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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妮那个乾净斯文好看但我始终记不得名字的男朋友,就在放下我的行李後,立刻被扫地出门。
然後是四个女孩,噢不,四个女人,面对面窝在地上的景况。
有沙发为什麽不坐?因为我们习惯坐地上了,地上比较自在。
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我突然感觉到,这一段时间的可怕。
明明短短不过三年时间,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怎麽会呢。
这一段时间,足够完整改变一个人了。
妮妮的改变当然是好的,虽然和我们从前想像的完全不同,但至少她幸福快乐。
至於其他两位,或许该说是,比我更加不堪。
首先是贵妇。
贵妇的本名是欧欣宜,之所以被叫做贵妇,是因为这一个女人,从幼稚园开始,「我的志愿」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说,她从懂事以来,就立志当贵妇。
她会的才艺相当地多,绘画、音乐、烹饪、编织、插花、茶道、品酒、缝纫……几乎想得到,可以和优雅、完美贵妇人相关联的,欣宜没有一样不会。
对贵妇而言,她最爱的是钱,其次是家人,再来是姊妹。
就连她心爱的宠物,也无法幸免,名字就很俗气地叫Money。
还记得她十八岁生日那年,成堆的礼物叠在她桌上,她居然朝着其中一个盒子闻闻味道,然後向送给她的男孩说:「这是Y牌XX年S季出的包款吧?这款增值空间不大耶,你可不可以折现给我?」相当没有礼貌的做法,应该不像是贵妇会做的事情,只有感情够好的人,她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说,所以当下大家的反应,便是不可抑止的大笑。
在日本读书的这几年,她学了更多技艺,上了更多新娘班。
甚至她有了万中选一的未婚夫。
贵妇说,订婚宴上,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女人。
是的,那场订婚宴,我们都到齐了。
我很开心欣宜得到她想要的生活,达成她的梦想。
虽然那时候的我,心里面有那麽一点替自己难过,还是很为欣宜祝福。
当时候的我真真以为,欣宜就要幸福了。
我是真得以为,欣宜,真得就要完整地幸福了。
「美梦梦醒不痛,梦醒以後,碎了,才痛。」欣宜说着,眼神飘忽飘忽地。
「我发现过去的我是错的,妮妮说得才是对的。人最终还是得靠自己才对,怎麽会有这麽虚无的梦想呢。」欣宜是笑着说的,很自嘲的口吻,对自己说。
我眼眶红了,还没有听欣宜说完,就因为她这样的口气,而酸了眼睛。
婉若则是已经哭了,静静地流泪,连啜泣声也没有,很美地流眼泪。
只有妮妮相当仔细地聆听着。
「我被退婚了。」欣宜倔强地咬起唇,大大的眼睛在此时撑得更大,我看见她眼睛布满血红,却怎麽也不肯让眼泪留下,甚至硬撑着嘴角好让自己弯一抹笑。
欣宜说。
她绝对要报仇,她要把那个男人,加诸在她身上所有屈辱,成倍奉还。
欣宜说着,一直说着她的家族、她的家庭、她的企业……,
她的自尊。
自尊是欣宜和妮妮这辈子,最最看重的东西吧。
只是欣宜绝口不提的部分,也必定是她受伤最重的地方,
以前的她不说自尊,此刻的她,不谈爱情。
或许是真得,爱越多,恨越多,也就伤越重。
不过有些人不适用,比如我。
哪怕这辈子走到尽头,怎麽可能,教我恨你。
然後是婉若。
相较於我,她们三个纤细、修长许多。
妮妮和欣宜的身材是标准,多一分太胖,少一分太瘦。
不过婉若比她们两个又还要再瘦一些。
只套一件白色长衬衫,缩起膝盖在一角,波浪般的黑卷发,披散在白皙皮肤上。
卷翘睫毛像极了芭比娃娃,然後是一双微翘的粉嫩唇色,丽质天生,不用上妆。
轮廓相似东欧和中亚混合的模样,眼睛媚惑一如印度女人的。
除了脸色。
还是孩子的时候,人人都说婉若长得很美。
高中,或许因为我们深知婉若,也不会对她的容貌做什麽评价,
只是玩笑时候,喜欢嚷嚷着,这真是个天生情妇。
情妇。
离开我们以後的婉若,面对一个又一个新环境的婉若,
被男人爱戴却备受女人排挤的婉若。
被当情妇看待着的婉若。
跟一般人认知的二奶、被包养、狐狸精什麽的不同。
因为婉若的多才多艺,以及温柔优雅,所以她被当作的,是真正的情妇。
充满智慧的,充满美的,不抢就能得到别人心的,那一种情妇。
可是,婉若并不是这样的女人。
她对爱情,莫名地坚贞,莫名地奋不顾身。
也许是因为父亲又娶了後母的关系。
婉若非常温顺,後母对待婉若也不差,甚至把她教养得相当好,所以她相当敬爱这一位新的母亲。
虽然她曾一度怀疑,父亲对母亲的忠诚,只是在父亲身上,她看见了,每一个当下的全心全意。
母亲还在的时候,被父亲专注地爱着,一如如今的後母。
於是,她认为,只要父亲能够幸福就好。
三个人都幸福,就好。
婉若一直觉得,只要自己也这样全心全意地付出,就能够拥有,同等幸福。
可是婉若不知道,世界上像父亲这样的男人,并不如她想像得多。
婉若说,常常她盯着镜子,就很想将镜中那张人人称羡的容貌划破。
她觉得是这张太美艳的脸害惨了她。
才会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拼命伤害她的男人。
婉若现在脸色的白皙,不是以前的红润透亮,而是惨淡无光。
这个男人离开她以後,她再也没有好好睡过觉。
婉若是只斑斓的蛾,依循本能投火,靠着燃烧更加深她与生俱来,
一种撼动人心的绝美。
假使她是生在古代,必然会被当作祸国妖姬,否则就是献祭品。
如果不是西施,便是褒姒,而又不同於妲己那种类型。
当她震撼整个社稷的同时,她背负满满骂名未曾有人给过她感激。
她只是无声,也只能是无声,於是不会有人知道她,不过是为爱而生的牺牲品。
她不会在乎别人怎麽看待她,她只会记得她深爱着的男人,给过她的眼神。
所以婉若,就如同,一只甘愿断腿的猫。
「我杀了一个人。」
婉若静静流泪而没有任何抽答声,就在欣宜忿忿说完,隐忍激烈情绪抖颤时,
婉若轻轻地开了口。
太过吓人,以致於欣宜顿时忘记掉愤恨。
没有理会震惊过度的我们三个人的眼睛,婉若继续说着。
她说,她杀了一个人。
於是她夜夜都感觉四周有哭声,她睡不着。
她说那个场景好可怕、好可怕。
顶上的灯好亮、好亮,医生和护士没有表情,机械动作就像加工厂效率的生产线。
周围安静的压力,彷佛想谴责她有多麽罪恶一样。
然後她感觉自己的骨血被抽离。
她在心里不断、不断地默念:他就在一旁陪我,不怕。他就在一旁陪我,不怕。他……
宝宝和他,两个婉若都爱。
只是因为更爱他,所以愿意听他每一句好听的话。
他陪着婉若到医院堕胎,开刀过程,婉若感觉得到,他就在开刀房外,
无论周遭压力多庞大,婉若感觉得到,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不怕、不怕。
只是,他走了。
当婉若从恢复室转到病房里醒来,他不在。
他离开了。
趁着她和宝宝道别时,
他,逃走了。
婉若醒来以後,眼睛睁开没有动。
她不明白。
好吧,即使他不爱她好了,又为什麽要逃呢。
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什麽。
我看见了爱情。
妮妮即使面色凝重,但在欣宜和婉若身边,身上还是绽放着闪烁的光。
而欣宜和婉若,曾被我们戏称贵妇和情妇的两个美丽女人,一点光芒也没有了。
那是爱情,这也是爱情。
我们深陷其中,无力躲逃。
四个女人,就这样关在妮妮家一个星期,好想就这样下去,
不管外面再怎麽样飘摇风雨,躲在这里就好像什麽都不用再多想。
至少心里平静。
一个星期过去,我们有时说,有时沉默,看电影时会哭,也会大笑。
然後妮妮就把我们赶走了,看到我们能正常情绪以後。
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充好电之後,还是得要自己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婉若第一时间没有告知我们要堕胎;欣宜第一时间没有告诉我们被退婚;
我第一时间也没有让她们知道,我和你又重逢。
这毕竟都是我们得自己面对的事情。
在上海浦东机场,四个女人,又一次的分别。
就在要各自又往各自下一个未来前去时,婉若和欣宜,才说出自己机票目的地。
婉若要到中亚去,先在西藏待一阵子,再前往不丹,在最靠近原始自然的地方,
找回快乐也找回,自己。
欣宜要回日本,那个男人虽然在台湾,但是他们两人的事情,在日本侨界闹得沸沸扬扬,从哪里跌倒她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欣宜要在各式各样的眼光里,站起来。
况且日本男尊女卑的情形仍然存在,越是如此,她就越要战胜。
她非赢不可。
而我要回到东莞,就在有你的城市里,面对你、脱离你,和你硬生生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