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满月,森林。
哈、哈……
冻伤双足沉重的有如不属於自己;寒冷心跳的隆隆声大得简直要震破耳膜。
但、不逃不行!
每当快要放弃的时候,心底就会有一个声音大喊着:不逃不行!
『快逃!!』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人痛撤心飞的嘶吼;鼻尖似乎嗅得到那令人作恶的腥味。
『走──!!!』
宛如警示的大钟,一次又一次的敲回他几近溃散的意识。
如果就这样昏死的话,会比较轻松吧?
如果就这样放弃的话,那股淤塞胸口的闷痛,是否就会从此消失无踪?
『走、快走。不要停下、不准回头。』
『活下去!』
感觉到撕裂般的低吼,他再一次摧动自己迈开步伐死命穿梭在幽暗的森林中。
活下去!
即使眼前银白大地无垠,唯有雪白月光及说不出的恐惧随行。
咳、哈……
恐惧到了极端後,不知为何竟让人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
逃、但又要逃到哪里去呢。这世界之大,可有自己容身之处?
可惜现在就连扬起唇角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只能张大着嘴,拼了命的呼吸;拼了命的让自己活下去。
眼角的不知名温热液体被夜风冻结在冻红了的小脸上,僵冷的喉咙即使是吸吐气这个再平常不过的维生动作都会附加着无以名状的痛苦。
森林中层层叠叠的黑影彷佛都隐藏着不知名的追兵,远方似乎响起猖狂胜利的狼嚎。
「不!!!」
不会的、不会的。
那麽温暖的大手、那样强悍的背影。
我的王……
『活下去!』
可是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已经没有属於自己的狼群了。
『活下去!』
活下去?要活在哪里?被独留下来的自己要活,活在哪里!?
「啊啊啊──!!!!」
○
严冬、满月、温室花园。
无声的静谧中,提早来临的满月洒下清辉。
原本盛开着无数白玫瑰的花景被一片霭霭白雪所覆盖,如鹅毛似的雪华花玩笑似地轻轻飘落。连呼出的气都变成了银白的晶体。
其实不冷,凭空虚化出来的幻境怎麽可能会带冷。
如果凝神细看的话会就发现,玫瑰依然是玫瑰;暖暖的半月依旧在天边开口笑。
只是眼前一片银白幻境却使人有一种打自心底发冷的错觉。
之前如死了一般沉睡的小狼儿不知何时已张开了双眼坐起身,正定定的往男人的方向望去。
细碎的冷雪不断落下。一瞬间煌泉以为自己看到了透明的雪华精灵,要是稍不注意就会自他眼前消散而去像是白雪幻化出来的泡影。
男人似听到了,自身血液凝结的声音。
在狼的眼中并没有魔的存在,那是回到了过去的眼神。
那是沉静在过去的恶梦中,无法清醒、无法脱离的空洞虚无眼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等意识到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了月狼的身边。
「月……」他只能学着低等人类的方式唤牠,可笑的是那甚至不是牠的真名。
细瘦的肩膀动了一下,似对男人的呼唤有所回应。
於是他伸手,不意外的遭到了激烈的抗拒。
「不!!!」
男人的嗓音在混乱的狼耳中变了调,狼爪一张就是一抓,也不意外的落了个空。
「啊啊啊──!!!!」小狼发狂似的自残起来。双爪用着像要撕裂猎物的力量紧抱双肩猛刨着,自肩膀到手臂手腕无一幸免。被撕碎纱布混杂着白雪红血眼泪散落柔软床垫,如果不是男人扑上的双手适时阻止,也许接下来连那雪扑似的小脸都会遭难。
「住手!」男人少见的乱了方寸。那惊心动魄的瞬间逼得他大吼出声,然却只引来小狼更加狂暴的扭动挣扎,兽族的力量毕竟不可小觑。煌泉只能将自己整个人挤进那疯狂乱踢的双腿间,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压制下丧失神志的小狼。
「看着我、听到没有。」一个使力将两只利爪用单手箝制,男人空出一手掐上了那死白双颊强制性面向自己。「我命令你停止伤害自己!我要你看着我、看着我煌‧泉!」
类似的情境、似曾相识的感觉隐隐笼罩着男人。但他无暇他想、只能用燃烧着炙热冷焰的幽蓝双眼直盯着小狼失序的双瞳,宛若是要在那片浊黄迷雾中烧出另一片天。
接下来是几乎窒息的沉默,对峙。
良久。
一颗珍珠自那蜜酿的眼瞳逃出,落在男人强硬的手指上、烙烫了魔内心柔软的一角。
「没有了……」放弃了、不要了。
「没有……回去的地方了……」失去了狼群,要活在哪里?
乾枯的内心抽泣着;半梦半醒的水瞳破碎着。魔彷佛听到了小月狼的灵魂发出了小小的无助的脆弱的、如玻璃水晶逐渐碎裂的哀鸣。但那声音实在是太细微了,如果一不注意就会被雪花飘落的巨响掩盖过去。
「哪里……要活在哪里……」孤狼,是活不了的。而孤独的月狼,注定心碎而亡。
「……」这不是魔擅长的场面,所以他选择不发一语;所以他让小狼选择要不自己清醒。
於是他等待、安静的等待,放松了箝制的力气,这是魔唯一懂得的温柔。
「哈啊……」彷佛是突然意识到了什麽;彷佛是突然意识到眼前男人的存在。
「煌……泉……」失去箝制的狼爪缓缓爬上了男人刚硬的五官,恍若两人初次的相识。
而魔依然沉默,像是在确认着什麽、又像是在等待什麽。
然後他等到了,让他错愕的,小狼眼底盛满的诀绝。
「求你……杀了我……」
我……想起来了……我……
孤脉、一狼、无法独活。
未完的话语含糊在失去光泽的乾裂唇瓣,魔顿时感到如陷入极地寒泉的冰冻。
这就是了,魔终於想通自己对这只小狼儿如此执着的原因。
他们都一样,有着极不愿面对、回想的过去;就像自己当初对鬼才无条件的信任一样,他们都有着相近的遭遇、经历过类似的情境。
『他们』有着如此相近的灵魂。不论是被排斥或是视为异端的孤立,最後是无法避免的逃亡。
『他们』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指尖的微风,说不出自己的由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归属。
归属。那就像是,如果以人族而言,就是家的存在;以兽族而言,就是族人彼此间的感情连结。
但『他们』不一样。
讲明白一点,陷阱、欺骗、背叛的无理轮回对他或对鬼才而言,根本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背叛!
血障又开始侵蚀着男人的理智,而这一直是他最不愿面对的、残酷的事实。
自从那一次後,魔的能力就开始失控。
自从那一次後,煌泉的能力就开始失衡。
这一次的清醒并不是因为吸血鬼的召唤,是因为血。
那股远在城外的血腥味淡淡地,一次又一次干扰着自己的神智。所以自己远比前几次还要早清醒,也远比前几次还要来的暴躁不安、精神层面也来的更加不稳定。
甚至、差一点,魔就动了要血洗这块领地的念头。
如果没有鬼才的胡言乱语不断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大概早就将许多闪过脑中的疯狂想法付诸实现了。
就像那一次,他差点失手杀了小狼。
但其实,他最想杀的,是自己。
比起被背叛的屈辱及不甘,他更痛痕当时自己的大意、自己的不小心。
他太自负了,以致於必须付出比想像中惨烈数倍的代价。
原本以为力量就是一切,结果事实证明他大大的错了,比任何他所认知的事情都还要错的离谱,所以注定他必须失去。
高傲的王子一下被打入万丈深渊。讽刺的是,那明摆着是对方挖了个洞叫自己跳进去,而自己却从头到尾都完全不觉。
他太过看轻自己所面对的敌人,导致连重新站起来的力量都失去。
即使已过了上千年,当时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忘不掉、也不能忘。
“杀了我……“
不!
“求你……”
「求你……」
“杀了我……”
「杀了我……」
眼前情境似乎开始重叠,回到他最苦痛的那一瞬间。
「不……我不准。」背部的旧伤彷佛猛烈被撕开传来火烧般的灼热感,可比起自己,小狼的自残更叫魔感到心痛。
心?
哈,原来自己还在执着那种不需要的存在。
原来自己依然不是一个及格的魔。
就如同从不生饮人血的鬼才一样,『他们』都是来自无名的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