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月,夏季浓艳的深绿悄然褪去,一片叶、一只草,宛如渲染似地,将黄色与红色揉进这片土地,空气里艳阳的味道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浓度,划开那份黏腻的闷热,秋爽宜人从隙缝中流泄;就连在夏日里在无意识间都会被入侵的蝉鸣也曾几何时不再猖狂,取而代之的,是展翅在空中画出美丽弧线的雁啼。
秋天的夜晚随着时间推移,挂在空中的明月也逐渐圆满。那个时代的人们仰赖自然给予的恩惠,每年季节的行事,是自然与人和好的结晶。因此,丰收的秋季,感谢神成为人们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事。
十五夜,一年之中月亮最圆的日子,在这天摆上芒草与供奉用的团子祭神是喜好务农的小十郎每年必行的惯例,从远处的河畔摘来芒草,花上几天的时间将糯米磨碎、乾燥,再用乾燥的糯米粉制成白玉团子,需要准备的东西简单却慎重,在缜密的作业里包含了对神的崇敬。
然而对政宗而言,仪式就只是个形式,比起祭神,他更喜欢随兴地坐在长廊上,抬头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明月,此时来杯酒就更加风雅,那是他祭祀神的方式,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举杯敬明月,无关阴晴圆缺,无关雨月无月。
这年的十五夜很幸运地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圆月在空中尽情释放着柔和的光,闇蓝的天色染着月的光晕,几抹云恰到好处地在天边卷着,却丝毫不掩盖那份光芒。小十郎将芒草与堆叠整齐的白玉团子放在长廊上观赏月亮最适宜的地方,掌心合十闭上眼诚心祷告,月光洒落男人刚毅的侧脸,使那在白天看起来过於坚硬的线条看起来多了几分柔软,政宗单手支头侧躺在一旁,心满意足地欣赏爱将的侧脸,那份崇敬而肃穆的气氛包围着男人,像是流水般静静流过,流进他的心里。
祈祷完毕,小十郎放下合掌,一转头就对上主子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急忙又转了过去:「有什麽好看的。」
「人会欣赏美景是很自然的事啊。」政宗嘴角勾起笑说道。
「在说什麽呢,难得今晚天气这麽晴朗,不好好地赏月就对神太失礼了。」面对主子肉麻的情话,小十郎永远都不知道该怎麽回应,只好连忙扯开话题。
「说的也是!不过没有美酒感觉气氛不太够呢!」撑起了身子,政宗伸手抓了一个白玉团子塞入嘴里边嚼边说。
「早就准备好了,政宗大人。」早就料到这样的气氛之下主子的需求,小十郎拿出备好的酒与杯替主子斟满一盅。
用陆奥的清泉与土壤孕育出的米制成的清酒一向是政宗的最爱,小十郎深知对方的喜好,总是坚持使用自己精心照顾的稻米作为原料,因此制出来的清酒也格外受到主子的青睐,是除了十分重要的宴席之外不曾拿出来宴请宾客的珍品。
「Perfect.」政宗像是朝着月亮敬酒一般举起酒杯之後一饮而尽,陶醉地说道:「果然还是你酿的酒最好喝。」
「多谢夸奖。」谦虚的言语之下扬满自信的笑容,那是对自己培育的作物的自豪与骄傲,政宗喜欢他的恋人在内敛之中藏不住的猖狂。他伸手拿起酒瓶对着坐在一旁的小十郎说:「你也来一杯吧。」
男人闻言倒也从善如流地捧起杯让主子替他斟酒:「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清澈的酒水里映照着明月,形成一幅很美的景象。
在战场上奔波了大半辈子便会知道能在十五夜里悠闲地享受月见酒是多麽奢侈的一件事,同时加上晴朗的天气与满月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毕竟在生命中事与愿违的遗憾太多,那片刻的宁静便是在挣扎与苦难间凝聚的甘露,细小却甜美,连同杯中物一起饮下,入喉的灼辣转为在胃中沉淀的甘醇,随着血液奔流进体内深处,再化为热气成为吐息。
人便是在这吐息之间将那些痛苦与缺憾编织延展成生命的道路。
小十郎静静地再替政宗填满酒杯,多年的相处使得他们只要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彼此便了解对方的意思,在进退之间谱着完美的平衡。政宗笑着啜饮了一口,却冷不妨地抓住了小十郎的臂膀,并覆上自己的唇,将口中的液体渡给对方。
-偶尔也是需要这样的出乎意料。
「…!」很显然面对这样的突如其来不知该做何反应,政宗感觉到男人在一瞬间有些紧绷,却仍将侵入的液体吞咽而下,他对於小十郎这样的反应感到满意,更毫不客气地伸舌探取对方口中的味道,残留的酒香不仅挑动感官,也若有似无地拨动着彼此的灵魂。
或许是气氛使然,男人在理解了主子的意图之後也同样伸舌轻轻卷住对方的,带着些许的刺探、些许的挑战,以及更多的邀请。
政宗当然乐於接下战帖,他立起双腿跨坐在男人身上,捧住对方脸颊的手加强了力道,将那眷恋的轮廓紧握於掌心,以指腹来回轻轻摩娑,深吻伴随着轻咬,他知道对方喜欢他这麽做。
小十郎享受着主子的吻,反握住对方的手,以同样的频率抚摸着那修长的手指,长年争战下握着武器的虎口长着茧,指间的骨节棱线因六刀流的握法而触感分明,时间在这双手上写下了沧桑,却同时也把成长温柔与包容收进了层层的纹路里。
缱绻而绵长的吻细细缠绕住两只契合的灵魂,靠得太近以致於耳边只听得见见彼此心跳的声音,鼓动的节奏使人感到平静,小十郎被这样的吻勾起了浅浅的笑,稍微拉开距离,将手移动到政宗被略长的刘海遮住的右眼,那里平常总是被眼罩所遮蔽,是只有在独眼龙最放松的时刻,在最信赖的人面前才会卸下的装备。男人以手轻抚着那道狰狞的伤疤,尽管事隔多年,残留的回忆仍在记忆里疼痛着,伤後新生皮肤与原有皮肤形成的纠结,是一条扎在肉体上也扣在心灵上的锁链,牢牢地囚住彼此。
政宗任凭恋人抚摸着他的伤痕,他曾经拒绝任何人触碰那里,直到小十郎将那道伤口划开,将自己埋了进去,在那之後,那里就变成只有小十郎才能触碰的地方。恋人的触摸让政宗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的叹息引起对方进一步将唇覆了上去,慎重而崇敬地。
对小十郎来说,独眼龙是他的信仰。由独眼龙所卷起的云、刮起的风、降下的闪电与雷鸣,都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滋润的雨。能被允许触碰他的信仰,是此生不可多求的赐予。有时,他并不明白记忆里那个少年的目光为何总追寻着自己,年幼孩子的眼睛里闪耀着星星,看着自己的目光是如此热切,他只是不解地回望那样的眼神并转过身去,然而每当回首,便发现那个目光还在。
岁月流转,小星星的光彩内敛转为沉沉在瞳孔深处燃烧的炽热火焰,偶然的四目相接,那眼底的火星便从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脏,使他再也不能移开目光,而能为信仰献上心脏,纵使是灰烬也甘之如饴。
直到现在,小十郎仍不明白,龙神为何选择在他脚边栖息。
然而只要看见对方扬起的笑容,他便知道就算不明白也无须存疑。
「…僭越了。」尽管如此仍对於自己的行为感到太过冲动,小十郎在离开吻之後悄声致歉。
「不,我喜欢你吻我这里。」政宗笑着伸手轻轻刷过对方的耳窝,同时在放手之际恋栈地捏了一下男人柔软的耳垂。恋人的拘谨一向是他所喜爱的-喜爱挑战那道界线。
闻言,小十郎的脸悄然变得燥热,但他相信月色的保护下政宗必定看不见那微小的变化。
秋风拂过,庭院里的草木摇曳,祭祀用的芒草也跟着轻摆,月色笼罩大地,宁静而美好的此刻令人几乎想要将时间与空间凝结紧握於掌心。生命里每个美好的瞬间几乎都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就并不再有,因此当意识到拥有的当下是多麽令人珍惜,小十郎眯起眼,抬头仰望温柔的满月。
「月色很美。」他轻叹。
靠在男人身上的政宗给予恋人微笑。
是的,月色很美。政宗闭上眼,拥有这一切的此时此刻,他从心底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足惜。
没有人知道过了今天以後的明天会如何,在这个风起云涌的乱世里更是。十五夜的圆月过去之後便逐渐转缺,所以美景应赏,有酒当醉。
充满不确定与遗憾的生命里,或许光是呼吸就已经花去太多力气,然而使这一切变得更美好的,是因为身旁的那个存在。因为那个存在而勇敢前行,因为那个存在而无所畏惧,因为那个存在,苦难才得以化为养分,成为生生不息奔流的血液。
月色很美,因为有你。
死不足惜,也因为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