身上:短发,戴着一副方框眼镜,身上穿着灯光打上会变成萤光色的白衬衫,搭配随意的牛仔裤。

守门人神色自若耸耸肩膀,似乎不认为这个人会造成什麽威胁。

反正都只是过客而已。守门人说。

我苦笑着看着瓶子,正想着要怎麽回绝,那女孩就朝着我走过来了。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妙,但因为不想让瓶子难做人,我於是勉强露出笑容,当作是她热情打招呼的回应。

「嗨。」她走到我面前。

我保持礼貌的微笑,「嗨。」

「难得会在这里遇到同一所学校的,不过我好像没看过你?」她率性地笑了笑,「我叫Joy。」

「嗯,应该是因为我的长相不会让人特别有印象吧,」我解释,「我叫Verna。」

她笑了笑,「不会,你的脸只要有看过就很难忘记。」

我愣了一下,「啊?」

「这麽漂亮的脸,看过怎麽会忘。」她举起酒杯和我一敬,基於礼貌我微笑喝了一口,而她继续说,「难道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守门人啧了一声:真会拍马屁。

我咽下口中的酒汁,苦笑了一下,「欸,场面话说说而已吧。」

她自在地哈哈大笑,「怎麽会是场面话。」

她似乎很善於搭讪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但我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麽。虽然就读的是同一所高中,但因为年级不同,上课的教室就在不同院馆,没见过面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我怎麽能告诉她其实我还没高三,甚至还不到十八岁?

「你一个人来玩吗?」她笑着问我,然而我摇摇头。

「朋友带我来的。」我解释着,忍不住多喝几口酒,以掩饰我对於自己不善交际的不安。

「是哦,」她的眼神还是紧盯着我不放,「那你朋友呢?」

「喔、嗯,」我伸手指着夜店门口,「门口那个黑衬衫的女生。」

她一脸恍然大悟,「你陪朋友来上班啊?」正在我点头微笑之际,她马上又追加了一句:「女朋友吗?」

差点因为她这句话而呛到,我赶紧摇头澄清,「不是啦!」

她见了我的反应笑得乐不可支,「好啦,只是问问而已,别紧张。」她指了指角落的包厢,我看见里面大约有将近十个人。

「其实我是和一群朋友一起来的,要不要加入我们?」她热情地邀约。

我摇头,「不用了,谢谢你。」

她再度露出自信的笑容,「如果觉得无聊了,随时可以加入我们。大家都很想认识你。」

我点点头,目送着她转身离开吧台回到包厢。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包厢里面的其他人笑闹着和Joy嘻嘻哈哈,还不时看向我。我紧张地撇过头去,发现瓶子正幸灾乐祸地盯着我看。

「怎麽?」我有点生气,却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唉唷,别这样嘛,」她拍拍我的头,「你要知道我也很为难啊,我已经帮你挡掉很多想搭讪的人了耶!」

「那为什麽她例外呢?」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我温和地问。

「就当帮姊姊一个忙嘛,」她拍拍我肩膀,指了指站在包厢外的长发女孩,「那个女生,看到没?」

我无奈地吐了口气,「你为了追她出卖我!」

「什麽出卖讲这麽难听。」瓶子嘻嘻笑,「而且刚刚那个T条件也不差啊,姊姊只是帮你物色好对象耶。」

「不用了。」真是越听越生气。

她还是理直气壮,「而且你反正也不排斥跟女生谈恋爱嘛。」

话都给你说就好了呀。我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另一批客人上前,看着瓶子又忙着招呼客人,我转过头去继续喝着自己的调酒,正纳闷为什麽吸管没办法将杯里的饮料吸上来时,低下头一看才发现我的酒杯早就空空如也。

偏过头去想让瓶子再帮我弄一杯特调,但偏偏此时此刻客人多得她都来不及招架了,我也不好意思要求她在分身乏术时再帮我多做一杯。

「还好吗?」

回过神,小沁走到我身边,搭住我的肩膀。

「很好啊。」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她伸手拿走我喝乾了的酒杯,灵活地钻进柜台里,迅速地帮我调好一杯之後也忙着分担瓶子的工作;我朝向门口看了看,人潮都进来得差不多了,也难怪小沁现在能够进来店里帮忙。

解决完手边急需的调酒,小沁朝我笑了笑,「有你认识的人吗?」

「什麽?」顿时间我还反应不过来她在问些什麽。

瓶子忍不住插话:「不认识啦,说是和Verna同校,想认识一下。」

我静静打量着小沁和瓶子之间的互动,这才恍然大悟小沁问的人是方才前来打招呼的Joy。

「不是说了她不喜欢女生,要帮我顾好她吗?」小沁淡淡地告诉瓶子,语气里带有些许斥责的味道;我赶紧笑了笑说声没什麽,但瓶子却似乎有意挑衅小沁似地反驳:「既然她不喜欢女生,你那麽怕她被搭讪干嘛?」

我和小沁同时愣了一下,看向对方。我感觉到守门人不怀好意地打量,而小沁转过头去狠狠瞪了瓶子一眼,「换做是你,你明明喜欢女的,却被好几个男生一直要电话,你会开心吗?」

瓶子闷闷地哼了一声,「随便你。」

我有些不能理解瓶子为什麽要回答小沁一句「随便你」,但幸好她们没有真的为了这件小事吵起来,我不认为这件事有什麽值得她们争吵之处;她们依旧嘻嘻哈哈地拿起各式各样的酒类混搭着,调出各种千奇百怪的饮品,这就是她们平常工作时的消遣之一──反正不管怎麽调,都会有人想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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