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致远起了一个大早,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火车也没有到站。
转头看看对面的苏平安,还在睡,沉沉的,蜷得像一只虾仁。水晶虾仁,鲜美的。
盯着这只大虾仁看了很久,他看出一肚子的饥饿。摸了摸肚皮,叹了口气,一个打挺坐起来。
他是被饿惨过的,所以最不耐饿。饿真当是世间最难熬的酷刑,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
穿上鞋子,把衣服上的皱褶抹了抹,他再一次提着水壶和拿着毛巾出门。
等苏平安在一片光明中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一扭头就能看到对面一身清爽笑容可掬的苏致远。
她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地伸了一个拦腰。
苏致远知道她这是起床气,并不是针对自己,於是笑微微地上前,伸手扶她起来。
「师傅,已经给你泡了茶,还热着呢。」
她皱着眉又打了一个哈欠,精神头很是不足,眼睛也眯着不肯睁开。
苏致远给她披上一件单衣,又双手捧着茶杯塞到她手里。
掀开茶杯盖,她灌了一口,果然还热着,但又不烫嘴,显然是掐着时候算好的。
含着茶在嘴巴里转了几圈,她呸的吐到床头小桌子下面摆着的痰盂里。
这一口茶算是拉回了她的活灵,她勉为其难地睁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到了吗?」
「还没,再过个两刻钟就差不多了。师傅你是要吃烟还是吃饭?我看餐车那边有刚做好的薄荷糕,蛮清淡的。奶油蛋糕也有,可以配牛奶,还是热的呢。」
苏致远说着话就把温吞的茶水都倒进痰盂里,又拿了一个小脸盆倒热水。
苏平安放下茶杯,摸了摸肚皮。
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清爽,她的胃口也渐渐回来了。昨天整个晚上就吃了一只桃子,到早上肚子都瘪了。
「吃饭,我要蛋糕和牛奶。」
「我这就去买。」把手里的热毛巾递给苏平安,他灵灵巧巧地答应。
苏平安拿着毛巾懒洋洋地擦了一把脸,扭头看了看窗外。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太阳早早地升起,普照万物。
因为已经靠近省城,所以窗外的风光堪称繁荣。繁荣,但不繁华。因为这儿是郊区,住的都是贫苦百姓。
铁路两边是一片连绵不絶的低矮房屋,那些屋子的墙壁看起来彷佛是砖搭的,其实不过是一层草蓆,外面抹了一层洋灰在涂上石灰,装个样子罢了。
因为样子装得不错,故而看起来也像那麽一回事。
房屋前面人来人往,挑担买早点的,蹲着吃早点的,还要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虽然一个个看起来都是灰头土脸并有点面黄肌瘦,但还都算得上有活力。
大人们都在关注地盯着自己眼前那些人和事,对哐叽哐叽摇摆而过的火车视而不见。小孩子们对火车还是很有兴趣,对着车窗前的人挥手示意,一脸兴奋。
隔壁包厢也不知是先生还是小姐,嘻嘻哈哈地扔了一把亮晶晶的外国糖果出去。这下惹得那些孩子们一个个跟猴子似的跳蹿起来,低头弯腰争抢那些稀罕的糖果。有两个孩子还为了争夺一颗糖打了起来。
一把糖果看了一场猴戏,隔壁的先生小姐笑得越发开心了。
看着这一副众生相,苏平安叹了一口气。
等她转回头,一碟香甜的奶油蛋糕和一杯温热的牛奶已经摆在桌子上。雪白的碟子上还摆着一把亮闪闪的小银叉。
人生在世,吃穿两字。吃又排在穿的前面,重中之重。
苏平安拿起叉子慢条斯理一口又一口地把碟子上的那块蛋糕吃下肚,吃完了蛋糕又一口一口地把一杯牛奶都喝光。
她把杯子一放下,苏致远就把乾净的手帕递到她手里。
擦了擦嘴,她长吁一口气。咂咂後味,觉得刚才那客蛋糕的奶油糖放多了,有点甜腻。
她一咂嘴,苏致远就知道她腻着了。平常不开胃,开胃就猛吃,师傅有时候像个孩子,做事情很猛。
给重新泡一杯热茶,他拿着碟子叉子杯子去还。
还好家伙之後,他往回走,火车明显慢下来了,要进站了。
他加快脚步,一路挤过三等车厢和二等车厢那些急着往车门赶的乘客。一进到一等车厢这边,苏致远就急忙放慢脚步。这里都是有身份的先生女士,做事情是不必要急的,尽可以慢悠悠地来。而且,一等车厢是有专供下客的车门,不必跟那些平民们去争。
他慢悠悠走回包厢,拉开门就看到已经焕然一新的苏平安。
她换上了新的一套衣服,衣服平整又合体,料子好做工细,粉嫩的颜色,合身的剪裁,就跟长在她身上的一层皮似的。明明昨天晚上他把她顶得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头发都乱了,然而早上起来,她这满头的乱发却立刻就纹丝不乱。那麽浓密的头发,还剪成蘑菇的样子,竟然一点也不蓬起。黑黝黝,亮闪闪,是一只很新鲜很美味的大香菇。
不过她是鲜亮了,但摊在床铺上那些皱巴巴的衣服裤子,可一点也不鲜亮。
苏致远叹口气,上前去给她收拾。
皱巴巴的衣服上还带着她的温度,她的味道,一丝丝的往鼻子里钻,往手上蹿,真让他有点神迷。冷不丁拎起一小片粉嫩柳绿的布,是师傅的裤头。
背对着师傅,他心如擂鼓,飞快地把手里这片小布头塞进自己的裤袋里。
把衣服折好,放在箱子的角落,扣好箱子。把大小两只箱子摆弄好,火车就停了,到站了。
一等车厢的先生女士们这才一个接一个慢悠悠地从包厢里出来,隔壁包厢的先生女士终於露面,是一个时髦的少爷和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士,一路芬芳扑鼻,打情骂俏地往车门去。伶俐的跟班拎着一只硕大沉重的皮箱,步履艰难地跟在後面。
小跟班走得慢,行李又那麽大,直接导致过道上堵塞了。
苏平安就跟在後面,身後是拎着大小两只皮箱的苏致远。
便秘似的慢吞吞爬到车门处,一脚踏出外面,真当是长吁一口气,总算出来了。
看着好不容易拎出了行李的小跟班在外面被那摩登少爷骂,嫌他出来慢了,让少爷站在外面等他一个夥计。骂了一通又吆喝小跟班去打电话,到车行里叫辆车过来。
苏致远冷眼旁观,心想同人不同命。他多运气,碰上了师傅。即便是做跟班,也做得比别人体面威风。虽然师傅伺候起来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但师傅那麽漂亮,给他吃,给他穿,给他钱还给他睡。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师傅?他赚大了。
师徒两个走到月台边上,苏致远问:「师傅,要汽车还是人力车?」
「不赶时间,还是人力车吧。汽车闷。」
「好,我去叫车。」把行李放下,他转身就去叫车。
他腿长手长,人高气盛,一出手就抢了一辆人力车,招呼到苏平安身边。
让车夫把大箱子搁在後面,小箱子他自己一手拎着,另一只手则扶着苏平安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