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巨木包围住的大宅院陷入颓荒,而她同伴们盘根交杂的巨大树根底下,所埋藏的枯骨也越累越多,甚至在养份过盛的时候,她会把屍首移到树林更深的地方。
今日烈日如往常般,依旧透不过由繁密的枝枒所布成的罗网,只能洒下零散的碎光。
她突然忆起也是这样的天气,画师望着她真身火红色的枝叶温柔地说,万物之中,植物最温柔美好,不似难测的人心唉……
他是错的,植物并非温驯柔和,它们是沉默的护卫者,是吞咽万物死後遗骸的野兽,同时也是孕育世界基石的根本。
万物最终回归的地方是大地的怀中,但同时也是滋润它们的温床。
它们是从最终死亡後的腐食中生成的掠食者,也是成为万物生长的基石、促生万物的最初。不再成为任何生物最初成长的养份时,它们将会是所有人的噩梦,仅成为猎食而生的补食者。
就如同现在的她及同伴,将侵入的人类当成食物,把累累枯骨埋於层层树根之底。
只要是颇具灵性的生物都不敢接近这片树林。
那日,她遇见那个女人。
她的同伴发出无声的兴奋嘶鸣,渴望着绞杀女人。这些时日来,本该温和沉默的树木越来越渴望血肉,越加叛离属於植物的被动本性。
女人彷佛没有注意到越来越低垂、几乎能吊起她纤白脖颈的树枝。
她打量着这片连阳光都无法进入的森林,兴味地说道:「喔呀,吃人的树林啊。」漫不经心抽着烟管,白烟迷雾她的面孔。
从来不知人类审美观的采炽,第一次觉得人类很美,这名歌女带着颓然却又不肯放弃的生命力,无声地拚命挣扎。
「既然懂得食人的愉悦,那你们跟残酷人类又有何差异呢?」艳红的指甲不在意的拨开及腰夹混着白丝的黑发,歌女眼中带着看尽红尘的脱然与淡漠。
她轻吐出烟雾,吐出从未有人看透的真实──它们的本质。
采炽尊从自然,顺应天性,即使死亡乃大道循环,但没有生物不臣服并畏惧死亡。这名普通的歌女却跳脱生物之本性,置生死於度外,丝毫不见恐慌。
采炽第一次对男人血脉之外的人产生兴趣,明明被死亡之手勒住咽喉,歌女却连丝毫的恐惧都没表现出来。
她破例让这名歌女进入杀人之森,入住从来只有男人血脉才能安然居住的小屋。
这名歌女很异常,她不但一点都不惧怕这随时可以勾走性命的森林,还拥有看见并触摸到非人妖异的能力。在半废的小屋住下之後,便三不五时唤采炽到屋内坐坐,陪她聊聊天。
歌女完全不畏惧采炽的非人身份,轻抚着采炽美丽的秀发道:「白白糟蹋这一头美丽黑发呐。」
「过来吧,让妾身为你梳梳。」有时歌女总会把曾经的自称给说溜嘴,但她也不甚在意。
她拿着古朴雕花的木梳,细细梳开采炽长达腰际的黑发,歌女温柔叨念着周边发生的小事。
有时歌女还会把自己的故事拿来说嘴,所以采炽特别喜欢在夜色蒙蒙时、歌女入睡前窝在她身边,听着歌女那回转轰烈的精采人生。
「呐,张开嘴。」歌女挑起她的下颚,仔仔细细望向她的咽喉内。
「怪呐,明明有舌头。妾身从前见过的似人的异怪还能亵玩女人,怎麽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呢?」
采炽曾疑问过,为何歌女能触摸得到仅有灵体的她?歌女笑而不答,只是从来都漠不在意的神情染上淡然哀愁。
许久之後,歌女埋在层层记忆之下的故事中为采炽揭晓答案。
伏在歌女膝盖上,采炽听着今夜的故事,这是个傻姑娘爱上一名谜般男人的爱情故事。
「──那名像夜一般的男人掳获不少女人的心,他拥有很多妻妾与情人,但只有那个傻姑娘诞下那夜般男人的孩子。」歌女不自觉地摩娑着肚皮,晶亮的眼中带着采炽永远都无法明白的情绪──似怨似怜。
但最後映在眼中,只是淡去所有涟漪的平静。
每每与歌女相处,采炽就觉得自己更接近人类一点。
那男人为采炽塑出灵魂、画师为她整立面容,但歌女却是真正赐与她生命的人,歌女把她毫无怜悯空洞的心一点一滴地补上,为无欲无求的身躯填入七情六慾。
不知不觉,她对歌女的眷恋越来越深──就如同甫出生的雏鸟对母亲的依恋。
只要待在歌女的身旁,她就能感受到心底涌现的温暖与安全。就像从前还未结成精魄时,那个给予她生命的男人温柔地以宽厚的手掌磨娑着树叶一样,令她安心。
时间平等地洗涤一切,在迎来歌女入住的杀人之森的第五冬,万物陷入冬雪温柔的怀抱。
歌女的情况一日差於一日,仅管采炽早就明白──歌女早就看透生死,才会毅然无畏地踏入杀人之森。但她却像孩子般,随时忧怕死亡的镰刀割走歌女的性命。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畏惧死亡。
好不容易扛过了冬季的尾巴,却来不及见到春日的第一株破土的嫩芽。
歌女奄奄地躺在床上,有些可惜想着──采炽怒放时,如满天血红的绝艳景色,她还未见够。
歌女把她第二个孩子唤来床边,看着采炽对於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恐慌的样子,她感到不舍。
活过数百年又如何,采炽不过还是个孩子。轻抚着那头美丽的黑发,歌女温柔说道:「把妾身葬在你的树根之下吧。」
歌女的眼逐渐迷茫,像是注视着渺茫的未知所在。「能握住我的手吗?妾身不想独身离开,好寂寞──」
采炽感觉到心里梗得难受,就像沉甸甸的石头压住胸口,「我、这里。」她终於顺利发出声音,虽然没有张开嘴,但是歌女清楚听见了。
声音就如我想像一样悦耳呢。歌女扬起笑容,内心温柔地想着,眼中溢满着母亲对孩子的骄傲。
歌女眼中亮起明亮的光采,但光采迅速地黯淡下去,抓住她的手也逐渐缓慢地松开,采炽慌急想抓住垂落的手,但只能看着歌女的手从自己掌中穿透掉落。
这一次,情感不再是借来的虚假,她惊慌的眼流如雨落下,喉咙发出如受伤小兽的低咽。
这是她得到完整情感後的第一次哭泣,也是第一次为他人的死亡感到撕心般痛苦,采炽不再只是有灵魂却无情感的空壳,她成为最接近人类的存在。
这一夜,她的哀泣没有停过。
怒放的犹如烈火在枝桠之上燃烧,枫树底下伫足一名不速之客,采炽难得并没有驱逐对方离开,仅是开口道:「妾身可没邀你入林呐。」
「她离开前,痛苦吗?」
采炽睨视着眉稍与歌女相像的男子,她淡然回应:「是笑着离开。」
两名非人互相对望,枫树而成的精魄与人类子宫诞下的半妖,歌女的两名孩子聚首在她长眠的所在之处。
「父亲大人拥有很多妻妾,却只希望与她合葬。」
「薄幸子。」
「我也这麽认为。」
「嗤哼,就套着你这话,妾身就破例让你这染着妖怪臭味的半妖能安然离开这里。」
「呵,多谢了…我还有另一个要求。」半妖从怀中拿出一截绝非正常人类的骨块,请求地望向采炽。
「把那溢满野兽臭味的东西拿开,妾身可不会让那臭哄哄的东西埋入真身底下。」
「你不是从不拒绝任何人屍骸的护卫者吗?」
「客满了,不收。」毫不客气驳回男子半讽半要求的话,采炽淡漠说道:「生既不能归一处,死後合葬有何用。」
「也是呢……」
「那个半妖呢?」稚嫩的林栀小手撑着下巴,好奇问道。
「哼,早死透了,骨头都能拿来打鼓,每次都笑得像个狐狸,净带麻烦事让妾身善後,死了也清净。」采姨毫不客气说着薄凉话。
一名怯生生的小男孩慢慢地走近,采姨瞬间掩着口鼻飘远,「你那小冤家来找你玩啦,怎麽这一个臭味跟他先祖一样──」
飘回树梢之上,采姨望着那两个蹦跳快乐跑远的小小人影,自言自语:「死得倒乾净,竟然还把自己子孙撇给妾身看顾,当妾身是奶娘啊!」仅管这麽说着,采姨的嘴角还是扬起笑意。
「不过,长得可真像她呢……」
人类呐,真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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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过往》预计还有一篇采姨的恋爱史,但是挤不出来(挤出来也会崩了)
只能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