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版本:伊藤雪彦
英译版本:JAMES
发表时间:2010年11月
刊登:文创副刊
十六岁前後,小锡人们会被推进一座高温火炉。
火舌会模糊他们惊吓的五官,指头迅速熔合相黏,
稚嫩的小锡人还分不清发生了什麽事,就必须面临恐怖的高温与熔链。
最後出炉的,是制作精美、雕工细致、整齐划一的成熟锡人。
有银行家锡人、律师锡人、教授锡人…忍耐的程序越多,生成结果就越繁复亮丽。
火炉的炊烟没有一天停息,总是有小锡人被锡人催促着推进去。
有的小锡人带着泪水,有的小锡人紧张得直咬指甲,有的小锡人期待地跟着前面的人。
有的小锡人绷着冷漠的脸,彷佛那灼烧而上的焰苗根本是幻影。
有的小锡人融化得比较快且容易定型,有的小锡人特刚硬,火焰没办法融化它,
在最後一道出炉程序硬碰硬的冲击之下,塑型失败,挤压成一团废铁被丢在旁边。
嵌着红宝石眼珠的小锡人,明天就满十六岁了。
跟其他小锡人特别不同,他有涂抹亮光漆与颜料的肌肤,与特别精美的肢体。
这都要归功於小锡人的成长环境。
当环境条件特别好的时候,就会孕育出比较特别的小锡人。
担忧地凝视镜子,里面有一张格外忧郁、苍白的脸。
…明天是火炉之日。
想到这里,小锡人宝石眼珠的光彩又更阴暗了。
他怀藏一个极大的秘密,就连小锡人的父母、小锡人的老师都不知道。
───他的心,是玻璃做的。只要有阳光,光彩就特别美丽。
疼痛似地将手轻轻放置胸前,小锡人知道,玻璃是容易破碎的。
他舍不得让他的心暴露在崩坏的危险下。
某一次他从书上得知了小王子与他心爱玫瑰的故事。
小锡人想,那株玫瑰其实是生在小王子的心上,跟他最珍惜的玻璃心脏一样。
因为担忧,他问遍了所有认识的成熟锡人:「你的心还完好无损吗?」
每问一次绝望更重,成熟锡人多半是自顾自地做事,偶尔露出茫然的表情,
甚至有些家伙质问他是哪一家媒体派来的?不由分说便恶狠狠地赶走小锡人。
终於有一个老锡人愿意跟小锡人分享他的心。
「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它了。」
老锡人抖着酒精中毒的双手,慢慢打开胸口。
小锡人期待地望着那扇门越开越大,终於流出一地细碎的白沙。
老锡人怔怔地站着,垂下头凝视那些碎得不能再尽的粉末。
「该是一只美丽而完整的贝壳。原本不是这样的。」
老锡人连膝盖也颤抖了。
「妻子过世之後,它就慢慢不中用了。」
老锡人蹲下来收拾砂砾的模样极可怜。
小锡人连继续提问的勇气都没有,难以忍受地逃开了。
後来小锡人找上西装毕挺,看起来意气风发的成熟锡人。
锡人接电话、拨电话,短短的空档还拿出企划案草稿涂改。
在不断恳求下,锡人才不情不愿地打开胸膛让小锡人瞧一瞧。
里头藏着一枚扭曲不堪的钱币。而且有浓浓的铜臭味。
「请问,在火炉前它就是这个模样吗?」小锡人诚恳地问。
锡人楞了楞,像做坏事被发现似地,浮上一层羞赧的表情:「当然不。」
「离开火炉後不知道什麽时候变化的。怪了…」锡人点燃一根香菸,陷入沉思。
「至少里面还有东西。」
锡人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有些人死透了。」
小锡人陆续又问了几个人,仍失望而归。
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他想。要做些什麽才好。
小锡人在房间反覆踱步,以至於母亲误以为孩子快要神经衰弱了。
「可以不进火炉吗?」小锡人在晚餐时,几近哀求地问母亲。
「不行。」父母异口同声回答:「这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小锡人默默走回房间。
他做了一个决定。
「亲爱的,准备出发搂。」小锡人的妈妈朝楼上呼喊。
锡人爸爸已经开车在外头等了。
可以不进火炉吗?
───孩子昨天的话让他忐忑不安。
小锡人若想逃避试炼,像隔壁家三十岁都没法进入火炉,拒绝离开房间的不孝子。
锡人爸爸发誓,绝对不让这种事情发生。拿绳子绑也要把小锡人推进火炉里。
他在车门边放着封箱胶带、麻绳、利剪,还有一包奶油太妃糖。
小锡人最爱吃奶油太妃糖。
或许用引诱的就行,锡人爸爸拼命盘算着。他觉得脑袋因急促运转的缘故,要发烧了。
然而小锡人没有出任何状况。他衣着整齐地上车,表现得像是全世界最乖巧的小孩。
就连列队进入火炉的时候,小锡人也没有露出任何紧张不安的模样。
不像其他小锡人哀哀恸哭,耍脾气、大声喧哗。小锡人抬头挺胸,静静走入火炉。
锡人爸爸骄傲极了,铁门关上那一刻,眼眶充满感动的泪水。
在火浪组成的海洋,小锡人面对剧烈得几乎令他尖叫的痛楚,及四面八方涌来的庞大压力。
一段牵肠挂肚的残忍切割,渐渐扭曲他端整的五官与骨骼。
撑大因火焰辉煌的眼珠,小锡人发现旁边的小锡人蹲着不肯往前走,只能不停融化再融化。
他感到步伐越来越艰难,只好不断割舍身上的东西,他不确知自己究竟丢弃了多少。
再一次,他感到庆幸。
自己将最珍贵脆弱、最透明纯净的心,藏在房间的花盆里。
真正的小锡人并不在这里,此处的小锡人并不完整。再多磨难他都能忍受。
甚至,觉得自己无比勇敢,因为小锡人最软弱恐惧受伤害的地方,已经被深深埋起。
终於小锡人成为坐办公桌的青年锡人,认真、积极、忠於公司。
眼珠颜色穠艳的他,经过火炉蒸融、雕凿,不再是当初那个有话直说的莽撞男孩。
垂着眼睛,整理文件,彷佛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摆在案上一般专注。
锡人会将薪水袋的一部分拿给父母,以证明自己的独立。
渐渐地,他买了车,迁出去租了套房,之後,还买了一只相当好的表。
深湛的夜,他穿越白尘覆积的楼梯间,局促低矮的走廊。
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和公事包。
因为生活的疲惫,忧苦如蛛网蔓垂周身,致使他再没有注意过星空的颜色。
锡人把那盆花从家里一并带了出来。他没有掘出那颗埋藏在泥里的玻璃心。
还不是时候。他想。职场太过忧惧烦扰。
即使在穿越火炉的过程割舍、焠炼了那麽多。他仍深怕自己不够坚强,不慎碰坏了它。
局限在单人套房,他唯一的兴趣是睡前,暗里睁眼,听冷风吹过窗檐乾涸的罅隙。
幻想自己撑起巨大的洁白的帆桅,泅游银河。怀着闪亮缤纷的心。
风声是启程的号角,旅程将会十分遥远、美好安静,不会有渠乾藻枯的问题。
在这样懒洋而舒适的想像之中,沉入泡泡浴般,松弛睡去。
几缕浏海因为忙碌而茖差。锡人越发英俊,且渐渐崭露头角,颇受上司重用。
胸膛空洞至今,反而具有更多容量来吸纳职场的事物。
他不觉有什麽不自在。
直到某一天,锡人遇见咖啡男孩。
晨寒的工作日,青年锡人和往常一样,困眯着眼,早早便抵达办公室。
这天他觉得特别虚弱,以至於平时拘谨的领结打得有些松歪。那模样其实是可爱的。
他翻开公事包,拿出待整理的资料,电脑开机。曝光的纯白忽然涣散了意识。
青年锡人滑落办公桌,颓倒在地,动也不动。
森白灿亮的世界缓缓退却,锡人睁开眼,发觉眼前有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
端咖啡的男孩温和的朝他笑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麽好看的笑容。
成熟的锡人不做兴那样坦率、真挚、从心而发的表情。
「你发烧了。」对方摸了摸青年额头,并递上一杯热咖啡:「用不着那麽拼啊。」
脸色苍白的青年端着瓷杯,啜了一口,晕重的四肢温暖起来。
「很香。」他赞美。
「是哥伦比亚产的豆子噢。」
锡人男孩又露出微笑,两颗虎牙可爱极了,领口有一股好闻的古龙水香。
怔怔惦记细节,青年锡人私下为他取了一个代号───咖啡男孩。
咖啡男孩是新进人员,许多琐事都是他在跑。
影印、传递资料、输入、传真、泡茶、打扫、总机、订便当…
他紧张兮兮地在走廊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忙里忙外。
办公室的前辈似乎以此为乐,嘻哗地讪笑,并将一些麻烦的项目丢给他。
青年锡人总特别留意那咯哒咯哒、很有精神的皮靴声。
茶水间。
影印室。
被主管叫过去。
接电话。
分送便当到座位。
没有人愿意跟咖啡男孩一起用餐,他总是躲到堆叠杂物的储藏室去吃饭。
到了下午的休息时间,青年锡人会特别过去,叮嘱咖啡男孩为他冲杯咖啡。
这时候咖啡男孩无论再怎麽疲乏,都会显露最灿烂认真的笑容。
其他职员目睹这一幕,更觉不快,变本加厉地刁难咖啡男孩。
咖啡男孩在办公室简直一刻不得坐。
「咖啡男孩什麽事都做不好。」
办公室的讥诮益发刻薄,夹杂恶意与嘲讽:「听说了吗...那个咖啡小子,
他曾经跟男主管睡在一起,搞得对方离了婚,还被公司开除...」
这是锡人青年第一次听见职员批评咖啡男孩。
原来如此。
原来因为性向,严重的排挤与歧视才会发生在咖啡男孩身上,而无人过问。
每当咖啡男孩将咖啡端进办公室,他们总是以轻蔑的眼神穿刺背影。
青年偶尔会在办公室敲打键盘的矜默中,与忙碌的咖啡男孩偶然互望。
咖啡男孩的耳朵会渐渐泛红、接着是脸庞、若再久一点,连颈子都有些粉色了。
再度挪动视线,青年缄默地回到白纸黑字的档案上。彷如止水。
他总是错过咖啡男孩怅然失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