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大的校徽是头展翅的凤凰,端端庄庄印在信纸正上方。史丹佛大学的校徽是棵树,东一株西一株在信封上躲躲藏藏。
她总在前一天晚上写好信,第二天慢跑时顺便投邮箱。住在加州的这几个月,笙寒的生活习惯规律严谨一如军纪,心神也悉数投注在课业,再无一丝旁顾,只有摊开信纸的那短短几十分钟,她允许自己亦忧亦喜、有乐有惧。
半年下来,用掉十几本带来的信纸,信封也在学校书店里补充过数打,然而以舫不曾给予半点回应。
她日复一日,不觉得重复,但其他人耐性可没那麽好。隔年一月底的某个夜晚,笙寒刚登入电脑版的LINE,也青就猝然发难,送来一行。
「面对一堵墙,话还可以说这麽久?你在那边是交不到朋友?」
朋友?
虽然换了寝室,她跟旧室友依然保持连络。之後听说,每逢周一周三,窗外校队随哨声拉筋,窗内莺莺燕燕笑声不绝於耳,又过了一个月,队员们终於发现,自己的晨操竟成为旁人早餐的下饭菜。
这个游泳队有前途,从主将到後补选手都大方,单方面的纯欣赏变质为面对面交流,她被拉着出门喝过两次咖啡,一认识就一大群。大学生时间多,花样也多,之後邀约竟层出不穷,从文艺性质的看希区考克旧片重映,私酿啤酒成熟庆祝晚宴,到「别担心,绝不会有後遗症」的大麻派对,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玩不到的。
所以真要论酒肉朋友,北加州的供给量,倒远超过芝加哥。
笙寒没兴趣多提,只简单回也青:「有。」
过了半晌,也青又传来一句:「敏世说,男人就是犯贱。你停个几天不写信给他,或者开一本网路相簿,搂着半裸肌肉帅哥照几张相,放上去试试看。」
肌肉男加州很多,帅哥走在路上也不时撞见,但谁肯牺牲色相陪她演这场啊?
笙寒只敷衍地回了个「呵呵」。过了几秒,笙远也登入,妹妹於是将朋友的建议当笑话转给哥哥,孰料笙远看罢,竟出了新点子……
几分钟後,笙寒如此回也青:「我哥说,只要程敏生学长愿意,脱一件我们可以付他十块!」
属於也青的对话框迅速跳出一堆字:「就一百三十六块美金是不是?我哥从头到尾没兑现过那张支票,居然还记恨!好啦好啦,支票撕两半寄回来给你,满意了吧?」
「程敏世?」笙寒大笑:「你哥不要兑现是他的事。颖薰说的,还钱一定要记得加利息!」
对话框接着出现「他被我踢下去了」这几个字。显然,也青重掌键盘。
笙寒还在笑,又见一些字冒出来:「不过这说法未必全错,你起码冷他个几天,自己也冷静一下,藉空档顺便出去走走,多认识几个朋友。」
觉得她被爱情冲昏头?
「谢谢。」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真话:「做不到的事,我不想勉强。」
「了解。笙寒,你自己保重。」
「我会。」
§
时序进入二月,颖薰从香港打电话来,家常聊到一半,忽地以调侃的语气问:「有没有一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指的是她的离开?
想过千百次的问题,不难答。笙寒毫不犹豫地开口:「无论站在哪一个时点往回看,我都觉得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颖薰,痛苦跟後悔,可以是两回事,对不对?」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好久好久,颖薰才又开口:「既然如此,就向前走,别天天回头。我怕你再写下去,哪天收到一箩筐『查无此人』的退信,只会更伤痛。」
这个可能性笙寒从没想过,她不由自主握紧话筒,指甲掐进手掌的肉里,倒也不觉得痛。
「我知道……可是、暂时、做不到。」
「想过订个期限吗?」颖薰问得乾脆。
「信纸买了一百本。」以过去七个多月的消耗速率来估,大概够写三年。
对方也想到了:「那岂不还要……算了,反正是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自己认为值得就好。」
「没有值不值的问题,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松手,虎口下方多了几个紫红色的半月形印记。
§
三月底,多年没连络的圆圆居然寄了封电邮过来,问能不能帮忙做支MV,价钱好商量。
为什麽找她?
连络到圆圆後,笙寒才明白,原来对方刚拍好婚纱,想做支爱情成长的MV在婚礼时播放,找了好几家都没寻到喜欢的风格,却在逛影片分享网站时瞧见笙寒为苗寨募款做的短片,大为惊艳,这才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一辈子就一次的东西,我希望慎重。这只MV风格需要贴近我和他,要能让长辈跟年轻人都喜欢,有幽默感,但绝对不可以搞笑。」
圆圆认真地陈述了需求之後,又说,预算不多,可能只够做播放照片配音乐的短片,但、她相信笙寒。
这信任自何而来?
笙寒没问,她以同等的认真跟圆圆商讨细节,包括照片的影像处理风格、音乐等等。聊了两三个小时,才挂下手机没几分钟,圆圆又送来一则简讯,笙寒本以为对方还有话要交代,点开一看,却只见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听说了。」
笙寒回了个「?」,圆圆又写着:「我认识你没多久,你就因为这个男生失恋。」
「然後我换了两次男朋友,都快结婚了,你居然又因为同一个人再度失恋!」
「中间还没有过别人!!」
「听说你还写了九个月的信,听说这男的一个字都没回!!!」
「太夸张。」
「这真的是你要的吗?」
她要什麽?
「当时,无论是走是留,我都知道自己需要承担後果。我没有期待,只是有些事,现在终於想清楚了,就写下来、寄过去。」笙寒如此回圆圆。
两人又闲扯了一阵子,下线前,圆圆送来的最後一句,却不是通常的「晚安」,而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期待?」
也许,不是没有,而是不敢。
笙寒摇摇头,开了本新的信纸,提起笔。
以舫:
今天这封,照片比较多,我每张後头都加了附注,你试着几张连起来,也许能看到我眼中所见的一部分。
史丹佛的短期休学已经办妥了,系主任非常支持,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甚至於还替我争取到一笔额外的奖学金。如今我跟着国际考察团,在河畔紮营,预计最早七月才会回学校,如果有需要,也不排除继续留下来。
你可能从新闻上已经看到,今年春天,中国西南边闹旱灾,在贵州,有条暗河的水位走到历史新低点。当地小朋友们沿着裸露的河床摸进山谷里玩,走到一半,发觉路一分两半,往下的当然是河道,往上却开了仅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他们好奇钻了进去,发现一个大而迂回曲折的溶洞。
原来,雨水落在山上後渗进地里,滴水穿石,一点点冲刷山腹,历经不晓得多少万年,竟将石灰岩材质的山掏至半空。这些雨水流到山脚,与暗河汇集後奔腾而出,溶洞入口深藏在山中,千百年来地方志毫无记录,问遍长者,也无一句传说。
这个本来只限於地理上的奇观,却在一个多月前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溶洞的结构本来就偏复杂,除了洞道纵横,石峰水塘交错外,往往洞中还有洞。有个小朋友在洞里钻来钻去,无意中钻进一个广大的石厅,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十多个大木箱,还有骨骸散落地面。
可想而知,小朋友吓坏了,而消息传出後,学者则乐坏了。各路人马闻风而至,不但在附近的石厅又发掘出不少古物,而且经考证,这遗址可以上溯到起码五代十国。
我听最早参与勘洞的博士生说,当他们打开木箱时,里头原本光洁如雪的白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风化,在十多分钟内一点点褪色泛黄,乃至碎成片片,比昙花一夜间开谢还更令人惊心动魄,简直就是马王堆的翻版。
学者们当机立断,将所有保存良好的木箱运了出去。我到得晚了,只能看看照片与影片,遥想洞厅被发掘时的情景,却也没太晚,壁画还在,散落在地面的古物也急需人手整理,每天都带着头灯忙到头晕眼花,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能用。
跟你讲个好玩的,格凸山庄现在成了我们的大後方,负责所有补给,大家轮流坐吉普车回去,洗澡睡床吃好吃的饭,离开前再厚着脸皮拜托负责厨房的大婶卤一大锅卤味,打包带走。
一来二去的,大概都熟了。两天前,某组人马照样去了山庄一趟,回来时搬东西下车,发现喵花竟挤在两包卤味旁呼呼大睡,就这麽来到山谷。
所以我们现在的成员多了一只猫,很懒,一点帮忙的意愿都没有,只会偷吃卤牛肉。
大家都在讨论何时该把牠送走,可半夜围着营火写信时,有只猫趴在膝盖上的感觉实在太好,所以我一直是主留派,这派势力满大的,我猜,喵花会待下来,继续她的偷吃跟偷懒大业。
你好吗?一切都好吗?
思念依旧,忙碌好像并没有减轻症状的效果。
寒,三月二十八
P‧S‧我趁着两次周末回山庄的闲暇,开了两次班,教苗寨的小朋友摄影跟写生,成效相当好。他们在语文数理上大都比不过平地的小朋友,但论到艺术天分,却一点也不输。
问题在於,相机的价钱远超过他们经济能力许可。因此,我做了募款短片放在网路上,不是募钱,只是募集旧相机跟旧笔电。目前为止回响并不热烈,但我还是附上连结,请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