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血色
回到自己的房间後,一护只觉得胸中梗着一团沉重又粘稠的东西,模不着,也看不清,却就在那里,无法消化,无法呼吸。
难受极了!
他不明白为什麽会这麽难受。
死了!那家伙死了!
那个被他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混蛋的朽木白哉死了!
如果确实如此的话……他该高兴得敲锣打鼓才对啊!
游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侮辱自己的混蛋也遭到报应了,不需要天天逼迫自己变强,不需要天天在恨意的煎熬中反复被迫回想起那羞辱的每一个细节,他完全可以乾脆地将那一切当做一个噩梦去忘记,然後好好跟亲人一起过下去,再不用让夏梨为他担惊受怕,到了适合的年龄娶一个贤慧的妻子,像老爸所期待的那样,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一辈子平安淡然地过完……
可是为什麽心里被一把不知何来的野火炙烤着般的难受?
难受得……简直无法有片刻安宁!
夜不成寐,翻来覆去。
没错……我恨那家伙!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那家伙死在了别人的阴谋诡计之下时,就好像蓄力了很久的一刀挥出去却突然没有了目标,劈空了的那种感觉……这是失落,只是暂时有点失落而已……
过一阵子就会好了吧……
又翻了一个身,少年的目光,突然被视窗处漏进来的月光吸引住了。
清凉而朦胧的月光,静静将地面涂抹上一层冷冽的霜白。
美丽……却那麽冰凉……的白月光……就像……
无意识地凝望着,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砰咚!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有什麽在胸口鼓荡着,跳动得越来越响亮。
身体冷热交侵,空虚,失落,难以言喻的遗憾将心都掏空了……
他记起了自己不懂得天高地厚地跑去大喇喇宣称要杀死对方时,男子那静漠着无法映进自己身影的眼神。
淡淡一扫,就叫手下把人放了,然後再不看自己一眼。
逃出生天本该庆幸的不是麽?充塞了满心的却只有被忽略被轻视的愤怒。
敌意,就是这麽产生的。
然而一次次的挑衅中,却再没有了第一次前去的时候,也许这麽一走就再也回不去的觉悟。
因为不再需要。
因为知道那个男人不会杀他。
因为仗着对方不明缘由的宽容而任性拿对方做了磨刀的石,要打倒的目标。
每日的训练也充满了干劲。
在那个月夜的事情发生之前,他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已经不知不觉改变——有对强者的钦佩,有超越的渴望,有笃定对方不会拿自己怎麽样的奇妙虚荣,有对方战斗中的眼神渐渐因为自己而火热的兴奋,有……悄悄萌生悄悄茁壮的信任……
其实,继续那样下去的话,就算真的击败对方,自己八成也是下不了手的。
但是,因为自己的不懂进退而恼火了麽?那一夜,男子的表情有了烦躁,毫无保留释放出的杀气中,一护直到现在,才回忆起其中那隐藏在杀气漩涡的中心,某种近似於焦虑的存在。
说话也变得非常尖刻。
但是无论是话语还是後来的……行为,其用意都是让自己不再前去挑战。
为什麽……
从前不曾去想,也想不明白,但是现在一护终於稍微明白了。
那个男人……他生活的世界,看似尊荣无限,高不可攀,其实……也只如风中之烛的飘摇,随时可能熄灭在命运恶意的湍流之下。
斗争的残酷和激烈,是自小在单纯平静的环境成长的自己所不能想像的。
一直的纵容会突然改变,只是意识到了连他也不能控制的危险吧……
是这样子的吗?
伤害真真实实存在,不可否认不可磨灭,然而那些小小的细节,却不知何时,在记忆中一张一张清晰得让人心惊。
明明已经放下狠话离去,却又去而复返,边甩出伤人话语边丢到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
自己自残的举动下爆发的勃然怒火……
过分的折磨之後,精疲力尽昏睡过去的身体感觉到的,轻轻擦拭过身体的湿热布巾……
因为一个温柔怀抱而做的,回到了妈妈怀中的安谧美梦……
避而不见的早晨,安置在身边的佩刀,衣服,和点心……
出去的时候,不曾遇见任何阻拦的安静顺利……
这个人的细致用心,总是掩藏在不介意被当成坏人的恶劣行径之下。
而自己只是一味愤怒着,却不明白愤怒的缘由——比起被做了那样的事情的痛苦,更不能释怀的,是这个人“背弃”了自己对他的无谓信任的事实!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联!
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理不出头绪,但是一护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所驱使着,猛地坐了起来。
没错!不能这麽算了!否则……一生都会在这种不能释怀的感觉中无法解脱!
朽木白哉,你的命,是我的!
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的那个人,不能原谅!
哪怕是死,那样的强者,也该在光明正大的决斗中死去!
没错,恨着朽木白哉,但是并不妨碍为此而愤慨不平。
——我怎麽能眼看着那种人得到本该属於你的一切,得意洋洋地登上朽木家家主之位?而你……在含恨长眠之後,再没人记住……除了一心要杀你的我……
不该是这种结局!
一切结束的时刻,朽木白哉,你……在想的是什麽呢?
可有遗憾?可有懊悔?可有无法释怀的心愿?
你其实……不是真的讨厌我的吧……
眼前浮现出男子月下舞刀的身影,那出尘的气韵仿佛要融入清冷的月光之中,而与自己视线交汇的一刹那,涌现的火光般的亮度和热度,便似月下大海卷起了雪白的浪花,又似浪花间落满了闪烁的星光,风起云涌间,那麽灼亮,那麽美丽。
眼中突然就盈满了酸涩的热意。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怎麽可以就这麽死了!!
我还没打败你!
我还没报复到你!
我还……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还一点都不明白啊!
怎麽可以就这麽结束?
太糟糕了,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你知道吗朽木白哉,我不能接受,怎麽也不能接受啊!
死亡是什麽?
是无法避免也不能弥补的遗憾!
在九岁时母亲为保护自己而去世的时候,就无比痛苦地明白了,父亲离去的时候,再次深深地被刺痛,而现在,这种难过得要窒息的感觉一点也不曾减弱地来临。
我一定要做点什麽!
做点什麽……还用问吗?
胸中满溢的憎恨和痛苦,在想到即将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似乎有了疏泄的管道而和缓了下来。
起身,有条不紊地穿好了紧身的灰褐色衣物,夜一说,这种颜色,是最能跟周围环境合为一体的颜色,然後将惹眼的长发束起,紧紧用跟衣服同色的薄帽扣紧,面罩,鞋,武器,一样一样准备好。
收敛气息和声音的方法,潜行匿踪的技巧,探查并躲开巡哨的诀窍……都夜在这一个多月里一一点一点讲给自己听并且严厉训练的,照她来说,自己现在的程度也算是马马虎虎了,就不知道她所谓的马马虎虎究竟是什麽个水准……想起这些,少年不由苦笑,从前自己那哪叫刺杀啊……也难怪被当成小孩子过家家游戏了……
不要再多想了,心要静下来,不然什麽也干不成……
少年拉开了房门,握紧长刀,在月下,他的身影纵掠如风,消失在宁静的乡村。
而他没察觉,就在他身後,紫发金眸的女子带着兴味盎然的笑容,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真想不到啊……就看看你能做到什麽程度吧,小草莓……不管如何,朽木云岭今晚都死定了……”
一日血战之後,攻城一方自然折损甚重,这是不可避免的,在守城方铁了心不投降的情况之下。
毕竟,池云城乃是黑崎家对抗朽木家的重要据点,失去了的话,後面的大片地盘就要任敌方长驱直入了,是怎麽也不能失去的,只要坚守,救援一定会到来,所以不可能轻易投降。
军营中弥漫着伤痛和血腥的气味。
那些伤者的呻吟和治疗时的痛叫叫初次接触这种气氛的人心中寒意能直窜到头顶再贯穿到脚心。
很想吐……
然而,将一个岗哨乾脆俐落地在後脑上一劈打晕了过去再接住小心放下的时候,心中突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这次,绝非过家家的游戏了……被发现了的话,必无幸理!
所以……不能失败……
不能回去的话,夏梨和游子会哭的。
少年轻捷如猫般从一片阴影中掠向另一片阴影。
在他身後,夜一摇摇头,“这样的世界,这麽心慈手软的怎麽行,要是叫起来就完蛋了……算了,我就帮帮你吧……”手中的胁差一挥,将被少年打晕的守卫咽喉洞穿。
血花在被云掩住了月光的夜色下绽放,随即消泯於无边无际的暗色。
营帐中传来抓紧时间休息的士兵的鼾声。
看着那华丽得一眼就能望见的高大营帐,少年摇摇头。
就算是他这种对领军打仗一窍不通的外行,都不会采用这种方式。
这不是摆明了昭告刺客,我就在这里,我很好杀麽?
靠得近了,少年的脸色更加古怪起来。
他听到了什麽?
居然是女子的靡靡歌声和男子愉悦的低笑声,食物的香气和酒气老远就闻得到。
守卫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就这麽个不成器的东西,就因为是家主的儿子,所以就能成为内定的继承人麽?
悄悄将营帐划开一条缝。
灯火通明,几个样貌颇为美丽的白拍子踩着无声的节奏,低吟起舞,舞姿翩然。
一个面色白皙,长得也算是不差却给人以徒有其表的感觉的年轻男子正拉着一个武将劝酒,武将满脸不豫和忍耐,“少主,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算了算了……没趣的家伙,你去吧……反正明天的战还是你指挥,别碍到我就行了。”年轻男子挥挥手。
武将行了礼,大跨步出了营帐。
锐利扫视的眼让人一檩。
一护连忙将气息收敛到极限。
武将看了看周围,有点皱眉,又站立了片刻,却也没感觉到什麽,只得吩咐守卫好好防备,然後巡视去了。
一护暗暗焦急。
这武将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可是营帐里面还有好几个女人,一旦出了事尖叫起来……自己就算成功宰了那白痴,也成了瓮中之鼈了。
突然有气息从背後接近。
!!!!
一护反手就是一刀。
手腕却被轻巧握住了,“嘘……是我!”
一护心神顿时一松。
“夜一大姐?”你怎麽来了?
“跟着你出来的……是不是有为难的事情?”
“你看……”一护也不及多想,让开了一点点让夜一往里面看,“那几个女人……”
“先把守卫弄翻,不要有动静,然後一起冲进去,我打晕那几个女人,你杀人,做得到吗?”
夜一肃然道。
一护皱眉,“夜一大姐,你为什麽不问我……”
“这种浪费好酒的笨蛋,想杀就杀好了……至於原因,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夜一金眸闪闪,“少罗嗦,准备好了吗?”
“嗯!”一护用力点头。
“出动!”
两道身影如风一般闪到了守卫後面,这次成败在此一举的高度紧张中,一护已经不能留手了,短刃一挥,一个守卫喉头血溅,另一个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一护已经扑了上去,一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一手抹过脖颈,男人的眼顿时一鼓,瞳孔顿时涣散了。
这是第一次亲手夺走人的性命。
但是一护完全没有时间去感受到底是什麽感觉。
他只是稍微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男人散开的瞳孔,站起身来。
夜一那边也解决了。
打了个手势,一护拔出长刀,一刀劈开了营帐,冲了进去。
歌舞戛然而止。
年轻男子反应却也不慢,大惊之下第一反应就是手伸向腰间的刀柄。
可惜他之前在歌舞和美酒中的松懈决定了他的命运。
刀出鞘四寸。
而颈间已血溅。
嫣红如烟花般喷涌。
艰难地捂住了脖子,“咯咯”发出的声响中,年轻男子的眼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死亡的灰色爬进了他的眼,然後满布了肌肤。
就这麽成功了?
一护不由惊愕。
同样是继承人,这人的武艺也太……不堪一击了……
随即後知後觉地感到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
仿佛直到认知到的此刻,杀人後的反应才一齐涌了上来。
“快走……”夜一疾掠了过来,低喝,“还楞着干什麽!”
“唔……嗯!”
两人一前一後离去。
脚下生风,即使不指挥脚步也会自己行动吧,一护模糊地想道,直到离开军营好几里,似乎才听见军营突然沸腾的声音——想来是被人发现了。
实在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少年远远眺望那片混乱,心中所想的自然流露了出来。
夜一停下了脚步站在他身边,“小草莓,你是不是觉得太过顺利了?”
“啊……是有这种感觉。”竭力忍耐着杀人後无法消弭的不适,一护总觉得血的气味在鼻息间萦绕不散。
并无报复的快意。
只有那种沉重……烦恶……罪孽深重的感受……
想放声嘶吼,想挥刀乱砍,想把胃中沉重纠结的东西吐得精光,想好好地哭出来……
但是夜一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本能地努力将精神集中到这上面,尽力去忽略盈了满身的狂躁和眩晕。
“因为朽木云岭的暗卫被派去执行任务了……伤亡惨重。”
“任务?”
“就是暗杀朽木白哉的任务。”夜一从容道,“其实这小子也有两分本事,他认为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干掉威胁太大的对手更加重要,所以把家族配给的暗卫全部派出,这个判断并没有错,要杀朽木白哉就得抓住时机并且不怕付出代价,本来有本家大将和这麽多兵马在身边,他的安全不会有问题,可惜这小子做人太荒唐,军营之中居然找来白拍子享乐,那位大将为人比较古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再说了,他也没想到宿敌死去而黑崎家伤亡惨重的此刻,会有针对他的刺杀。”
夜一叹息,“出其不意加上运气,一时冲动的粗糙计画往往比精心准备有效。多少登上成功巅峰的人物,就这麽无声无息地陨落,胜败无常,生死无常,以为一直在那里的事情或人,也许什麽时候就随风而逝……”
一护总觉得夜一若有所指,却也因此涌起了无比的怅惘。
他不就是这样吗……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战胜朽木白哉,却从没想到过,还没强大到足够再次挑战,那个人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仍在,却已经看不见月下那个仿佛只要前去,就永远会在的身影了。
徒留下无法释怀的难解之谜。
如果你知道我居然会去为你报仇……你会是什麽感觉呢?
一定会说这人怎麽如此愚笨吧……
在心底苦笑着,胸中的血气和不适似乎也因此悄然消散了不少。
代之以一种凄凉而冰冷的安慰。
结束了……结束了……
可是一直期待的结局,已经不可能得到了。
胜败无常,生死无常……
就是这样的吗?
“为什麽……朽木家会内定这麽一个……”
“呵……规则最初总是好的,但是规则是由人来执行的,几代下来,自然就慢慢变质了。眷恋权势的长老们开始渐觉得,对於他们来说,太过强势能干的家主并不是好的选择……会接受现任当家的收买其实也是基於这种考量,你以为那些老狐狸都不清楚朽木云岭是个什麽货色吗?”
“这样啊……”
“走吧……”静默了一阵子,夜一率先迈开步伐。
却不是回去小村的方向。
“去哪?”
“笨蛋……不要因为杀朽木云岭杀得轻易,就小看朽木家了,接下来才是最辛苦的,你还想回家?小心全村的人都要为你陪葬。”夜一嗤笑,“朽木家自己训练的忍者不多,一般执行的也是收集情报的工作,但是朽木云岭死了,朽木当家势必会派出最精锐的忍者和剑客来为独子报仇,给我打起精神来!夏梨游子那里我已经留了话,你不用挂念。”
是吗……没错呢,杀了人,总要付出代价……无论什麽样的生命,都有为失去他而哭泣痛苦的人存在……可是出於自己的自私,却无法去顾及这些。
我的手……杀了人,再不乾净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血染上去吧……
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做了超乎想像的事情,然而……对於一脚踏入这个,充溢着纷争和杀戮的世界,一护决定不後悔。
也不觉得惧怕,一股无谓的漠然和隐隐的兴奋开始在心头弥漫,少年迈步追上了夜一的步伐,在月光和夜色交融的迷离光影中,只留下一声淡淡的叹息。
消散在透明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