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
『你什麽时候变成这样了,就连对自己的女儿也如此残忍!』
一幕幕的画面,总是让我无法忘怀。即便那些带着怨恨以及愤怒种种复杂情绪的话语,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那些画面也被时光冲刷至淡,还是不断萦绕在我脑海。
『她长这样,怎麽可能是我女儿!』
从睡梦中醒过来,耳边恰好传来下课钟声,我揉了揉眼睛,望向了窗外,才发现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额头上没有冷汗、也不是被梦惊醒的,只是每次总是在那句话落下後就睁开了眼睛,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关於那些残忍的话语啊……
「方以穹,你上次的美术作业还没交。」学艺股长兼美术小老师喊住我,我不记得她叫什麽名字,只记得她是个很令我厌恶的人,那种最典型的心机女,不过对我她也顶多只是口气很差和爱找我麻烦而已,我庆幸自己不用去思考这个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因为我从来没进入过她们勾心斗角的圈圈当中、也从来没跟谁好过。
「我已经交了。」不多说什麽,对於她时不时就找我麻烦这回事,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不管怎麽样,我都不会让自己动怒。
「你明明就还没交,全班就只剩你一个,你想要拖累大家吗?」只不过她死缠烂打的个性,还是偶尔会令人头很痛,像现在就是。
我把她手中一整叠图画纸抢来,翻着右下角写名字的地方,大概翻到第五、第六张就找到了「方以穹」这三个字,然後依旧用冷淡的态度抽出那张我的作业,递到她面前。
「你、那你为什麽不早说啊,浪费我时间。」她甩头离开,我连目送她的背影都没有,低头看了看手表,随後拿出了国语课本,准备迎接日复一日的无聊课程。
从那个学艺股长的态度来看,她很讨厌我,而我当然也知道,并且也清楚这个班上不只她讨厌我而已。
我才刚转来没多久,正确来说大概有一年多了,不过因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从这附近几所小学里升上来的,所以很容易遇到认识的人,加上我也并没有心要交朋友,因此我和他们的隔阂,就像刚转来没多久的感觉是一样的。
也可以说我和他们同时进入这所学校,只是当每个人都在交朋友的时候,我只能看着窗外的蓝天、看着每一只飞过的鸟儿,羡慕着他们为何能够这麽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活在如此复杂的社会中、当个人类。
「方以穹!」我将放在窗外的视线转回传来呼喊的地方,看见坐在第一排的班长瞪着我,才发现全班都已经起立了只剩我还坐着。我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然後无奈的站起身,准备接受任何人把愤怒转换成残忍的语言。
反正我也习惯了。
「还没睡醒,是吗?」台上的国文老师冷冷的斜睨了我一眼,边说着,语气里虽然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但其实只要上过这老师的课差不多三节以上,就能够知道她听似没有情绪的时候是最可怕的。
这也是为什麽班长会用这麽怨恨的眼神瞪着我的原因,只要不是这个老师的课,我想怎麽发呆都没有关系,但偏偏就是这麽没脑的惹到了这最难搞的老师。
「都已经国二了,离基测就要不远,你们还这样混,到时候考不上好学校,死的是你们,可不是我耶,既然你们都没有心要读书,那我为什麽还要来教你们?」果不其然,老师劈哩啪啦就一大串冷嘲热讽加碎碎念的台词,搞不好有人都会倒着背了。
「方以穹,还不快站起来!」听见老师的怒吼我才懒懒散散的站了起来,陪全班一起站着被骂当作赔罪,不过我知道现在老师的愤怒都不算什麽,晚点下课还有得我受。
於是那堂课被老师骂去了一半以上的时间、之後上课的时间也被老师安排成考试,题目难到一个极点,老师却依旧残忍的说不满八十分订正一百遍、不满七十分就准备再加一只警告。
我大略看了看题目,尔後便「A、B、A、A、C」的乱猜一通,大概写不到五分钟就趴下补眠,边思考着要从什麽时候开始写那一百遍的订正、并且假日还要安排时间来消警告。
「方以穹,你这麽快就写好了吗?我看你连题目都不知道是什麽吧。」我抬起头看着一脸欠揍的老师,然後按照老师的指示把考卷交上去,做好心理准备要再次被骂。
「全都乱猜的是吧?你就真的不怕会没有学校念罗?」老师的表情渐渐由冷淡转回愤怒,然後当着全班的面大吼着:「你不要以为你家有钱,以後不怕没有学校念,像你这样的态度是永远都不会有出息的!」老师拍桌指着我的鼻子骂,而我余光也看见台下的学生正用看好戏的眼神盯着台上的八点档。
我面无表情的接受她的责骂,对我来说,这些都不算什麽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天天会发生的事就怎麽会不熟练呢?
「我看不惯你这种态度已经很久了,我是不是该跟你们班导讨论一下,把你父母叫来约谈?」纵使谈到我的禁忌也要忍住,这生活已经够复杂够混乱了,我不能因为情绪化又让自己陷入更黑暗的漩涡中。
「你说啊!」要我说什麽呢?我其实也不懂,所以我永远都选择作同样的事情。
「我很抱歉。」我弯下腰对她鞠躬,即便觉得她不值得我这麽尊敬、即便底下还有好多同学会因为我此举动而嘲讽我,我还是要忍住。
因为这个世界,不容许像我这样的人反抗。
「哼,你知道错就好了,要怪就怪你父母没把你教好吧。」她冷笑了一声,然後我像是触电似的,听见了那句敏感的话语,瞬间悲伤和愤怒席卷而来,我抬起头,用着顷刻间已含着满满泪水的双眼瞪着眼前的人。
眼前这不知好歹、不配我喊老师的人。
「这样看我干嘛?」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果然是大家公认最机车的老师:「我有说错吗?你父母没把你教好这也是事实吧,应该说你根本不受教吧!」她用感叹的语气说着,让我越听越火大。
「你给我闭嘴!」我用力的拍了桌子,手掌停在她眼前,讲台上的原子笔被这样的力道震落在地。
「你这是什麽态度!」而眼前的她也火了,站起身来对我吼着。
「批评学生的父母,你还有资格当老师吗?请你把刚刚那句话收回。」我瞪着她,用不愠不火的语气说着,我在心中一直要自己冷静,绝对要冷静,否则就输了。
她还未开口,下课钟便响起,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之後要班长把考卷收齐跟她一起回导师办公室,接着便越过我到教室门口等待班长。
我一个人停在讲台前,再也掩饰不了自己很愤怒的事实。然而我什麽都不能做,只能站在讲台前发呆着,试图平静自己的情绪。
「方以穹,你刚是怎麽回事啊?你想叛逆也别把我们班拖下水好不好?」学艺股长又跑来我身边,同时她身旁那群成天虚情假意的女同学也跟了过来,一脸不屑。
我什麽也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这样的举动基本上她们只会越讲越夸张,只是我现在什麽都不想做。
「方以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学艺股长推了我一下,然後我抬眼瞪了她,越过她们走回位置,经过我身旁的同学也都附赠了我大大的白眼。
「方以穹,你到底在跩什麽啊,不要以为你家很有钱就可以这麽跩!」终於有同学看不下去,向我这样骂着,而我也恢复平时的态度,一律装作是耳边风。
「没关系啦,」学艺股长开口,冷淡的:「反正就像老师说得,她是个没家教的小孩啊,真的是有够可怜的。」
「谁不知道她把父母搞得很头痛,连她父母都不想理她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是在我心上不断刺一刀一样,不懂我伤痛的他们,也不懂他们说的话到底有多伤害我,我也不想承认。
「你们够了没?」我站起身瞪着她,默默把心里还想附赠的一句「他们不是我父母」吞进肚里,毕竟他们也不需要知道这麽多。
「我有说错吗?一个学生居然敢这样跟老师说话,说你父母没把你教好还便宜你了,应该说当初他们根本就不该生下你让自己头痛!」
听见她的话,我呆愣在原地,在片晌间回忆汹涌而来,我的眼泪落下,然後不知怎地,开始不断说着「你闭嘴、你闭嘴」,接着边哭喊边蹲下了身子。
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对不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听见这话,当年的我也蹲下了身子,像此时此刻一样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