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安听说书似的把县长家这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听了,有心想要敲一笔竹杠,但又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县长太太因为省钱耽误了许多功夫,有心将功赎罪,故而愿意从自己的体己里多贴两根大条子做加急费。苏平安思量着自己最近人财两空,正是需要发愤图强弥补损失的时候,便看在这十二根大条子的面上,从菸榻上一跃而起,准备出马。
见她要出去,哑巴就跟旋风似地忙起来。先是从柜子里去了一个硕长的白绸斗篷,扬手抖开给她披上。
苏仙姑深居简出,在公众面前需要保持一种神秘感。披好了斗篷,他又拿出一只精巧的小黑皮箱,把菸桌上那一整套菸枪菸灯菸釺菸膏子整整齐齐地收进去,啪的一声扣好搭扣。苏致远便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把这小皮箱拎在手里。
苏平安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抽菸,她离不开这套消遣的玩意。况且降妖捉怪多在晚上,熬夜最是耗费精神。
哑巴烧菸伺候人是一把好手,然而捉鬼降妖是不行的。出门做生意,苏平安絶不会带他。
更何况他是苏平安身边最最忠心的一条好狗,万一被妖魔鬼怪给弄死了,她就亏大发。徒弟易得,好狗不易的。
哑巴小时候过得很苦,又因为长得漂亮,更受尽难以言说的欺凌。四五岁便被亲爹妈卖进了戏班子,从此成了师傅的一个小玩意,给师傅端屎盆子到夜壶到痰盂,晚上还得陪睡,那日子决不能说好。但即便是这样的苦日子,还要招来别的小戏子嫉妒。被下药,弄哑了嗓子,差点被师傅买到窑子里。苏平安花了十块大洋给他赎身,带在身边使唤。
哑巴从小就伺候师傅,故而伺候人絶不是问题。又因为吃过苦受过罪,猛然到了苏平安手里,简直是从地狱到了天堂。无以为报,他便自愿活成苏平安的狗,以报大恩。
她身为一只妖孽,自认看尽世间百态,所以心态极宽极好。哑巴愿意当狗,她就如他所愿。
哑巴知道了她所有的底细之後,还一如既往心甘情愿忠心耿耿地要当一条好狗,这便显出了他的难能可贵。
穿戴整齐,消遣的装备也带了,该是出发的时候。
苏平安抬头,透过花窗看了一眼外面明晃晃的艳阳,顿时就有了一种要融化的感觉。压着嗓子里几欲溢出的呻吟,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走吧。」
说罢,伸手把斗篷撩起盖住头脸,低着头迈开脚步,懒洋洋地走了出去。身後,苏致远拎着小皮箱紧紧跟上。
站在前厅的管家正等得心急如焚,猛然见从里面飘出一抹雪白身影,顿时满头大汗收掉一般。屁股一紧,腰板一挺,迈着小碎步迎上去。
「仙姑!」
苏平安只是一抬手,示意他前头带路。
管家挺直的腰立刻躬下,宛如一条狗似的颠巴颠巴就往外跑。
把这尊活菩萨恭而敬之地抬进汽车,管家坐到前面,砸上车门,一挥手。
「走,赶紧回去!」
得了令,汽车夫一踩油门,汽车咆哮一声,从後面喷出一股黑烟,火烧屁股似的朝着文县狂奔而去。
县长大人的座驾乃是一辆原装进口的美国福特老爷车,车身宽敞,样式豪迈,马力十足,是一辆无可挑剔的好车。然而青阳县通往文县的乃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土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福特车在土路上狂奔疾驰,车里的苏平安就感觉自己成了炒锅里的黄豆,在闷热的车厢里一路连蹦带跳,腾云驾雾。
及至车停之後,她是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惨白着脸下了车。
心急如焚一头大汗的陈县长等在前厅,眼见着管家领着从头到脚一身白的苏仙姑翩然而来,顿时感觉如同生嚼了一块千年寒冰,打心里透出一份凉意,猛然打了一个哆嗦拔地而起,滚动着迎了上去。
「仙姑,仙姑你可来了!」
一双汗津津白胖的手伸到眼前,苏平安皱了皱眉。
身後苏致远赶紧上前一步,接住县长大人这双汗手,紧紧一握。
「县长大人不必客气,还是先去看看小公子要紧。」
被仙姑冷落,陈县长并不懊恼。仙姑并非凡人,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好好,仙姑来了,我可就放心了。管家,快,给仙姑和七爷带路。」
管家一路脚不沾地忙得一身热汗,此时也顾不得休息,急忙上前引路。
苏致远一手拎着手里的小皮箱,一手扶着苏平安,跟着管家往後院走。
关着小少爷的废楼在大宅的最里面,青砖红瓦,小桥流水,假山花坛,很有几分精致。原本是预备着给小姐住的。然而太太没有生出小姐,县长也未能纳妾,故而这小楼就成了一个摆设。说是废楼,其实并不荒芜破坏。县长太太是个会过日子的,吩咐下人时常打扫,保持洁净。只是因为长年累月地不住人,免不了人气不足,冷清有余,便有了几分鬼气。
趁着日头还没下沉,苏平安命管家把院门打开,自己带着苏致远大步就走进去。
小院不大,不过几步,迎面就是一幢二层小楼。青砖红瓦,花窗木门,古色古香。整个下楼自上而下所有门窗都紧闭着,透过玻璃窗只见里面雾蒙蒙黑黝黝,什麽也看不见。
三人停住脚步。
「白天那妖精不来?」苏致远回头问管家。
「是,那妖精天黑了才来。」管家伸手抹额头上的大汗,气喘吁吁回答。
苏平安点点头。
「那怎麽不趁着白天把少爷救出来?」
「早救过了,没用,里面的门压根打不开。老爷还让人拿柴刀劈过,生铁似的,劈不开。」
「原来是这样。」苏平安又点点头。
「仙姑,这狐妖说是有千年的道行,本事了不得呢。」管家凑上来小声说道。
苏平安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
「管它是千年还是万年,在我眼里,都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那是那是,仙姑您是有真本事的,您是活神仙。」管家急忙拍马奉承。
苏平安微微一笑,却之不恭笑纳马屁。
这世界上有没有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她不知道,没遇上过。但她知道,留恋在人间吃煮鸡蛋的,絶不可能是什麽修炼千年的狐妖。但凡妖怪,修炼百年已是不易,何况修炼千年。能修炼千年的,早就得道成仙,哪里还会留在人间吃煮鸡蛋。
不过因为在她之前已有两员大将铩羽而归,所以苏平安有心要显露一手,震一震场子,好叫陈县长知道她是物有所值。
解开披着的白绸斗篷,苏平安伸手一抖,把斗篷甩在身後苏致远的怀里。她里面亦是一身白,白衣白裤白鞋,洁白无瑕,连脸蛋也是雪白的。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白,越发衬得她头发漆黑,眼珠有神,红唇娇艳。如同一个白瓷捏的,白玉雕的,白雪塑的美人像。
可惜,美人像是死的,她却是活的。只是活得人气不足,仙气飘飘。
苏致远一把搂住这满怀的柔弱无骨,眼看她这幅模样,心都要化了。
瞧瞧他这师傅,多漂亮,多能干。
管家也被她这谪仙似的样子折服,心想苏仙姑就是苏仙姑,就这扮相,也值那十根大条子了。
亮相完毕,仙气飘飘的苏仙姑眼睫毛一抬,眼珠子一转,迈步上前。绕着小楼慢条斯理地转了一圈,心中明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所谓的金圣显神真君乃是一只欺世盗名的杂牌狐妖。
下在小楼里的法术乃是障眼法,陈县长家一干人等都是肉眼凡胎,受法术迷惑,故而推门不开,劈窗不破。全是自己对自己用劲,没有半分用在实处。
见着妖怪法术如此低劣,估计着十二根大条子赚得不费吹灰之力,便心情大好。走到小楼正门口,苏平安深处双手抖了抖,亲自推门。
门一推就开,滚滚黑气就扑面而来。
这让苏平安吃了一惊,然而她是不怕这些的,只是觉得这黑烟腥臭难当,差点让她吐了中饭。
身後管家和苏致远见她轻轻松松就把门推开,不由各自暗自叫一声好。但又见她被黑烟笼罩,又不免担忧起来。
两人捂鼻屏息熬过一阵腥臭,就见黑烟渐渐散去,而门口已没有了苏平安的身影。
【有话说】没有人在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