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排着无数样本的寂静空间，有一种足以让人窒息的压抑感。
不需要任何灯光，身为半吸血鬼的D也能看清漂浮在容器里的东西，交换体液的单细胞生物与沉睡着的魔物幼崽，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中最显眼，还是那个形似人类的胚胎。
还活着吗？
许是猜到D在想什麽，神祖突然说道：
“这是个样本胚胎，没有灵魂，只能依靠机器维持着单纯的生理反应。”
“不会长大吗？”
“就算是正常出生，都有一定夭折的几率，它本来就属於这一类。”
有些生命诞生下一刻，就注定会死亡，这是无情的自然法则。那些被淘汰的缺陷品，靠他人保护活下来，正常延续血脉的机会也不多。若是硬要延续他们的血脉，使得这些缺陷的遗传信息得以传承，反而会威胁到整个族群的繁衍与生存。
可惜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因为自然的规律，注定他们无法长久传承下去。
就算如此，他们也依旧值得同情。
我也是这样诞生的吗？
从无数遗传信息中抽取最优良的部分，组合构造出来後，植入女性的子宫。失败的胚胎甚至得不到出生的机会，而得以植入子宫出生的……
瞥向另一个畸形的婴儿，D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也并不一定会成功。
“他们本来可以不必诞生，尝到这些无谓的痛苦，父亲这样做牺牲了多少人？”
果然，很珍惜他人生命的D，会这麽质问自己。正因为他如此珍惜他人，所以他听到自己的理由後，更无反驳。
“我身为贵族王，在贵族快灭亡的情况下，有什麽其他选择？”
D的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那无法发泄出来，深埋在深黑瞳中的悲伤，竟然让神祖有一点心疼。
不过，心疼又怎样呢，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必须要让D彻底的相信自己。D再惹人怜爱，也不会使他在计划执行上有半分犹豫，神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存在。
“自我牺牲的确是一种伟大的情操，但那只适用於个体。因为泛滥的同情心，选择牺牲整个种族生存权利的人，也说不上有多善良。”
“面临灭亡的结局，已经没时间选择手段了，对吗？父亲。”
看起来，D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说法。
“那麽实验最後有没有进展。”
当然有进展，不过那只是对我个人的进展而已，奇迹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手的平庸之物。
这种事神祖当然不好直说，他换了一个说辞。
“的确制造了很多强大的个体，但能使得贵族避开灭亡结局的，似乎只有你。”
虽然神祖认为D可能早已察觉，但真的从自己口中确认D是被制造出来的个体，却是第一次。神祖无数次称赞D是他的奇迹，这个词汇本身则是用作形容他特别之处，并非指代D实验品的出身。
“既然得出我这个阶段性成果了，这个实验应该可以暂时中止。”
D的反应没有超出神祖猜测的情况，他毫不惊讶轻易的接受了这一点。
神祖对D这个奇迹，并没有D本人想象的那麽了解，相反，D的回答使得神祖误判了一件事。他以为D对此并不惊讶，是因为他有着诞生时刻的记忆。这个推论和事实有着微妙的不同，D的确有过去诞生的记忆，不过却并非自然的记忆，反而是从旁观角度得到的信息。
“这可不行，要知道任何生命临死的时候，都希望多一点存活几率。”
无法反驳，D找不到理由推翻这个论点。
生命想活下去这种事情，以第三者角度而言，并不是一种罪恶。
之所以会分出对错，全是立场使然。
在狼看来，食用其他生物血肉天经地义。在狼的猎物看来，它所做的事十恶不赦。
人类和贵族在完美的人造血没出现前，应该也是这种关系，只是人造血出现後，D不明白贵族为什麽还维持这种麻烦的猎杀连锁。
明明没有必要再增加牺牲者了，为什麽……D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能命令其他贵族停止摄食人类血液的行为吗？这种举动已经没必要了。”
神祖丝毫不惊讶D会提出这种问题，甚至可以说如今他才说出口，已经是相当有耐性了。
“就算我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所有贵族身上，贵族不会真心服从的话，一切都是徒劳。”
贵族王的命令的确是绝对的，但其中并非没有这种一般论存在的余地。神祖巧妙的提醒了D，就算他下了这种命令，无法每时每刻监视贵族，摄食人类血液的情况便不会断绝。
连精神操作这种强硬手段，都无法操纵人类。贵族王一个命令，又怎麽能阻止贵族的行为。如果神祖用雷霆手段，恐怕没等贵族自然衰亡，一大半人口就要死在神祖手上。
“……我会想办法。”
D自己也知道这个回答有多麽苍白无力，无数贵族花费在解决这个问题上的时间，算起来怕是D生存过的时间几万倍，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办法。
“你能找到的。”
老实说，神祖真的有点好奇D能找到什麽解决方法。
“我相信父亲的话。”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依旧没有光存在。
“要是奇迹的话，绝对能找到破除一切迷障的方法吧。”
“和奇迹没有关系。”
反复的确认，耐心的引导。
“你是特别的。”
谁能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祖在想什麽。
“我相信D能办得到。”
承诺、赞美……就算说再多，也不会花费神祖多少力气。
“父亲。”
那双漂亮的眼睛并没有恢复往日光华，神祖却能确信在其中并没有对自己的怀疑。
你若希望看到真实，我就让你看到你能接受的事实，你忍受不了的东西，我会好好收起来。
没有人能够全知全能，你所看到的景象，所能接触的事物，就是你世界的一切。
并非虚幻的谎言，这些本就是毫无修饰的真实。
只是并非全部而已。
第二晚，D难得不去找人，而是利用自己殿下的身份，正式召见了赫伯特。
“父亲并没有隐瞒我，我想父亲也想解决这些事。”
在D潜意识里本来就不想怀疑神祖，更何况神祖作为贵族王，也没有真的袖手旁观，多少也做出了一些努力。只是这些努力有几分诚意，那就谁也说不清了。从客观情况分析，比起接触不久的赫伯特，神祖显得更加可信。
“是，殿下，陛下如果也这麽想那就太好了。”
本来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动，赫伯特的态度依旧诚恳。
“昨天的事你能告诉我详情吗？”
“殿下，若您愿意听下去，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最想知道的是能否改变贵族的摄食行为。”
“那个……”
完全没想到D一开始就会问这麽棘手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赫伯特并不想这麽快就提起这件事。
贵族的摄食行为，不仅是为了满足饥渴，同时也具有繁衍性质。
光靠贵族自然繁育，不出千年，贵族人口就会呈现负增长，最後也会步向灭亡。
但赫伯特现在没办法对D说出口，因为D是想寻求贵族和人类之间的平衡点。若是知道真相，他会对这个平衡点存在与否产生怀疑，进而对赫伯特本身产生不信任。
D对初见面不久的赫伯特产生的怀疑心，不是能和神祖这种相处甚久的存在相比较的。
若是D怀疑神祖，因为近千年的感情还在，他绝对不会做出什麽很出格的事情。若是开始怀疑赫伯特，两者就很难继续深入交往下去。
昨夜D在神祖的诱导下，他不仅没有怀疑神祖，反而被其成功转移了注意力，问出这麽让赫伯特为难的问题。
梅薇思只是叫我使得殿下离开陛下，并不是让殿下对贵族存在有疑义。
身为贵族的我，也不可能向他灌输什麽对贵族不利的信息。
与爱兰汀不同，殿下本来就不一定会站在贵族这边，若他真是那种能颠覆命运的奇迹，这种时候向他说贵族种种恶劣之处，简直是推贵族进火坑。
虽然知道不会那麽顺利，这种事情也不是完全出乎预料，但第一次就被完全反将了一军，还真是麻烦。
“能不能改变？”
“不能，您的反对也是基於人类并不愿意被贵族吸血吧。”
迅速带过摄食行为这种敏感话题，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赫伯特继续道：
“如果人类自愿的话，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贵族不管人类主观意愿强硬的态度，才是主因。”
这当然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是和摄食行为比起来，是一个相对完美的妥协方案。
“美奈曾经说过，人类转变成贵族，精神会发生异变。”
不知道赫伯特为什麽避开那个问题，D也不准备追问，来日方长，那些事放在以後说也一样。
“并非如此，只是大部分人类精神承受力不太好，很容易被欲望侵蚀迅速堕落，解决方法很单纯，只要找意志坚强的对象便可。”
习惯性抬头看了看天空，赫伯特叹息。
“意志坚强就会同意吗？”
本来带有少年清透感的音色，由於D情绪上的转变，变得稍微低沉了些许。
“我不可能向您做出绝对的保证，不过，永生并非是坏事，如果无需改变，有什麽理由拒绝。”
类似的话，布兰登也对美奈说过，跨越了千年的巧合，从侧面证明了利益的共性。
“不需要理由也可以拒绝，以现在人类和贵族之间的关系，这样想才比较贴近现实。”
说到这里，D顿了一下。
“而且这种事情，根本连父亲都没办法在不伤害贵族族群的情况下彻底执行吧。”
——贵族不会真心服从的话，一切都是徒劳——
想起神祖说的话，D不禁感到一种无力感笼罩全身。
这一招棋走得真是高明，不管D对贵族会产生什麽看法，神祖在其中都扮演了一位合格的君主，甚至成功塑造出有心无力的受害者形象。实际上，这世界加害者要是以残忍程度排个名次的话，神祖绝对名列前茅。
在神祖眼中，贵族服从或不服从都是次要的事情，神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看法。只要神祖想做，就算是杀尽天下贵族又何妨。
但D不一样，他不仅在乎人类的存亡与否，由於神祖的存在，他更在乎贵族的存续。
如此一来，这件事便成为了绝妙的借口，让D难以做出抉择。
差不多推测到神祖对D说了什麽，赫伯特一阵头疼。
不愧是能让那个奥黛拉心服口服的人物，陛下真是丝毫不给自己离间他们的余地。反而还利用这次机会，让自己的形象在殿下眼中又高大几分。
“不需要那麽急，我们时间还有很多，陛下做不到，殿下未必做不到。”
“我该怎麽做？”
转了转金紫色的眼睛，赫伯特想了想回答。
现在的话，不可操之过急，那麽先把另一事项提前好了。
“听说王庭内部有一位夫人是人类？”
以问题回答问题，引出自己的目的。
“她不是自愿成为贵族吗，如果在贵族这里得不出答案，去问问她比较好。贵族很少接触得到人类，说不定能得到不同答案。”
此番前来，赫伯特除了让D不再坚信神祖这个目的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调查夫人。
作为纯粹的贵族的自己并不喜欢人类，带着这样的看法，赫伯特不可能和人类能相处愉快。
意志坚韧且自律的D，有一半人类血缘的他，最适合作为贵族方面的代表接触人类。人类无法从他身上感到那种生命受到觊觎的压迫感，他也不会把人类当猎物看。
而且，那个夫人对神祖什麽看法，赫伯特一无所知。
可能这是一石二鸟，上佳的选择也说不定。
夫人站在窗边，依然在看月亮。
“缺了呢。”
美丽的满月边缘出现了缺口，成为了橄榄形的凸月。
“有些想唱歌呢……”
有些寂寞的夫人自言自语。
“不行，要忍耐啊，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那首歌第一次要唱殿下听啊。
“殿下，最近几天都没来。”
声音有些许失落的夫人，深吸一口气，想努力振作起来。
“很忙吗？我白天去找他好了。”
夫人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
“白天的话，殿下就不可能有事了，而且王庭也没有贵族走来走去。”
轻笑起来的夫人，看起来失落一扫而空。
“这样想来，那个时候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空无一人的王庭，是最好的舞台。
为您献上我准备已久，迟来的生日礼物。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