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潮湿。夏天的雨季，天底下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季节。
阿昴坐在老旧天桥旁的公车站里，背部紧贴椅背，两手在膝盖间交握成拳，一双眼睛游荡於灰暗的苍穹中，毫不理会接连驶过的公车与路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阿昴就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思绪里。
回忆着去年所发生的不幸与奇蹟。
＊＊
一年前，那个被气象台冠上「十年最热」的六月夏季。
「帕比，你是怎麽啦！慢点啦！慢点－－！」
阿昴顶着满头大汗在艳阳下奔跑着。不，不对，正确来讲，阿昴是被拖着跑，被右手拉引的狗链前方那只约十一、二公斤重，身高不过四十公分，一身黄毛的米克斯「帕比」给拖着跑。
阿昴穿着一身浅色短袖衣裤，却仍抵不过炽热的艳阳。出门不过三十分钟而已，他左手的水壶就已少了大半，再加上异常活跃的帕比，即使是如他这般体力充沛的十八岁青年也禁不起这番操劳。
「帕比－－！不要再跑了啦－－！」阿昴拉长了声音嚎叫道！
帕比这才终於停下那四条毛毛腿，回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阿昴。
「呼……总算啊！」阿昴仰头吁出一大口气，慢慢走到帕比身旁，蹲下身子捧起帕比的脸颊：「你是返老还童了是不是？我真没见过哪条九岁的老狗能跟你一样大病初癒就活力四射啊！」
「汪！」帕比将尾巴竖得老高，不断抖动着。这是帕比开心时的表现方式，换句话说－－牠根本没听懂阿昴的话。
「算了，当我没说。」阿昴带着苦笑往四周瞧。
就在前方的天桥旁，一座公车站攫住了阿昴的目光。
「嘿，帕比，我们先去那里乘凉吧。」
帕比看向阿昴所指的方向，大力吠了一声。这回牠总算听懂了。
帕比摆动着毛茸茸的尾巴，一鼓作气地将阿昴往公车站拉了过去。
阿昴一抵达公车站，燥热感立刻减了大半。这都要归功於一旁的天桥恰好遮住阳光，形成巨大的阴影，让铁制的公车站不至於热到发烫。
「啊……这才是人待的地方嘛！」
阿昴将狗链放在椅子上、打开水壶正想喝水时，一声微小清脆的滴答声忽地从公车站的上方响起。
阿昴愣了几秒，抬头望着天空。
不晓得从什麽时候开始，天上竟出现了大片灰黑色的云朵。
阿昴吞下一口口水，将水壶的盖子半掩着放在椅子上走出站外，伸出手掌让手心向着天空。
啪搭！一滴水珠落在掌心上，接着，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哗啦－－！
俄顷间！一场暴雨自天上倾泻而下。夏日雨季，正式降临。
「该死的！」阿昴大骂一声，匆匆忙忙地往後退去。
砰！阿昴感觉到膝窝间撞到了什麽，接着－－匡当、匡当、匡当－－一连三声金属碰撞声响起！他回首一看，只见原本立着的水壶不见了，只剩一滩积水和盖子静静躺在椅子上。
「该死，也太倒楣了吧！」阿昴翻了个白眼。
一连串倒楣事让阿昴的心情糟到极点，但事已发生，再糟也只是如此而已吧？阿昴想。他伸手拨开了积水，捡起盖子。
「怪了？」阿昴伏低身子往椅子下探去，「水壶掉哪去了？」
「汪！」帕比突然从阿昴身後吠了一声。
「帕比，你先安静一下，我在找东西啦。」
「汪！汪！」
阿昴不甚高兴地站起身子。
「帕比！过来！」阿昴连转身看帕比一眼都不愿意，直接出声叫唤道。
就在话声落下的瞬间，一阵吱叽作响的汽车煞车声冲进了他的耳里，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大到令人胆寒的撞击声随之响起！
阿昴被这番巨响吓得半死，仓皇转身往後看去。
车道上，帕比静静地倒卧在柏油路上，那个遍寻不着的水壶就在牠嘴边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在牠身旁，一辆红色厢型车停在马路上，左侧车头灯碎裂一地，前方的钣金深陷进去。
「帕比……」阿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呼唤着帕比。
帕比毫无回应。阿昴想，也许只是太小声了。
「帕比，不要躺在那边，很危险啊！」阿昴将声音放得更亮。
这一喊着实吓到了刚下车的厢型车车主，他惊诧地看向阿昴。
地上的帕比仍然沉默着。
「帕比！喂！帕比－－！我在叫你啊！过来啊！帕比！」
阿昴蹲下身子，注视着帕比，像往常玩乐般一次又一次地拍响手掌。帕比仍没有回应，反而是厢型车的车主拿出手机，一边说着电话一边走了过来。
「抱歉……」车主在阿昴面前挂掉电话後说道。
阿昴抬起头，看着车主。
「没事的，我才该说抱歉，帕比又闯祸了，等等牠过来，我会好好教牠的。」
「那条狗……叫帕比是吧？我已经请人来帮忙了，真的……很抱歉。」
阿昴恶狠狠地瞪向车主。
「我不是说没事吗！你不用道歉！你听不懂人话啊！」
车主的眼珠子瞪大了一下，很快地恢复平静。
「我下车之後牠就没了呼吸。」
车主看着阿昴，後者虽然仍保持着恶狠狠的面容，但眼角的泪却出卖了他。
「帕比已经死了。」车主说，「我很抱歉。」
话一说完，车主便瘫坐在公车站的椅子上。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臀部下那滩自水壶中倒出来的水。
＊＊
帕比的後事在车主请来的人的帮助下，很快结束了。後续赔偿也透过警方处理完毕了，这方面除了车主的宽容，也多亏阿昴家人的协助才能迅速完成，毕竟……
帕比过世至今已经五天，阿昴还是闷不吭声，只有在帕比的散步时间才会向家人说一句「我出门一下」，然後从家里消失整整三个钟头。
纵使今天天上飘着细雨，他仍照例离开了家门。
阿昴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手上的伞被雨水敲击出有趣的节奏，他却茫然得像全没听见；偶尔有水坑横在面前，他也不绕过，而是直接踩过，任凭双腿溅上泥泞。这些事他并非不在意，只是现在脑袋里根本塞不进其他东西。
走了约三十分钟，阿昴终於抬起头。出现在眼前的，是那座公车站。
跟「那天」一样，公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
阿昴拖着脚步走进公车站，收起雨伞，一屁股跌坐在铁椅上，双手垂在膝盖间，背驼得像只乌龟，黑压压的眼珠子毫无焦点地在马路上摇摆着。
一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一小时过去……阿昴宛如雕像般定在椅子上，偶尔从公车上下来几名乘客都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半死。
就这样，两小时过去了。
蓦然间－－「哈哈哈……」－－一声熟悉的喘息声自脚边传来。
阿昴呆滞了好一会儿，待他回过神时，视线已不知不觉地黏在小腿前方的一只米克斯身上。他伸手搓揉眼皮、为了确认是不是梦而捏了右脸颊。
「好痛……」这不是梦。
阿昴看着米克斯。牠一身黄澄澄的毛，嘴里叼着一根假骨头，尾巴摇摆不止，就好像，帕比。
「帕……比？」阿昴询问般地呢喃道。
「汪。」那只米克斯如此回应。
颤抖。阿昴感觉到自己正在颤抖，眼眶热得就像被火焰灼伤。
米克斯将骨头放到地上、推到阿昴脚边，摆出蓄势待发的模样。
阿昴看着牠那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纵使脸上爬着泪，嘴角仍不禁高高扬起。
「要玩吗？」阿昴捡起狗骨头问道。
米克斯汪了一声，尾巴摇得更快了。
阿昴伸手抹去泪水，挂起笑靥、抓起雨伞，起身走到後头较为宽广的人行道上。米克斯又摇又晃地紧随在後。
「我要丢罗，快去捡吧！」
阿昴将手上的狗骨头扔了出去。他并没有太用力，所以骨头没有飞得很远，米克斯迅速地将骨头叼了回来，在阿昴身旁兜着圈子。
「好乖、好乖，表现得很好，」阿昴再次拾起骨头，轻拍米克斯的身子：「真不愧是帕比呢，再一次吧。」
这一次，骨头飞得很远。米克斯依旧亢奋地冲了出去，叼起骨头。
可是……这一次，米克斯没有回来。
米克斯停留在原地，看着与阿昴相反的方向。
「回来啊，帕比！」阿昴大呼道。
远方的米克斯转了半圈，往阿昴看了一眼却反将身子转了回去，然後往那个方向拔腿跑去。
「什麽？你在干嘛啊！帕－－」阿昴的话哽住了。
在远处，那远得彷佛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帕比……或曾经是帕比的黄毛米克斯，被某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拥在怀里。那女孩哭泣的声音大得惊人。
「什麽嘛……不是帕比啊……」
阿昴将伞缘压低，遮住了视线。他不想看见，也不想被人看见。
「帕比的耳朵总是垂得很低，牠的却那麽高挺……」
阿昴细数着，回忆着。
「帕比的尾巴总是歪向右边，牠的却是左边……」
阿昴啜泣着，哀鸣着。
「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阿昴几乎用尽全力才转过身子，不去想眼前发生的事。
只是，耳朵里仍无可避免地听见那女孩破涕为笑後，清脆如铃的声音。
「好了啦，……」
＊＊
「汪仔－－！」
一阵女孩的惊呼硬是将沉醉於回忆里的阿昴唤醒。
睁开眼的瞬间，阿昴才惊觉右肩上有股奇怪的重量压了上来。
「下来啦，汪仔！」
清亮的女孩嗓音又一次响起，阿昴这才转头往右边看去。
一条狗，一条黄色米克斯的脸，就在自己面前，距离还不过五公分而已！
「对、对不起！」年纪看来比阿昴小了三、四岁的女孩急匆匆地道歉着。
「不、我没关……」
嘶。一阵湿黏的触感贴上阿昴的右脸颊－－那条米克斯舔了他。
「汪仔－－！天啊－－！」
眼见汪仔全然不受控制，女孩慌得几乎要用狗链把牠勒死了，可是牠依然杵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阿昴。
「你先冷静点，没关系的。」阿昴擦去了脸颊上的口水。
「可、可是……」
「我以前有养过狗，这点事情很习惯了。」
即使阿昴这麽说，女主人的表情仍掩不住慌乱。
阿昴耸了耸肩，挂起笑容伸手搔了搔汪仔的下巴。
「汪。」汪仔开心地吠了一声。
直至此时，女孩才总算冷静下来－－虽然脸上仍是一片绯红。
汪仔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好似什麽事都没发生过地趴在地上。
「抱歉，我家的狗居然……」女孩折弯了腰向阿昴再三道歉。
阿昴摆了摆手，示意女孩别再道歉，然後伸出手往手表看了一眼。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阿昴说。
听到阿昴这麽说，女孩似乎误以为阿昴只是客气地不去计较，脸颊立时胀红得可怕。阿昴当然注意到了。
「我只是真的该走了，真的。」阿昴打开伞，离开了公车站。
女孩本想再向阿昴道歉，但她还来不及开口，阿昴就先停住了脚步。
「对了，」阿昴头也不回地说：「记得要好好照顾汪仔，别把装水的瓶子放在椅子上，定期带牠去做检查，年纪大了要特别注意生病的事，还有定时喂牠吃饭、带牠散步、陪牠玩之类的。」
「好、好的。这些事平常都有在做，谢谢你的提醒。」女孩恭敬地说，神情却略显茫然。
「啊！我好像不该管这麽多的。」阿昴意识到女孩的情绪，赶忙压下其他想说的话：「呃……虽然有点罗嗦，不过请容我在离开前再说最後一件事。」
「嗯？」女孩歪着头，等待阿昴开口。
「以後千万别再让牠走丢了喔。」
「咦！」女孩的脑袋像被雷打到般陷入一片空白，神情不敢置信地看着阿昴。
良久过去，等到女孩总算回神时，阿昴却已经离开了。
女孩焦急得连伞也不拿，急忙冲出公车站往四周不停张望，终於看见远方有个已经缩小到宛如一点的伞面。
「谢谢你－－！谢谢你那时候帮我照顾汪仔－－！」女孩朝着伞的方向放声大叫道。
伞的主人没有答话，只是从伞缘处伸出右手，左右摆了摆。
「真的非常感谢你－－希望有机会可以再见－－！」
话声一落，那柄伞的主人便收起了手，默默无语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女孩回头看向趴在地上，呵欠连连的汪仔。
「原来就是他啊！难怪你变得这麽亲近人！」女孩轻声地笑着说：「你刚才应该是在谢谢他当初陪你玩吧？汪仔。」
「汪。」汪仔露出开心的神情，如此回应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