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燕歸來》 — 第五章 佩佩

正文 《有燕歸來》 — 第五章 佩佩

天色渐渐暗了,日落的残阳打在林中,浓郁的红色映得林子恍若幻境,胭脂晚霞渐渐爬上脸颊,让人舍不得离开。晏兮在这里跑了一整天,也笑了一整天。直待到夜幕四合了,他们才慢慢动身回程,跟着天上的参星北斗的方向往药王谷走去。

晏兮很少有这么大的活动量,也很少这么晚还在外面。待到要过草甸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迷迷糊糊的了。

走在前面的赫哲转过身,看着一摇三晃的晏兮不停地打着哈欠。

“干嘛不走了?”晏兮没看了路,一头撞在赫哲身上。

赫哲饶有兴趣地看着晏兮撞过来,又在他向后跄踉的时候一把扶住他:“到草甸了。”

晏兮偏过头,从赫哲身后望过去看见那片月光下闪着银光的广阔草场。

“恩——真漂亮。”

赫哲轻笑,今天的晏兮跟往日很不一样。

在他的心里,晏兮这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柔软了许多,也带上了温度,闭上眼睛的时候,也仿佛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与动作。而晏兮这个名字突然也有了意义,不再是一个符号,而是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笑什么。”晏兮白了赫哲一眼:“你还有力气吗,要不你走前面,我跟着你趟过去?”

“不用”赫哲把蹲坐在晏兮肩膀上的卷耳塞进自己怀里,背对着晏兮单膝跪地:“上来吧。”

晏兮看着赫哲宽阔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你不累吗——啊!”

赫哲反手揽住晏兮的腿弯,一把把他背起:“我可不是你。”

“喂!”

赫哲的背很暖,赫哲走路的步调很稳,赫哲踩过雪地的沙沙声很催眠。

晏兮的眼皮越来越沉,他一动不动的趴在赫哲身上,只有嘴里还恍恍惚惚地哼着一首吴侬软语的国风小调:“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国风悠扬,两人月夜踏雪,往星河蜿蜒的地方渐渐去了。

自打从冷杉林回来,晏兮便愈发的不老实了。他跟赫哲混熟了,三天两头地就怂恿赫哲带自己出去疯。纸鸢甚至百忙之中抽出一人专门守着谷口正门,就怕晏兮疯的没圈了再跑到谷外去。

“茶好了。”赫哲把茶盘放到桌上,回头看到晏兮抱着满怀东西跑来跑去:“你今天想去哪?”

“我再出去,纸鸢姐姐就要疯了。”晏兮笑着停了手里的活,把各种什物往桌上一倒,走到赫哲身边说:“今天泡的茶很香,纸鸢有空教你啦?。”

“没有。”赫哲诚实的摇摇头:“这是墨茗走的时候顺手泡的。”

晏兮哈哈一笑:“你倒是诚实,狼阏人难道不喝茶么?”

“喝,但是没有你们这么精细。”赫哲道:“我们喝茶,水、火候、容器皆不讲究。族里的女人聚在一起捣粗茶,茶汁加奶/子、酥油、香料熬一大壶,男人们狩猎归来便喝一碗驱寒。”

晏兮惊奇道:“那是什么滋味?”

赫哲笑一笑:“是家乡的味道。”

晏兮看着赫哲难得的笑脸,心里却有些在意,他离家已经很久了吧?

晏兮一拍桌子,说:“明儿就去取那瓮陈年雪水,我给你煮一次红滇美人尖儿,你想放牛乳就放牛乳,想放酥油就放酥油。”

看着晏兮满脸认真,赫哲笑意更深了。

“就这么说定了。”晏兮一指桌上的黑漆描金花卉小药箱道:“走,先跟我找你兄弟去。”

春暖阁东厢房。

晏兮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绕过屏风进了后面的内间,果然看见墨茗,于是嬉笑道:“我家小祖宗来了没?”

墨茗答:“早来了,这药都是他煮上的,等你夸呢。”

这时门口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谁要他夸!”

赫哲回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娃娃。

那日赫哲在飞燕桥上远远见过,就觉清秀出尘,这次离得近,更见眉目间灵气十足。只是不知为何,却掺着一份不合时宜的阴郁。

名唤砚观的娃娃今儿穿的是一套深蓝色绸服,外面套着的白色罩衣分外眼熟。赫哲记起那日晏兮为自己疗伤时,衣服外面也罩了这么一件,只是略大几号。

“药箱先放这。”

赫哲听从晏兮的指挥,把药箱放在了晏兮身边的小桌上。晏兮开了锁,取出一把银挑子,走到正煮着的汤药边搅动一番。

砚观看晏兮过去了,嘴上说着不要人夸,可垂下的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往几案上摆医具时,总是不自觉地往晏兮那边瞅。

晏兮放下银挑子道:“配的不错。”

砚观脸上立刻兴奋地飞了两抹胭红,却只是故作镇定的嗯了一声。

墨茗看他别扭成这样子,哈哈大笑,没成想被晏兮一把拧了鼻子。

墨茗惊地后退一步,挣脱了晏兮,揉着通红的鼻子翁里翁气道:“这小子都是被你给惯的。”

晏兮笑道:“你多大,他多大?”

这么一说,反倒是砚观不高兴了,立刻接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

晏兮往背椅上一靠,好脾气地看着气鼓鼓的砚观说:“当你是小孩子今儿就不让你动手了。”

听到这话,砚观脸上浮现出一股子蓄势待发的认真劲,而赫哲却是微微皱了眉。

他记得晏兮说过,穆沙佩佩毒入五脏。前几日施针是在清理五脏的毒。或者是晏兮下针,或者是别人下针都不妨碍。但是五日过后就要通周身经脉,施针者需得手上极有准头。下针时少进一毫则无用,但多进一毫,轻则武力全失,重则一命呜呼。统共九九八十一针,针针都须恰到好处。今天正是第六天,晏兮却要让一个孩童来施针?

还在疑虑间,却有一只手安抚似的在他臂上拍了拍。赫哲低头,正是晏兮的笑脸,他说:“放心,有我在这。”

赫哲迟疑一下点点头,晏兮手放下了,但那微凉柔软的触觉还在,让人心里不自觉地安定下来。他退到晏兮身旁坐下,安静地看着砚观动作。

砚观点了安神香,扶起躺着的穆沙佩佩,然后铺开一卷银针。

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砚观身上竟全然没有了幼/齿小儿的气息。

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中光彩流转,他凝神静气,下针且快且准。不多时那卷银针便只剩下一根,极细极小,如同牛毫,捻在指尖几不可见。

而砚观拿着这根针,手却轻轻抖了一下,当即不动了。

赫哲心头一窒,却听晏兮淡淡道:“别人性命虽在你手,但那针就是你,你就是针。无医者,无病者,你心下又何须茫然?”

清冽的声音如同划开室内凝窒气氛的利刃,砚观眼中当下清明,手腕翻转间,最后一针入灵台。

这下,穆沙佩佩立刻有了反应。只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向前一扑,扶着面前的银箍木桶哇一声呕出一大口黑血。断断续续吐了约摸有半盆,血才渐渐有了红。砚观仔细观察着,又待他吐出几口鲜血才收针。

待九九八十一根银针收齐,穆沙佩佩便像是被人抽了筋,一下子软下来。

他弓身侧脸抱着木桶,呆呆地盯着晏兮瞅,半晌开口道:“竟有这样的神仙美人……我还是死了么?美人,请问这是哪里?”

晏兮:“……”

再一抬头,看到面色不善的赫哲。穆沙佩佩大吃一惊:“少主,你没中毒怎么也死了?呜呜呜,佩佩无能,害死少主。”

众人:“……”

墨茗乐不可支,端了茶给他漱口喂药,喜滋滋地承了他一叠声的“神仙姐姐”。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指着砚观,调笑道:“那还有仙童呢。”

脑袋基本是个摆设的穆沙佩佩打眼看到砚观,点点头说:“果真呢。”

又转头看向自己凶神脸的老大,穆沙佩佩认真道:“我看这儿挺好,全是美人儿,没白死。少主我们以后就住这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当然,除了赫哲……

兵荒马乱地给这位活宝灌了药,换了染血的亵衣。

穆沙佩佩毕竟刚醒,中毒又深,没等自家少主亲自动手把他打昏,便又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晏兮给他切了一脉。脉象虽虚,但已经平稳。不沉不浮,不长不短,便道:“没事了,让厨房这几日用江米和山药熬粥,待他醒来喂下。再用药打理着,没几日就好了。”

在穆沙佩佩手腕下抽出脉枕,晏兮正要装回药箱,却看到垂头丧气的砚观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不敢过来。

晏兮轻叹了一口气:“去退思阁闭门思过罢,医经整理一册默一册,有所悟了再出来。”

砚观轻轻道了一声是,刚想走却又转身,扯着晏兮的袖子低声道:“你不要生气。”

晏兮摸摸他的头:“我没生气。”

砚观却又道:“我——我一定——。”

晏兮轻轻拍拍砚观的背,只笑着说:“去吧。”

砚观整理了针匣,又收拾了零散的药装回自己的小医箱里。

他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晏兮,这才低头出了春暖阁的门。

赫哲目送砚观小小的身影消失,淡淡道:“你对他太严格了。”

“严师出高徒嘛。”晏兮嬉皮笑脸地背着手走到赫哲身边,一同看向砚观消失的方向。

赫哲皱眉,又道:“我还没有谢他。”

晏兮笑笑:“谢什么,是我不好,险些出错。”

“你太心急了。”赫哲摇摇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穆沙佩佩,对晏兮说:“他年纪小,手里握的又是人命,自然会迟疑。如果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可怕。他是个好医者,我自然要谢他。”

晏兮闻言,侧目看了赫哲一眼。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年自己六岁,还能下得了这雪山。隆冬时跟师傅晏南飞出过一趟医。细节不记清了,记忆里依稀只剩下黑压压跪了一屋的人,师傅不在,他拎着药箱无助地站在大堂里……

最后人救回来了,自己却没出息地哭了一场,好长一段时间下针时手都会抖。回谷后被罚退思阁抄书三年,其间还差点被晏南飞那个老不休打断手。

现在想想,自己还不如砚观呢。

心里在笑,可面儿上晏兮却还是白赫哲一眼:“听你说谢谢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不说大恩不言谢吗?合着救你们不是大恩倒是小情啦?”

晏兮再怎么伶牙俐齿,无奈每次到赫哲这里都是拳头打到软棉花,不痛不痒、无声无息。赫哲不跟他争讲,只是被他堵到说不出话说时,便会目光澄澄地盯着人看。晏兮也不是脸皮多厚的人,没多时就转过头去嘀咕:“不是就不是,看我做什么。”

“汤药的火熄了,这小子现下醒了,必无大碍,让笔威来就是了。你负责帮我看着那个小家伙去。退思阁阴冷阴冷的,我不放心。”看砚观走远了,晏兮这才对满屋忙活的墨茗嘱咐道。

“哎,知道了。”墨茗应着拨灭银锅子下的火,又去拎了那银箍木桶,边走边抱怨:“我这辈子啊,是跟退思阁耗上了。你被老谷主关起来我去照顾你,小砚观被你关起来,我还得去照顾他。”

“好姐姐,忙完这段时间就让纸鸢姐姐放你假。”晏兮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墨茗袖子许诺道。

墨茗眼睛咕噜噜转一圈,这才笑着挣了晏兮的手,笑着说:“可说定了哈,我去找笔威过来。”

“哎,好。”晏兮应了一声,把手抄进袖子里,转头对着赫哲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喜欢喝酒吗?”

赫哲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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