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这位就是从今天开始加入我们的桐原佳树，请大家掌声鼓励欢迎他！」
在工藤小姐热烈地带动下，十几人的掌声纷纷响起。
我面上显得有些害羞，但仍迅速站起身来，向在座的前辈们行上一个大礼。「请大家多多指教！」
眼前的空间是连着摄影棚一同搭建的一间小办公室，所有P‧J影视公司的基层人员及干部都聚集在里面，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打量我这位新进员工，而我也在这一刻体认到，这和当初和工藤小姐单独签短期的工作约不一样，而是实实在在介绍我成为大家一员的一个场合。
在我面前的这些人，无疑便是我从今往後的同事。其中有我认识的，像工藤小姐，以及平时工作的夥伴。另外也有许多不认识的，好比说柴田组长。
柴田组长是另外一个摄影棚的负责人，专门拍电视剧，由於电影和电视剧拍摄的进度有很大的差别，故普通时候很少会见到他。只是最近一号摄影棚太过忙碌，工藤小姐才请他过来搭把手。我曾听工藤小姐说过，现在到处都在缺人，尤其柴田组长，更是出了名的拐卖头子，一旦物色到中意的手下，便会狠狠地咬住不放，虽说工藤小姐的位子比他高一级，但从来没有从他手上抢人抢成功过，因此特别交待我，平时若没事，就少跑到他跟前晃，免得一不小心被当成工具捡去用，要是被他用得顺手，到时想回她这边来都没办法了。
「小毛头，加油吧！」大大的手掌拍在我肩膀上。是身边的山崎组长。
我感激地抬眼一瞧，一张熟悉的脸便映入眼帘。
山崎组长，全名山崎正泰，是个宽额圆脸、笑起来和蔼可亲的中年大叔。
和一般的陌生人不一样，山崎组长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自己孩子一般。而这是有一番缘故的。
山崎组长和我父母都是老朋友了，我隐约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被他带着去钓过鱼。可见当时的双亲与山崎组长关系真的很好，彼此抱持着全然的信任，否则也不会把小小年纪的我交给他照顾。所幸，父母亲的信任感也是对的，在得知我已然失去双亲时，山崎组长便是第一个表态说愿意把我接济过去的人。虽说当时候情况有点复杂，导致他未能如愿……但直到现在，山崎组长一直就很照顾我。平时他见我一个人生活，就三不五时会要我去陪陪他，替他做些杂事，训练我，让我拥有一技之长，并且在我提出想要进剧组的时候拉我一把。毕竟这一行若没有熟人，是很难混进来的。山崎组长无疑就是担任这个熟人的角色。
因此可想而知，他之所以这麽大方地将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方面有提携我的意思，另一方面，当然也是预先防止柴田组长那总爱挖人墙角的举动。
果然柴田组长忿忿不平地说：「有山崎在，你可别说我们会欺负你啊！」
小办公室里顿时笑声一片。
於是乎，在众人亲切地冲来揉我头捏我脸的传统仪式之下，我开心地迎接我的新工作。忐忑不安的一颗心，也在导演大喊一声『开机』的忙碌氛围之下，渐渐落到了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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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将我的鲜血，全数奉献给我的尊贵的王，不论在座有多少位贤明之者怀疑，我都将对天父发誓，我——克利欧‧左拉，将永远匍匐厄尔多勒三世，法兰斯特．卡尔国王的脚下，世世代代，忠心不二！』
克利欧（濑名公平饰）高举双手，大声宣示。握在他手上的一支短剑，正绽放出对血腥的渴望。追讨生命的银光闪动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虚弱又苍白。然而克利欧毫不畏惧坚定起眼神，企图传达最完美的献祭。
眼看心爱的侍从即将变作一具冰冷的死屍，高高在上的老国王法兰斯特（莱尔．伊克托饰）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握着高贵权杖的大手，已微微发颤。
他内心正进行激烈的交战。到底要相信克利欧？还是追究他放走奴隶意图谋反的罪行？又或者还有其他路走？老国王不知道。
其实原先并没有这麽复杂，因为他恨不得他去死，不剩多少犹豫，然而现在，他为难了。只要一想到那冷酷的刀尖若真的夺去年轻人的生命，他的女儿、他美丽的小公主，将会如何地伤心欲绝——老国王无法允许这样的惨事发生。
『住手。』微颤着嗓音，老国王沉声喝止。
刀锋正好抵在克利欧喉间，浅浅划出一道小伤口，娇艳的血珠浮现在刀尖，在溢出更多鲜血之前，已有人上前阻止了他。克利欧挣扎着，想坚持死意。但老国王已遭受不了任何刺激了。
『住手，克利欧，住手，把刀……放下。』语毕，老国王一脸颓然，彷佛丧失浑身上下所有力气。
『可是、吾王……』大臣（皮特．史崔饰）忍不住出言争辩。
老国王大手一挥，示意再也不想听。
很明显，既然老国王在这一刻选择信任克利欧，那麽，便再无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啊啊……我尊贵的陛下……』眼眶泛满了泪水，克利欧在众人讳莫如深的目光下膝行上前，他半身趴伏在阶梯上，彷佛某种低下的生物，『您是如此伟大，愿娜塔神的圣光，永永远远与您同在。』
说到底，一名忠心的臣子，总是会用各种方式宣誓自己的臣服。对克利欧而言，低下头来亲吻一只靴子，便是用不着烦劳他人的事。
『吾王，三思啊！』大臣嘴巴上仍不肯死心，但心里已经开始慢慢绝望。
不出所料，老国王觉得心烦，命人将大臣给带出去。
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然而就在大臣即将被拖离是非之地时，他却陡然间激动起来。
只见大臣目眦俱裂，『他说谎！』、『看见没？他在说谎！』、『吾王，魔鬼已经蒙蔽了您！』、『快看哪！地狱之火在神圣的殿堂里燃烧，化出魔鬼的形体降临人间，所有清白无辜的人都将陪葬——』、『多可怕的人！多可怕的魔鬼！娜塔神哪——』
不断嘶声怒吼，抓打抵抗，大臣几乎使劲了所有力气。却仍旧无法他教人看见，克利欧在短暂的一瞬间，露出一抹嘲讽到极点的、胜利的微笑──
「卡──OK！」
一听见这声喊，所有演员及工作人员瞬间大松一口气。
方才演员们在戏剧上表现出的张力，给摄影棚带来不少压迫感，尤其在濑名用眼神震慑现场的时候，更是没人敢多发出点声音。
其实单就剧本上来说，这种剧情桥段很有狗血方面的嫌疑，然而濑名的表现向来可圈可点，导演更是卖力地营造氛围，教人们不知不觉就陷进去。当然那陷进去的人之中，包括了我。
不断在角落处猛拍脸颊，我尽力说服自己要尽快在适才的震撼中恢复过来。虽说越是这麽想，就越代表我对那人的投入，但我终究是不得不承认，濑名公平真的是一个很棒、很棒的演员。尤其是濑名在镜头前展现出的微笑，教我的免疫力瞬间蒸发，开启成粉丝模式。
为此，我忍不住苦笑起来。
也许、大概，只有试着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像以前那般过度狂热的态度，才能让我想安安份份当个路人的心情更坚定些吧。
正当我努力调整自己之际，濑名已从原先的舞台场景中上走出来。他很快地让周遭的人察觉：他的心情不好。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更是如此。濑名脚步稍缓，於身量交错时暗怒似的瞥我一眼，随即转开视线，彷佛摄影棚里根本没我这个人存在，明显是一副想排挤人的模样。
身为被排挤的对象，我只能目视他在众助理的包围下渐行渐远，并且越发觉得下大雨的那天晚上，他耍赖硬要住在我家这件事，完完全全就是一场梦。
他根本不会是一个因为看不到我没待在应有的工作场合，就风风火火地杀到我家的人。
说起来也蛮惨，我理智上是这样深信的，但情感上却过不去。尤其荒谬的是，我居然依旧让家里天花板维持原状长达两个星期！这不是自找罪受是什麽？
……但我又能怎麽样呢？
濑名就是濑名，他是大明星。而我这名小角色在他面前，原本就价值不多。就算情感上有一点小失控，对他而言应该也是不痛不痒。
早觉悟早超生，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其实我真的很想劝劝濑名，不需要对我冷漠，因为我早已经刻意学着，再也不去接近了。
「桐原，你来一下。」
默默出神间，我听见工藤小姐呼唤我的声音，於是小跑步到她跟前。
「这是下个月我们要出国拍戏的工作列表，行程表下个星期会出来，你给所有工作人员影印一份，尤其是山崎组长和柴田组长，你得亲自拿给他们。」
盯着工藤小姐给我的文件，我好奇道：「这麽快就要出国啊？」
工藤小姐朗笑道：「那当然，这边的进度已经赶得差不多，再不出去可就耽误了，再说，我们摄影棚这麽小，当然要出外走走啦！」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工藤小姐口中所谓『这麽小』的摄影棚，其实占了一整个山头……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当初早已经获知，这部片一些浩大的场景，必须出国去拍，只是那时我的身份还只是个临时聘约的人员，公司并没安排我去的意思。然而现在不同了，我一定得跟着剧组，以免工作衔接不上，但一提到出国，我就很忧心旅费问题。就算现在让我变卖所有家当，也根本负担不起啊。
不过幸好工藤小姐在听完我的疑虑之後，就很大方地说：「这你放心，出国费用编列在经费里头，负担一切大的开销，你只要记住用心工作，别给大家天麻烦就好了。」
闻言，我立即心花怒放，忍不住大声答应着，工藤小姐咯咯笑了一声，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只能说，工藤小姐最近真是越来越疼我了，真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多烦恼些什麽，只管仔细地将文件收好，在回到办公室的路上顺道转交出去。
为了将周边的环境清理一下，我慢慢巡逻起摄影棚，看看有什麽遗漏的事，好让自己之後能安心回家。然而这麽大的摄影棚，要想一次巡过一遍也是颇辛苦，而且一旦缺少了工作人员的喧闹声，感觉起来便越发空旷，环境也更大了些。
只是当我以为一切OK，打定主意要出去以後，我居然又看见了濑名。
不似之前他对我视而不见，这次他真的没看见我。他快步地走向公司为他在楼层之间设置的一个固定休息室，开门进去。
整体来说，濑名的休息室布置很特别，相当贵气，却不显奢华，优雅的氛围色调是一大亮点，还有晶亮的镜台占满整片墙壁。濑名叨念着的宝贝袋就收在那之下的抽屉里面。
当初以为抽屉打开来，摆放的会是一大堆高级的美容圣品之类，但事实全然不是如此。工藤小姐说，濑名是百年难得一见、天生丽质的实力派男演员，只要浅浅地上点粉底就可以漂亮上镜，因此平时只消准备一点化妆水和保湿用的乳液，就很足够了。这一点我在濑名私底下和萤幕上都获得了证实。大家能了解到一个认知：濑名这个人，除非剧情刻意，否则他脸上几乎可说是找不到任何瑕疵。
话说回来，当濑名走进休息室，随手带上了门以後，我的目光便呈现胶着的状态。
原因在濑名方才关门的时候，其实不太使劲，门板仅是稍稍弹动了一下，发出类似关上门了的声音之後，便教人误会门已经关上了。然而事实上露出了一丝小小的缝细。
缝隙是很危险的，因为藏了太多东西。
濑名曾明言规定，在休息时间，任何人都不准打扰他，故这个休息室在他进去以後，总是大门紧闭。就算门一看就知道没上锁，大家也不敢贸然靠近。而这也导致几个月下来，太多人的好奇默默被累积。
无独有偶，尽管在很多方面都已经放弃了的我，也很好奇濑名一个人关起来时是什麽模样，是跟平常一样凶呢？还是，会有难得一见的模样？至少我就从来没见过濑名什麽时候背的剧本，当然，也从没见他真正休息过（如果骂我出气不算休息的话……）。
仔细想想，该如何抑制迷恋心及连带附有的好奇心，至今尚没有人教我。所以尽管内心万般挣扎，觉得自己怎麽老犯一样的错，我还是忍不住一步步走向休息室，弯下腰来，用单眼窥视缝隙里头的状况。
那是异常狭小的一个画面，却教我心神在一瞬间，震撼到无言以对的地步。
「宝贝……」
占据濑名怀抱的，是一名身体曲线妖娆媚人的女子。她有着一头大波浪卷发，在璀璨的灯光下，闪耀着白金颜色的光泽。
男人与女人，生来便亲密无间，就好比女子环抱濑名肩颈的那双手臂，以及濑名握捧女人纤细腰间的手掌。他们彼此贴近、密合，彷佛天生一对。濑名似乎低声说了些什麽，教女子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而我瞳孔中倒映的一男一女，也在含笑低语声中，呈现忘情接吻的姿态。
这个世界最美丽的花开，仅存在他们之间。我这名微不足道的过客，只能用力闭上刺痛的双眼，试图让眼泪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