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五九年,威尼斯独奏家室内乐团由义大利指挥家克劳迪奥西蒙建立,无论是在广大群众心底,抑或是专业乐评人眼中,都是一流的世界顶级乐团。
「……他们在广州啊,好像也换了不少成员。」
对面的亮抿了口微苦的热咖啡:「嗯?」谁在广州?
似乎是听见了亮内心的疑惑,光将手中的杂志递了过去,惬意地舀了一小匙甘苦参半的提拉米苏,转头望向窗外棋院前泛潮的街道,秋雨正浓的东京。
虽是细读,但亮也是一目十行地看完那短短的一篇报导兼演奏会宣传,阖上杂志後顿时陷入思索,随即轻蹙起俊秀的眉,显然感到有些麻烦了。
没注意到陷入烦恼中的亮,光依旧悠哉悠哉地品咖啡、吃甜点,内心腹诽那个笨蛋和谷义高到底把亮的爱车开到哪儿去了?怎麽还不回来?
「亮也真是放心,他已经很久没开车了耶……就这麽借他练了。」依旧看着窗外。
「他是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再说他也不是无照驾驶,太久没开车真的容易生疏,事前借他在附近练习总比届时他载着未婚妻出门出状况好。」
光无奈,转回视线看向心爱的亮:「这家伙好像从求婚到讨好老婆都是亮出的主意……啧啧,你们俩什麽时候这麽要好了?」还是说这两人在对待另一半这方面频率相似?
彷佛也是听到了光内心的腹诽,直接解答:「和谷是很疼爱繁子小姐的,倒是……光,」
「嗯?」
此时光才在玻璃雾蒙蒙的投射自然光中,注意到亮似乎有些许欲言又止。
温言软语:「怎麽了吗?」瞬间关心指度飙升。
「光,这个……广州近期内应该没办法去了。」就连棋院最近也没有中国方面的活动,就算有,名单也都已经事先定下。
一头雾水:「啊?」啥跟啥?怎麽突然想去广州?吃烧卖?
「我们前一阵才去了维也纳,而且当时还是光临时改变的行程……」疼惜却也无奈:「所以威尼斯室内乐团……这回是真没办法与他们见面了。」毕竟上次出国已经压缩了很多行程。
光眨眨眼,随即噗哧一笑,幸好没将咖啡喷得亮满脸,否则两人形象全毁:「亮想太多了,我根本没想要去,不过是看到合作过的乐团来到亚洲的消息,多看两眼罢了。」
「真是这样?」眯眼,怀疑。
「就是这样。」非常笃定。
知道亮总是对自己过於关心,或说除了围棋与音乐自己算得上让他放心之外,许多心理层面的东西,基於过去种种经历实在是吓坏亮了……光转了转美丽的眼珠,电光石火间转移了话题。
「亮没有印象吗?」指指刚刚那本音乐杂志。
「嗯?」
「亮印象深刻的《金翅雀》就是跟这个乐团合作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人马上放下咖啡再度翻开刚刚看过的报导,认真看向几位团员的照片……用力看。
安抚的语气:「都过二十年了,团员早就不一样啦,各奔东西去了。」
半晌,亮才慢慢放回那本差点被自己的眼神烧出洞来的杂志,轻叹:「其实即使一样,我也忘光了,当时年纪小根本没注意其他人,只注意到你……」
光突然笑眯了眼:「所以亮对我算是一眼定终身?」
「咳……」没有脸红,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转移话题:「也就是说,即使光有机会再度与威尼斯室内乐团合作,也不会有当年的《金翅雀》了。」
闻言,光再度望向窗外雨雾,轻拢慢捻似的潮湿雾气,内心盘算着将原班人马再度凑齐重现亮印象中那张CD旋律的可能性……
很好,基本是零。
「即便是人都齐聚一堂,时间经历了二十年,大多数团员的技术都更加精进了,但肺活量、体能……等,也一定随着岁月衰退,除非像我这种正值青壮的团员。」光无奈,三两口解决了提拉米苏:「总之,即便思想沟通一致,身体也再不可能与过往同调。」眼神明朗却又委婉叹息:「光阴的砥砺痕迹,任谁都避免不了。」
「这倒是真的,念能力者也一样,只不过是慢些。」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什麽似的,亮轻声叮嘱:「光,你可别为了我又想干什麽,比方说真把这些知名人士全都请来家里之类的。」都忘了自己家里有隔音室,光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琥珀色的眼眸中,灵光乍现:「对喔,亮真聪明,我怎麽都没想到!?可以把人邀来家里!哇,我们家庭院好像不够塞一个乐团?记者如果塞爆家门口怎麽办……这倒是要好好想想对策,可我又不想先开记者会,那好麻烦……」已经当真计划起来了。
「这……光……」
虽然看到爱人为了让自己高兴,愿意付出心力,十分感动,但亮也知道这种事就跟想把高永夏洪秀英陈学良陆力赵石乐平伊角社……全部同一时间邀到家里来一样困难,指不定还更困难,毕竟职业棋士即使出国多半还在亚洲,这些演奏家却是全球跑,只要是智商还正常的人,想想就觉得不切实际。
嗯,既然如此,转移话题:「咳,光,那个还是等秋季循环圈的赛程都结束了再说,学校方面也要期中考了吧?」怎麽感觉今天的话题转换一直很微妙?是错觉吗……
「是没错……」兴奋劲一过,也知道把当年的合作对象齐聚一堂,颇为困难,毕竟又没有酬劳好付给人家,凭什麽别人要跑这一趟?就算说交情,大家都这麽忙,如果不限定时间倒是没问题,但是要大家同时挪出空闲,根本不可能,果然还是听CD比较实际:「唉,果然很难。」
看看窗外,又瞄了眼自己的手机,和谷似乎还没有要回来的迹象,亮看着光有点失落的表情,突然有点开心……就这麽与光被细雨困在咖啡厅里,看着日常出入的棋院,格外温暖宁静。
快乐的、烦恼的……就这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样的生活何其美好?
「小时候,常常离家出走。」烟雨蒙蒙,亮突然开始自语。
「嗯,去明明家,後来进阶点去绪方先生的废弃酒吧。」
「一眼定终生吗……那是我自己的印象中,第一次遇到光……」
午後微风缓缓拂过窗帘,女孩趴在粉色系荷叶花边装饰的小床上,两只脚丫子对着天花板轻晃,仔细看的话能发现,那轻晃的幅度是随着手提音响的旋律摆动的。
双手支着下巴,明明很惬意,半点都没在意蹲坐在床边地板上那周围绕着阴云的儿时玩伴。
「喂,我说你就不会有半点感动吗?这是夏季排行榜新曲耶!」一曲终了,明明终於挑起好看的眉,眼明手快地按下暂停键,转头马上变脸,对着小亮发牢骚:「虽然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喜欢流行音乐,但我这儿真的没什麽你能玩的。」就差没下逐客令。
双臂把自己的膝盖圈得更紧,八岁的小亮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不用管我,就让我待着。」
「啧。」明明撇撇嘴:「这世界这麽大,又不是只有你在下围棋,到我这儿来耍什麽脾气……不会去跟你的其他同类一起练习吗?你在我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我可是啥都帮不了你。」
同样八岁的女孩,本就是率直的个性,比起从小被训练得心思深沉的亮,明明算不上有什麽耐性。
闺房门口传来窸窣声,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信封缓缓由门缝塞入,沿着地毯滑入室内的微微响动,竟是此时房中最大的动静。
半晌,小亮才轻轻地开口:「我没有耍脾气,也没有其他同类。」
「呃……」明明被这阴郁的回答搞得浑身不对劲,一个灵活翻身,下床。
视线随着儿时玩伴移动,看着明明弯身拾起刚刚由门缝推入房内的信封,女孩凑眼向信封内瞧……随即如闪电般动作快了起来,将房门打开!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楼下庭院传来大门带上的声响……有人外出。
明明奔到窗前,看见自己的父亲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角。
「?」这是不明所以的小亮。
小大人的语气:「就这样就走了……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经。」我的爸妈也很难搞啊,现在又来个小亮……旋过身背对窗户,从刚刚的信封中抽出一张CD:「来听点新的吧,上个月刚发行。」
小亮转过头,明显没兴趣,但毕竟人在明明这里也已经习惯了音乐的存在,倒也不反感,只是没话找话:「刚刚是叔叔?」
「嗯。」
明明三两下将CD的塑胶膜拆了,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崭新的光碟片放入音响中静待读取。
不大的粉色系房间里,八岁的男孩与女孩各怀心事,对於藤崎叔叔(自己的爸爸)没有进房间,而是默默将一张CD悄悄地由门缝塞入房间的举动,都无法做出任何理解与说法。
既然无法想,那便不要想,无法说,那便保持静默。
而两人想保持静默的情绪却在CD读取完毕後被打断,虽是意料之内,也在意料之外。
事隔多年後,亮回忆那个离奇的午後,才明白意料中被打断的只是旋律划破寂静空间的现实,而意料之外的,则是动人旋律不只划破空间,更唐突地将内心所有的寂寥犀利划开。
「……好神奇的音乐。」当亮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到明明身边了。
两人盯着那台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手提音响,亮看了明明一眼,发现明明似乎也有些意外於乐曲的魔力,最後两人同时回过神,开始细读CD简介。
期间,宛如春季清晨娇贵的鸟雀鸣唱声,不断地在室内盘旋飞跃,跳脱顽皮,却又缠绵眷恋。
「呃,然後亮就开始学长笛?」时间回到二十年後,当年的长笛演奏者在当年吃惊的少年面前抽了抽脸:「就因为那张CD让亮的心情变好?」难以理解……
「可以这麽说,」自从上回对光坦承後,对於过往那短短一段意图想放弃围棋的童年迷惘,也觉得不那麽不可告人:「但我不觉得那是坏事,就像上次在维也纳那间会所前对光说过的,偶尔绕点远路,反而能确认心中真正珍爱的事物。」
「嘶……原来我影响力这麽惊人。」喃喃自语,不就是听了一曲吗?
亮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咖啡,回忆的语气:「开始练长笛那段时间,妈妈的皱纹增加了,反倒是爸爸很淡定。」
「噗!可以想像!」光几乎是要捧腹大笑:「爸爸从以前到现在,哪时候不淡定了?至少我还没见过他慌张失措的模样,那比世界末日更教人惊奇,反倒是妈妈一定很受不了亮在家练习吧。」
「现在想来,是这样没错。」被毫不留情地戳中弱点,倒也泰然处之。
「後来呢?」期待下文的兴奋:「後来怎麽又想通了?」
亮的眼神突然有些怅然,望向窗外,语调平静怀念:「後来有一天,春衣姊姊他们来东京,也忘了怎麽玩的,当我发现时,春衣姊姊把彩色水果糖当棋子放在棋盘上……」眼神似乎穿透老远,後又慢慢拉回,看向对面的爱侣。
光了然:「你发了很大的脾气?」
点头:「嗯,我真的很生气,把他们赶出棋室,那几天完全不跟他们说话,没事就默默地擦棋盘,当时才感受到原来自己这麽爱惜围棋相关的事物。」
「嗯,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感情了吧,但是现在想来……」春衣是已经过世的那位小表姊,这件事大概是亮对他最深的回忆了。
「还是很生气,但若换作现在,当然可以比当年处理得更好,不那麽情绪化。」
「人是会成长的,当年大家都幼稚,亮也别太往心里去。」
「嗯,只是如今回忆起来,那竟是与表姊的最後一面。」
咖啡厅的门开了又关,刚进入的客人带来城市的一身水气,在温暖的空气中好像转动了新的漩涡,两人又静默了一阵,直到亮的手机传来闷闷的震动声响。
「那家伙终於要开回来了?」是义高吧。
瞄了眼手机萤幕,亮点头:「嗯,说是在开回来的路上。」问题是他从哪开回来?
显然也是知道义高常常少根筋,接话:「算了,托他的福,我能在这儿跟亮约会,还不赖……後来呢?你们总有和好吧?我是说小表姊。」可别留下遗憾了。
说到此,亮突然微微一笑:「他们回去後,我接到春衣姊姊打来的电话,听起来是舅妈站在旁边督促他打过来道歉,可是啊……呵呵。」
「嗯?」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眼神明朗,语调透着淡淡的怀念:「春衣姊姊在电话里把我臭骂一顿。」
「啊?」
「道歉是道歉了,但他说……」
『你既然这麽爱围棋那干嘛不跟以前一样好好学!你明明很喜欢的吧?又有职业棋士爸爸干嘛不多利用!简直浪费现成资源!你不知道我爸就是个旱鸭子,你呢你还有什麽好不满的!围棋是你的梦想吧?干嘛人犯错了都会道歉负责,就算我不道歉还得被逼着道歉!那为啥你就不用为梦想负责?还是说你的梦想渺小到不堪一击?哼!』
「这……好个剽悍的表姊。」光评价。
亮的笑意深入眼底,不明原因有些得意:「是啊,剽悍的表姊。」
调侃:「啧啧,我还以为你是被爸爸拉回来继续追逐神乎其技,结果只是被激兵法了啊。」
微愣:「激兵法?」
「当年的亮算不上『将』吧,」调皮的眼神挑眉看着恋人:「只能算小兵一枚。」
「呵,还有这说法……」
看着眼前的亮,光想着,若没有当年表姊的一番话,恐怕现在的亮连个兵都算不上了,更别提在循环圈连战皆捷,保有名人头衔。
……看来比起去广州,找个时间去扫表姊的墓还比较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