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鸚鵡 — 04

正文 寄居鸚鵡 — 04

第四章

『阿威,我……我和你爸决定离婚了,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决定的。』

两个人?那我呢?你们问过我没有?

『这不代表我们不爱你,只是……这是大人的事,你长大就会懂了。』

有什麽事是要到了长大才懂?你们半年才回来看我一次,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离开,我抱怨过没有?我还不够懂事吗?

『爸爸妈妈……嗯,会各自组一个家,所以……你、你瞧,住奶奶家,空气这麽新鲜,地方又大,继续住着也挺好,等你长大,再来看看我们……』

这就是原因吗?过去不论打电话给谁,总是讲没几句就急着挂电话,巴不得我没出生过一样,原来是因为有别的更值得守护的家庭、更值得疼爱的小孩了?

『啊,看,我们买了只宠物来陪你和奶奶,很贵的,店家很贴心,还特地专人送到这边来,所有的程序都处理好了,就等你看一眼……』

无数个等待的日子,换来的就是这个?

……行啊,我可以看,然後呢?你们还打算怎麽伤我,一次说来听听吧。

『阿威,你要跟爸爸姓,还是妈妈?』

「……不好意思,这两个都不要了。」我赶忙制止店员要把蛋糕放进盒子内的动作。

Gisèle这家糕饼店摆设出来的蛋糕每个看起来都很好吃,不知不觉买多了,只好稍嫌丢脸地退回两个比较贵的。

昨天逛街逛了一整天,买了不少东西,期间因我抓着吉赛儿不放,惹得牠一阵恼火,固执地又吵了一架,彼此吵得筋疲力尽,连话都不想说了。

下午抵达韶昕家时,韶昕还在工作中,仅交代我们随意。

吉赛儿毫不客气地睡死在他家的沙发上,连钟医生回来了都没感觉。

趁牠昏睡的当儿,我和钟医生聊了有关暂居处的问题及丽蒂雅重建的进度。

过去韶昕被媒体缠身时,钟医生其实在别的地方还有住处,事件解决後,韶昕搬离医院,她觉得反正二楼都整理出来了,不住白不住,每天回家也很麻烦,遂把别处的公寓退了,这才导致医院毁坏,她便无处可栖的状况。

听说阿庞有意要提供住处,省得她和韶昕挤在一起,但她看过以後全数婉拒了。

她有些惊魂未定地:『阿庞很用心,花一整天带我们到处看他能提供免费住宿的地方,但那些地方实在是……太豪华了!一栋比一栋还要惊人,我和丽蒂雅肯定住不惯,唯一看起来比较平实的只有阿庞现在住的那一栋楼,无奈住户已经满额,阿庞立刻说要赶一户出来给我们住,我、我阻止他了……』

……差点被阿庞赶出来的那一户人家,那天晚上一定睡得不大好。

由於韶昕坚持不让钟医生花钱找地方住,故她们还要在他家待一阵子,换句话说,在医院还没重建完毕以前,吉赛儿要继续住在我这里。

确定同居生活还要持续,当下不知怎地,心里有种揉合安心与困扰的矛盾情绪产生。

然而不待我细想,更让人困扰的事就发生了。

从昨天开始,吉赛儿的心情莫名其妙糟到极点,甚至到我早上出门时,牠浑身上下都还散发着『靠近者杀无赦』的气息。

我知道牠在生气,却搞不清楚牠为何生气。

是因为昨天把睡着的牠直接背回家,害牠没机会跟钟医生说到话的缘故吗?应该不是吧?可就算是好了,除了买蛋糕赔罪,我还能干嘛呢?

颠颠地跑来这家曾被牠拐着弯说好吃的店买蛋糕的我也实在是……

有些苦恼地笑笑,想到还有一堆报告要写,我不自觉加快脚步往回程赶,行进中不小心撞上一个行人。

「嘎!」对方发出一声惊喊横跌出去。

看那头戴棒球帽、身穿俐落裤装的矮小身形,我判断是小学生,故赶紧伸手:「对不起,小朋友,你有没有怎麽样?」

小学生趴跪在地,细瘦的肩膀微妙地抖动。

「小朋友……你没事吧?」

正在疑惑,我就听见一声娇细的怒吼:「谁是小朋友啊!我已经是大学生了!」

「啊……」我仔细一看,对方原来不是小学生,而是个子特别娇小、打扮中性的女孩子,长得非常可爱,一双圆目睁得大大地,泛着愤怒的水光。

她拒绝我伸出的援手,敏捷地起身,整个人气鼓鼓地:「刚刚撞到我的人是你?」

「是……真是抱歉。」

「下次小心点!」像是弥补她不足的身高,女孩子高声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满怀歉意地盯着对方的背影,我叹了一口气,若是把被这件事告诉吉赛儿,不知道牠会怎麽嘲笑我。

眼前清晰浮现出吉赛儿双手抱胸,下巴抬得高高地,身後开满无数布满荆棘的华丽花朵:『啥?你被人骂?那不是当然的吗?谁让你脑袋长在膝盖上,我都忍不住同情你,快给我递面纸来!』然後貌似要哭但压根没这回事地用半嘲讽半耻笑的表情把我从头到脚狠刮一遍。

……光想像而已杀伤力就这麽大,真告诉牠还不得屍骨无存了吗?

兀自青了一张脸,我再度想起早上出门前那股弥漫整间屋子的恐怖低气压,心情莫名地有些沈重。

『放手!』当时,吉赛儿是真的发火了。

因我的固执,美人那发自内心的愤怒在漂亮的瞳孔里激烈盘旋,宛如黑夜里摇曳燃烧的一撮火焰,光芒微弱却烫得吓人。

我从没在一天之内惹人发火这麽多次,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多管闲事吧……也不晓得这股坚持要干涉吉赛儿的心思是从哪生出来的。

明知过度关心会让人产生心理压力,我却还是忍不住这麽做。

不禁想,若当时吉赛儿真的就那样不见了,我绝对会去通报,不惜牵动若干人等、大阵仗地疯狂找人。因为对我来说,牠只要一天还待在我身旁,就是我的责任,所以就算牠後来平安无事归来,我脑中也已经把所有的状况都设想过,其中包括最坏的打算。

别说我杞人忧天,跟我相处这麽久,牠理应知道笃定一切的安心感才是我想要的,我都愿意去配合牠的坏脾气,为什麽牠就不能多配合我一点?

『在这里等我』这句交代,不就该接着『嗯,我知道了』吗?

为什麽就一定要让我这麽、这麽……该怎麽说,气愤?

不太像,还不到那份上。

至今和吉赛儿的争吵能这麽快落幕,有一半是因为我并非真的毫无保留地在生气。

然而这股接近怒气却又不是怒气的感觉日益强烈,导致我对牠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严厉、更不讲道理。如此率性而为的一面应该老早就被我遗忘在遥远的乡下了,没道理扔掉这麽多年又突然长回来,那不是很恐怖吗?

可既然不是在生气的话,那这种又闷又急的心情到底是什麽?

就是因为牠老做些我预想外的事,才逼得我不得不感到——

嗯?

神经突跳着,我不自觉停下脚步,默然地呆立在路边。

和吉赛儿相处的这些日子,我真的很不对劲。

动不动就为了一些小事挑起情绪、激动争吵,有时候甚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感觉就好像……好像一直都处於非常焦躁的状态。

为了这麽一只任性、不按牌理出牌、老跟我唱反调的漂亮鹦鹉……

我,感到焦躁。

老实说,我觉得不大可能,但又忍不住想怀疑。

照理说我不会迟钝到这种地步,平时也颇能将周遭发生的状况理出个七、八分,像韶昕和阿庞,许多事情他们不需要告诉我,我就能自己琢磨出个大概。

不过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己突然觉得不了解自己,应该还不算什麽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若无论如何还是想确认……

那麽最简单明快的解决方式,无非是和影响我的当事者谈谈吧!

——我是这麽想的。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麽?」吉赛儿看起来比早上更加凶恶了。

原来纤美的声音变得像不晓得从身体哪个部位冒出来的恐怖音效,可见从我出门上课到回家这整整一天的时间,牠的怒火不但没消,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这种在猛兽系宠物身上才会出现的肃杀空气,真的是『鹦鹉』会表现出来的吗?

怎麽每本教科书上都没写啊……

吉赛儿摆出牠的标准姿势,双手环胸、双腿交叠,坐在长椅居上高临下地用斜眼瞄我。牠之所以能居高临下,是因为我跪坐在地上,我为什麽跪坐在地上,是因为一进门就惨遭强烈『我不想跟你讲话』气息攻击,有事想问牠却开不了口,最後只能安分地捧着担任赔罪角色的蛋糕跪坐,直到牠主动开口问话为止。

好在吉赛儿就算再怎麽讨厌我,都不会对我视而不见,仗着这点,我才能在心里有底的情况下安心等待。

好不容易等到牠愿意开口,我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把想说的话整理出来。

「自从你住到我家,我好像经常惹你生气。」

「喔……」牠笑了:「原来你知道啊。」但是好恐怖。

「我、我有在反省了……总之,我觉得自己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你有对劲过吗?」牠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於是我满脸斜线:「我平时好歹是个正常人……」

「不觉得。」

……

……无论如何,在我被口刀攻击致死前,一定要把想问的事一次问清楚。

「吉赛儿,我很在意你。」我赶在下一句伤人的话之前抢着开口。

认真地盯着牠,我以最直接明了的语句表达,这对一向不喜欢听废话的吉赛儿来说应该会是比较好的沟通方式。

果不其然,牠在接收到如此清晰的话语之後,今天第一次与我四目相对。

靛青色的瞳孔多了那麽几分难以察觉的专注神色,典雅秀美的美丽脸庞不带一丝情绪,沈寂了半晌,才见牠缓缓轻启玫瑰色的双唇:「怎麽说?」

牠愿意听我说话真是太好了!

赶忙挺起腰杆,我用相当诚恳的态度说道:「我不喜欢你做危险的事,也不喜欢你糟蹋我想送你礼物的心意,更不喜欢你不说一声跑得不见人影,因为只要你一这麽做,我就会难以忍耐地烦躁起来,我不想对你发脾气,但态度不知不觉就变得恶劣……你一定也很受不了我这样,才会这麽生气吧。」

美人用左手肘顶着膝盖捧住脸颊,一派悠闲:「差不多,然後?」

「为了改善情况,我开始思考你对我造成影响的原因,想着想着,得出一个结论,但并不是很确定,所以……如果能跟你做个确认,或许比我自己胡乱猜要好些。」

「那……你得到的结论是?」吉赛儿的语气放柔了许多,表情也不再阴沉僵硬,眼神更显专注。

感受到牠如此温和的反应,我顿时充满勇气,感觉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了。人就是要诚实地表达自己内心所想,才能消弭一切的冲突与心结,不管是对自己或别人,都可以轻松很多很多。

不过这麽乾脆地说出实话不大好意思,我有些腼腆地低头,伸手轻拍後颈。

「其实,我说不定……」抬起眼,吉赛儿破天荒对我鼓励地笑笑。

因为实在太漂亮,我忍不住有些看呆了。

如此一来更加放心,我绽开温和的笑,坚定道:「我说不定——是个心胸非常狭窄的男人!」

这样就想得通了,之所以因为牠的行为感到焦躁,肯定是我修养不够,知道牠任性,就应该要用更宽大的心下去包容,我是未来要当医生的人,脾气一定要多加磨练,吉赛儿脾气一向很坏,习惯的话倒可以成为学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样的想法一说出口,就越发觉得有道理,所以我相当积极:「对不起啊,吉赛儿,我以後一定改进,你就别再生气了好吗?」

牠当下没有立即回话。

不管我说的话再无聊,牠总会意思意思回几句,然而这次反应好像有点慢半拍?

不禁有些疑惑地看着牠。

「……说完了?」

「嗯,说完了,心情好轻松。」我一脸清爽。

「是吗?」牠笑得好甜:「那真是太好了。」

……

这天,我总算知道什麽叫『被雷打到』的滋味,而且还是亿万伏特那种……

◆t◆◆

「为什麽要生气啊。」我瞪着眼细声低喃。

「为什麽……这个吗?阿阿阿阿威,你不要吓我,乱恐怖的耶……」

目前正进行宠物罕见特殊疾病相关的解剖课程,眼前是经饲主同意交由宠物专卖店提供给学院的大体老师,由於我突然在解剖过程中叨念这麽一句,搞得本该天不怕地不怕的朱文同学莫名紧张起来。

「啊啊,抱歉,我只是在想事情。」我继续手上的解剖动作。

「想事情就要有想事情的样子好吗?不然我还以为你在说真的……」

离吉赛儿大发雷霆已经过了快两个星期,牠的气也总算消得差不多,我却还三不五时会想起当时恐怖的情况。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吉赛儿甜笑後那连皮带骨的羞辱和不带任何脏字的厉声咒骂,每每到夜深人静时便自动在我耳边重复播放,相当骇人。还记得牠当时一双烧得晶亮的眸子,让人光是接受疯狂席卷而来的怒火就感到筋疲力竭,根本无暇辩驳,不知不觉就被牠连骂了半个钟头,最後是晕眩着进房间休息的,只依稀记着一件事……

吉赛儿发怒的模样,非常美丽。

「可是为什麽要生气啊。」我再度忍不住出声。

「呜哇!阿威,算我拜托你,再这样下去我就不跟你一组了!」

险些被朱文踢出小组名单的解剖课结束,我必须赶去跟李玉清教授会面,故急匆匆换了衣服,捧着一堆资料奔去搭电梯。

「阿威等等我,我也要下楼!」朱文於我之後赶了过来,还在狼狈地收拾背包,东西走一步掉一步,我手按着开门键,等他确实闪进电梯後才放开。

密闭的静谧空间里,站着疲惫不堪的两人,为了不让自己想睡,我尽量打起精神直挺挺地站着,朱文则紧靠身後的镜子,金耳环闪闪发亮,平头上的怪异花纹和镜里的相连,看起来更有魄力。

幽怨地吐出一口气,他用手指比个长度:「我感觉我生命值只剩这麽一点了……」

「我也差不多吧……」

「就是!」朱文摆出一脸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惊吓表情:「连你都累到开始跟大体老师讲话了耶!」

「你在说什麽啊。」因为有大体老师存在,我们这群学生才能好好学习到该有的知识,只是我实在不记得什麽时候跟大体老师讲过话。

「其实这样也好……」望了望天花板,朱文突然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可以提早帮後天晚上的试胆大会暖身哪!」

「呃,後天晚上吗?」我还有报告要写……

像不知打那来的小混混,朱文危险地眯细眼睛:「程同学,你不是忘了吧?十六号啊!我之前提醒过你了,可不准藉故说要写报告不来,我都记在簿子上的。」

他怎麽会知道我想这麽说啊……很明显吗?

尴尬地伸手摸摸脸颊。

会这麽困扰不是没有原因,如果只是单纯参加试胆大会,去一下倒也无妨,只是『带自己的宠物一起参加』这条规定,我实在难以遵守。

一方面我根本不可能为了只进行一个晚上的活动就跑去买或者认领宠物,如果拜托别人,再怎麽说也该让饲主跟在旁边宠物才会安心吧。

钟医生和丽蒂雅这阵子辛苦地跑外诊,晚上十点过後就是最重要的休息时间,我没有道理占用,再说,若是害她隔天精神不济影响看诊,我怎麽对得起其他病患?

小鹿就更不可能了,牠天生胆子就小,没有韶昕陪在旁边就贸然参加试胆活动,连我都会担心牠的安危,可韶昕又因为首次挑战的童话故事《小鹿与窗》卖得太好,出版社积极地要他趁这波转型风潮开始撰写下一部作品,每天都固定和编辑苗晶晶小姐讨论新作品的内容,压根抽不出时间。

班班嘛……我问过了,牠不答应,阿庞怎麽拗牠也没用,说不答应就不答应,貌似是因为大型活动人太多,味道太杂,感觉很不舒服,宁愿和阿庞两个人宅在家里,也不想和一大群人凑在一块,而且活动一开始,班班就必须要和阿庞分开,暂时和我一起活动,答应的意愿又更低了,知道班班从不讲人情、只愿意考虑阿庞,我也不好勉强。

结果问到最後,只剩下吉赛儿可以拜托了……偏偏我不久前才惹牠气得跳脚,牠会答应和我出来才有鬼。

万般无奈之下,我再度尝试温言婉拒:「那个,朱文,不好意思,我能不能——」

电梯抵达教学大楼一楼大厅,朱文不等我说完,门一开就把背包哗啦一声扛上肩,跨大步冲出电梯,边跑边回头大喊:「不能、不能!答应的事不准反悔,一定得到,就这样说定了啊!我要赶课,先走啦……」然後渐行渐远,变成黑点不见了。

许多人就因为他这样打了就跑的行事风搞得想拒绝也找不到机会,尤其他又吃定我若答应就一定履行的个性。

沈重地叹口气,举步朝S大附属医院的方向去,现在这个时间,李玉清教授还在休息室等着,他让我在实习时段开始前过去和他碰面,时间相当紧迫,我小跑步赶路。

或许是医疗科系的宿命,有不少人跟我一样总是如此忙碌,有的人甚至忙到没时间吃饭,更遑论参加社团或是其他娱乐活动。

在努力求学追寻目标的过程中,要说没有厌烦是不可能的,讨厌读书的我更是烦上加烦,很多时候都是靠着一点小聪明和毅力勉强自己去读,故难免感到疲累,通常这时候我就会很乾脆地丢下功课跑去找钟医生他们,朱文则靠筹办大型活动来纾解这种书怎麽读都读不完的压力。

站在朱文的立场一想,拜托吉赛儿似乎就不是那麽令人困扰了。

尽管经常挨牠的骂、互相斗气,但至少和牠在一起还算得上是一件愉快的事,况且我没有宠物,牠没有饲主,一起去刚刚好,也不用再让阿庞自告奋勇地诱拐班班,导致几天下不了地的惨况(至於为什麽,阿庞只要一被问就脸红……)。

没办法,就拜托这一次,如果吉赛儿不答应,大不了过去帮忙朱文打杂吧,不想当个不守诺言的人,只能这样了。

唉……我已经可以想像美人厉声拒绝的模样了。

◆t◆◆

大学校园总是充斥许许多多的传说,自创校以来已有数十年光景的国立S大学也不例外,尤其是鬼故事,随着每个科系、每个年级不断加油添醋,往往历久弥新,其中最常被拿来使用的故事背景,便是座落於体育馆後方位处偏僻的老旧宿舍。

旧宿舍是一栋三层楼高水泥砌的砖房,由於当年设计及建材处理妥当,至今仍相当稳固,因此校方并没有特地封锁,只偶尔派人来看看状况。

然而经过数十年风吹雨打且无人料理的日子,宿舍走廊外一整排的木制窗框已尽数腐烂,玻璃碎得到处都是,被藤蔓及雨水污痕占领的砖墙斑驳破落,一到晚上便显得特别阴森。

基於校内学生使用的需求,S大学几乎所有教学大楼都已经在近几年全数翻新。

体育馆三年前刚刚整修完毕。

校园周围的新式住宿大楼虽然在我考上这所学校前就有了,但仍不断在新建当中。

故照理说这样一栋据说是创校第二年建成、现已不堪使用的旧宿舍应该老早就要被拆迁才对,可至今却不见校方有任何动作,导致各种臆测层出不穷。

再加上占地辽阔的S大学校区内林木众多,从上方俯瞰宛若一座小森林,白天固然看起来清新怡人,但夜幕之下的森林搭在不晓得寄宿多少冤魂的旧宿舍後头当背景,毛骨悚然的气氛便油然而生。

这还不算什麽,S大学医学系的学长姐们不知何故,对於旧宿舍的兴趣特别浓厚。

正所谓鬼故事年年有,医学系特别多。

举凡因为感情、因为学业,因为林林总总原因而跳楼死、吊死、厕所里溺水死……致使旧宿舍里阴魂不散的故事,编得一个比一个精彩,甚至不知不觉就养成每年在那里举办试胆大会的传统。

既然是传统,办起来当然不能马虎。

不仅场地设计遍布整个校园,声光舞台效果更要达到最高水准,而且每届都会视活动需要与其他科系联合举办,总召统一由医学系的人负责担任,规模着实庞大,学校补助也特别大方。

今年是由朱文出任总召,身为系学会活动长的他办起大活动来特别有经验,人脉也很广,早早就联络各系的人前来帮手、进行校内宣传,有些不常参与活动的人(比如我)都被拖出来壮大声势。

十六号晚上十一点整,受邀或是自动参与的人或坐或站,满满地挤在校门口处的集合场地,各科系年级加一加起码上百人,连同带来的宠物就更加热闹了。

活动尚未开始,一时间人声鼎沸。

大略扫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我腼腆地向身旁的人柔声道:「今天,谢谢你陪我来。」

吉赛儿用眼角撇我一眼,嘴角嘲讽地勾起:「这就是你所谓『健康、养生又富有教育意义的活动』啊……还不错嘛。」嘴里说还不错但一听牠的语气就知道其实一点也不,那一串诡异的形容词也和眼前热闹滚滚的景象毫不搭轧。

「不要取笑我了啦……」我忍不住涨红脸,心里非常无奈。

拖了两天,今晚我总算鼓起勇气开口邀请牠参加试胆大会。

一听活动开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吉赛儿就一副想要立刻拒绝的样子,因为这准会碍到牠的美容觉,但我能拜托的人只剩牠一个,自然要卯足全力说服。

说服过程中见牠表情越来越不情愿,眉头也越皱越紧,我一紧张,也不管实情如何便死命乱掰活动的好处,掰着掰着就有点过火,搞得好像要带便当出来郊游一样。

最後困窘地说不下去,才勉强换来牠一句:『看你那麽可怜的份上,跟你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於是原本让人打从内心感到困扰的事,就此变得有趣起来。

尽管在各式各样漂亮宠物聚集的地方,吉赛儿看起来还是非常显眼,那股高傲的存在感几乎掩盖周围所有人的光芒,以至於一些认识我、从没听说过我现在养宠物的同学们一个个上前盘问。

而原本应该在广场搭建出来的舞台後方准备上场当主持人的朱文,也在接到消息以後找时间冲出来看我。

他一身破烂,头顶插着一把斧头,满头满脸的血,眼神却诡异地晶亮无比:「哇!阿威,牠是你的宠物啊!」

「我带来的。」对於这被人反覆问了十几遍的问题,我不再费神多作解释,再说眼前这个人这副德行,我实在很难认真跟他讲话。

「老天爷,长得这麽漂亮的鹦鹉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阿威你果真不让我失望啊!」朱文很快地辨别出吉赛儿的种类。

正如他所说,即使是宠物专卖店提供的图监,也比不上吉赛儿分毫。

宠物卵清一色非常昂贵,但多少也有价格之分,危险性高的、基因配对完美的,通常就会跟普通宠物卵有数倍价差,美貌度也会有所分别。

当初买下吉赛儿的人,肯定所费不赀。

一双美目在朱文不带人气的脸上飘忽,似乎是对那身逼真的打扮有些好奇。

牠平淡地问道:「……哪里来的脏东西?」

我一口口水被惊着了似的怎麽也咽不下去。

不由得满脸斜线:「咳呃……吉赛儿,他不是脏东西,是我同学朱文。」

朱文立刻发出一阵刻意装神弄鬼的愉悦怪笑:「哈哈哈,说得一点也没错,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大家都说不大乾净呢,而且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是由我亲自服务抽号码牌的喔……」他不晓得从哪里摸出骷髅样式的纸箱。

仔细一看,黑暗中有许多死状凄惨的工作人员捧着纸箱到处飘荡,有些人顾着聊天,没有注意到工作人员就在後头,被拍了肩膀之後回头去看,顿时尖叫声四起,顺利营造节目开场前的恐怖气氛。

我跟其他人一样伸手进纸箱里摸一阵,发觉内缘沾了冰冰凉凉又软软的东西,忍不住鸡皮疙瘩猛冒,很快地随手一抓,手上多了两个别在一起、用奇异笔标上数字的圆形号码牌,编号十三。

「一定得挂这个吗?」吉赛儿凑近一看,有些嫌恶地皱眉。

「没关系,就先别着吧。」我将其中一个号码牌别在手臂上,接着自然地跟周遭饲主一样,将另一个别在牠腰间。

牠抱着胸口,下巴微扬,眼神看向别处,没有阻止我的举动。

「阿威,谢谢你没落跑啊,今天光是看你的吉赛儿,就值回票价啦!」朱文在一旁嘿嘿乱笑。

吉赛儿扬起眉毛,表情似笑非笑。

发觉这句话有语病,我赶紧说:「朱文,吉赛儿牠……」不是我的。

「唉呀!」未尽的话语被他的惊呼声打断:「虽然很想跟你们再多聊点血腥的话题,但我该去准备开场了,希望你们玩得开心,啊,先说,我可是超有自信的唷!节目保证精彩啊嘿嘿嘿……」

「啊……」没来得及纠正,朱文又效果十足地飘走了,留我在这里尴尬抹额。

我有些局促地盯着身旁的人,就怕牠因为朱文一时误解感到不高兴。

吉赛儿却没有多大反应:「发什麽呆,赶快走啊。」

美艳的脸庞微侧,布置幽暗的灯火在其身後慢慢点起来,颀长的身影透出一抹淡雅的萤光。

当大家不约而同往广场上舞台处靠拢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站立不动,直到被吉赛儿提醒,才楞楞地踏出脚步。

「我倒要看看有多精彩。」牠说。

幽暗恐怖的耸动音乐搭配隐隐约约的鬼哭神号,透过全校广播系统笼罩整个校园,传来阵阵沁人脾肺的凉意。

为了切合主题,在舞台上佯装自己已死亡多时的朱文压低嗓音、慢条斯理地做开场白:「大家好,我是本年度试胆大会总召兼节目主持人,大四兽医组,朱文是也,很高兴大家来到这里。夜半时分我们相聚在一起,可说是缘份一场。如同大家所见,数年前在社会上流传甚广的校园连续凶杀案,此时此刻在我们美丽的校园中真实上演了。有传言说当年那宗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之所以找不到凶手,是因为凶手并不是人,而是潜伏在旧宿舍一抹积怨已久的灵魂,而这传言发生的始末,就是我们今晚的主题……」

周围工作人员极有默契地同声发笑,由於演技太过逼真,使得原来活泼聒噪的人们受到氛围影响,逐一安静下来,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只余下音乐不断在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中流转。

朱文对这样的成果显得相当满意,赶紧抓稳节奏:「为了让大家亲身经历当年弥漫大学校园的恐慌,以及确保节目顺利进行,就由我来向大家说明今晚试胆大会游戏规则。首先,请大家确认号码牌是不是已经挂在身上了,还没抽号码牌的请举手……」

大家默默听从指示,发出不规则的脚步声,有些人已经开始觉得心里头毛毛的,纷纷牵起自己的宠物。

我下意识地将手往身旁一摊:「吉赛儿,怕的话就牵着我吧。」

牠撇头白我一眼:「明明就是你怕吧。」

「……」我一不小心默认了。

不只有校园鬼故事多,我老家那里鬼故事也很多。

乡下娱乐很少,在夜晚灯光不足的情况下,一群小孩子聚在一块儿玩,肯定不是探险就是讲鬼故事,平时玩闹在一起的同辈为了显示自己胆大,往往互相逞强斗气。

这种时候,策略就相对重要了。

每当感觉到自己有些胆怯,就主动提出要保护别人,将对方带到自己身边,如此一来再怎麽样至少都会有人陪着,胆子自然就大,也能在同辈间塑造勇敢的形象。

不过这种策略对吉赛儿一点也不管用,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既然被拆穿那也没办法,我大方承认:「牵着总是比较安心嘛。」

「你爱自己吓自己是你家的事,谁理你啊。」嘴巴上这麽说,但当我把手伸过去时,牠却没有抗拒。

将指节分明的纤细紧紧攥入掌中,果然牠并不挣脱,甚至微施力气,安抚似的回握,那暖热的温度让人不禁心跳微微加快。

仔细想想,吉赛儿嘴巴坏归坏,骨子里却很体贴,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这点就连平时和牠最不对盘的阿庞也察觉得出来。

大概是能够毫无顾忌吵架的对象太少了,阿庞前阵子才打电话跟我说好久没和臭鹦鹉吵架,压力着实累积不少,再说他平时气归气,私底下还是忍不住关心牠,像是牠和哪个试图领养牠的饲主见过面、用什麽理由拒绝、心情好不好……等等之类。

啊,想到这个,吉赛儿和我住在一起以後,似乎就没去『相亲』了呢……

宠物专卖店那里也没消没息地,真不知道是怎麽了。

就在我分心胡思乱想之际,朱文已经把规则说了七七八八,总的就是,在场百来人依照编号顺序分作三大队,分别从三条路往旧宿舍的方向走。接着以两个人为单位,编号在前的人走前面,後面一组要等前面一组消失在前方转角处之後才能出发,沿路上会有许多吓人的玩意儿,也会有很多线索,参加游戏的人必须利用那些线索来解谜,答出谜底的人││

「就可以得到地狱的入场卷,体会究极的恐怖……」朱文颤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播给众人。

「今年是侦探游戏啊……」一名饲养大麦町犬的大二学弟跃跃欲试。

「我不会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吧……」同班女同学忧容满面地牵着她的金丝雀。

所谓地狱的入场卷,其实就是进入旧宿舍的资格。

花了个把月、真正精心布置出来的鬼屋,必须是顺利通过第一关的人才能参观,毕竟参加人数众多,若不经筛选,玩到天亮也玩不完。

过去试胆大会都会利用不同的活动内容尽量削减人数,同时增加游戏的竞争性与趣味性,每年都来参加但每年都无法进入旧宿舍的大有人在,虽然活动结束隔天依然可以持续参观一个月,但感觉就没那麽好玩了。

主办单位本身也抱持着想要多点人过关,但又不想那麽简单放行的微妙心态来设计活动……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更有意思。

经工作人员带领,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因此很快便轮到我和吉赛儿出发了。

踏上主办单位规划好的路线,我和吉赛儿手牵手顺着地上萤光的箭头走。

走着走着,牠突然喊:「程晟威。」

「什麽事?」

「要是你吓破胆了,早点跟我说。」牠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关切。

「为什麽?」我不疑有他。

「帮你立块碑啊。」

我一整个大窘:「好过份……」

就这样,两人一个试图聊天一个拚命吐槽地进行着游戏。

一路上果真是鬼影幢幢,利用时间差来营造周围只有我们俩的错觉不说,那群工作人员都不晓得受过什麽训练,光是远远在树丛那头站着就鬼气横流,化妆及声光效果之逼真,丝毫不觉得这不过是大学生用来消磨时间的娱乐活动。

途中稍微让我出了点冷汗的,是一具横躺在凉亭里的屍体,走过去时没什麽动静,偏偏在距离拉到最近的瞬间突然往我方向拖着身子爬动,嘴里发出莫名的嘶哑声。吓得我一下子倒弹两步,因为想起有人在旁边看着,才强自镇定地把惊叫声吞回去。

反观吉赛儿,牠大胆地跨过屍体所在的阶梯,把压在石桌上写着『遗书』二字的信封袋拿回来:「这又是什麽。」

惊魂未定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确认,是一张透明的投影片,上面有用各种不同角度排列的文字符号。

「唔……跟刚刚我们拿的东西一样啊。」

「什麽一样?」

「一样是线索。」

美人额上冒出青筋:「……程晟威。」

「我在想了、在想了……」无奈地把第三个线索收回信封,将先前拿到一张黑白团体照以及一则简报内容仔细想过一遍,还是没有头绪。

说是要找出校园连续杀人案的凶手,但意义不明啊……这些东西。

肯定是朱文的推理癖又犯了。

正苦恼间,吉赛儿反倒玩出点兴致,从出发那一刻,牠嘴角笑意便不曾消失。

尽管无法确切明白牠怎麽想,但我觉得……至少要带牠到旧宿舍里逛一逛,才能算不虚此行。

下定决心以後,我再度牵起吉赛儿,离开屍体在阶梯上不断抽搐蠕动的凉亭。

随着终点越来越近,拿到手上的线索也越来越多,我们总共拿到一张团体照、一份简报、三张印有不明文字的透明投影片,一组密码和一张仿造电脑键盘所排列出来的整齐字母及数字。

我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努力将线索串连起来,发现也不是太难的事。

首先是被害者的『遗书』。

故事设定被害人有两个,一个遭到凶手杀害,另一个听闻对方死讯後随即自杀,凶手担心身份暴露,故将自杀者的遗书拆解开来,化为三张排列着诸多不明符号的投影片,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当然,这很明显是为了游戏效果)。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到三张投影片都共同拥有一个相同的符号,只要以这枚标记做中心点,顺时钟方向堆叠起来,三张投影片重叠的部份就会显现出正确的遗书内文。

接着是『密码』。

这个感觉就简单多了,只要将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密码用电脑键盘对照出来,就可以得到一段被害者为了不让凶手发现而隐藏起来的文字讯息。

再来是『团体照』和『简报』。

简报是警方的验屍报告和关系人的证词,而这些自然就是要给人猜测凶手与被害者之间的关系,是游戏中最难的部份,不用逻辑思考还真是不行……

哗沙沙——

一阵清风吹袭,校树随之摆荡出妖异的姿态,远方的嚎哭似乎永无止尽,偶尔跳出来吓人的布景更令人神经紧张。

想起一路上主办单位故弄玄虚,甚至演出凶手行凶的过程,我握着吉赛儿的手不知不觉就有点太过使劲。

惊觉到彼此久握所渗出来的汗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听见这句话,一路上经由转述,一道想办法解谜的吉赛儿停下脚步。

「为什麽要道歉。」并不是询问,只是对着空气低喃。

「手……很不舒服吧,湿湿黏黏地。」握了大半个钟头,手都麻了吧,我考虑再三,最後还是小心翼翼地松开,让牠雪白的手掌缓缓贴回身侧。

原以为这麽做会让牠比较轻松,却意外地在牠眉眼之间捕捉到一丝怒气。

还没看仔细,吉赛儿跨着大步甩头就走!

对方突然离得这麽远,我心里一急,赶忙抬腿跟上:「吉赛儿?」

「不舒服还能握这麽久,忍耐力十足啊。」牠後脑杓对着我,火药味十足地扬声:「下次劳烦你别那麽委屈,省得我还得可怜你!」

我吓了一跳:「不、不是啊,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你就是这个意思!」不给我辩解的机会,牠烦躁地拨弄发丝:「啊——我干麽非得和你这令人火大的家伙搅和在一起不可,算了,我要走了。」

「咦?要走了?」我惊讶地开口:「可是终点就在前面……」

吉赛儿回身一瞪,先前才体验过的杀气又来了,惊得我停止追赶的脚步,僵立在牠身後不远处。

牠磨呲贝齿,火冒三丈地:「……干我屁事!」

——疏离感。

熟悉的烦躁再度侵袭,一丝一缕,紧紧束缚住胸口,一点喘息的空间也不留。

我厌恶这种感觉,简直无法忍受。

毫无心理准备地被碰触到那什麽事都无法如愿的小时候,让我很不开心。

记忆中满满都是父母听我开口提出『一家三口跟奶奶一起好好生活』时,笑得极勉强的样子。

『阿威,你……你还是留在奶奶家吧,要是我们聚在一起,又会一天到晚吵架了,你乖乖地,好吗?乖乖地……』

想跟我们一起生活?但我们离婚了啊,所以你要的生活,已经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并不想参与,我们要参与的,是别人的人生,不是你的。

他们想说的,其实就是这麽回事吧?

因为太过决绝,我甚至没办法开口求他们不要这麽快,就变成陌生人。

尝试靠近,却遭到疏离。

尝试留下些证明彼此的东西,却遭到抗拒。

这不对、那不行,到底要我怎样?

焦躁、焦躁、焦躁、烦、烦、烦、烦、烦……

很烦!

奋力深吸一口大气,我强压下如此不快的感受,努力催眠自己要维持风度、维持修养、维持——

「不干你的事干谁的事?」还没准备好,质问已经冲口而出:「今天是我跟你出来,你要走,也该经过我同意,不然我做错什麽,你告诉我,我会改,我认真改不行吗?为什麽偏要这麽不讨喜?」

吉赛儿闻言,怒得瞠大美目,火气瞬间盈满瞳孔,危险地眯起。

牠双手环抱自己,呈现防卫的姿态,嘴角嘲讽地勾起:「我本来就不讨喜,你早知道了不是,怎麽,敢情你之前忍得很痛苦了?放心,我没要你改,也没要你喜欢。」

「别这麽说话!」我终於禁不住低吼出声:「老惹别人生气,怎麽找新主人?」

「找不找是我的事,你插什麽嘴!」

又来了!

真是……我真的是——

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右手拿的线索被使劲捏得面目全非,闭上眼,我皱眉强忍即将失序且暴跳如雷的心:「我关心你,你别这样。」

吉赛儿没察觉出我即将暴走,还在喋喋不休:「哈!亏你说得出口,分明觉得我不讨喜,就少摆出大好人的脸说关心我,我已经知道了行吧,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没不喜欢!」睁开气到泛红的眼眶猛瞪,我这一声反驳激烈到周遭都起了回音。

「怎麽了、怎麽了?」

「好像有人吵架……?」

後一组人已经赶上这段路,再这样下去不行。

满腹怒气地上前,我抓住吉赛儿往一旁树丛中走。

牠在我身後拖着不情愿的脚步,跌跌撞撞地挣扎:「干什麽,你放开我,我警告你……程晟威!」

我头也不回地使劲拉扯:「住口!再说话就把你嘴巴缝起来。」

头一次听闻我无理到毫不遮拦的口吻,吉赛儿一下子静默下来,没再继续刺激人,但与我接触的手腕仍时不时大力甩动,被我一一化解。

虽然平时看不大出来……但从小帮隔壁田婆婆下农地培养出来的强劲力道,是不会让牠有机会轻易甩开的。

我们走没几步就遇到窝藏工作人员的地方,突然看到有人接近,工作人员有些猝不及防,不过很快想起自己的职责,想藉一身鬼气吓唬我们。

「走开,到别的地方去,我现在没心情玩游戏。」

「呃、呃呃……好。」见我一脸凶神恶煞,工作人员吓得结结巴巴,听话地跑开。

待工作人员走远,我拉着吉赛儿更往里走,到达树丛中央草皮一处、有大型弧状艺术地灯妆点的休憩场所,多彩的光线洒落在周围不规则排列的石椅上,白天午休时间,这里总是坐满了校内的学生,只有在此刻才能见到它们难得静谧的模样。

「虽然迟了一点,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选了一块石椅板,我直起腰杆端坐,顺道扯了吉赛儿一把,强迫牠坐在我前面。

牠几次想甩开我的手,但都被我以更大的力量紧握,最後逼不得已,在手腕仍被拉住的状态下歪着身子斜坐,显然不想和我脸对脸地说话。

尽管如此,我并不打算退缩,一把拉过牠的双手使劲压在我膝盖上,吉赛儿力挣不开,便拿漂亮的眼睛恼怒地瞅我。

「首先,就是你的态度问题了。」我勉强压抑胸间盘桓的怒气及额际浮起的青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定了解寻找合适的饲主是多麽不容易的事,你是自主性很强的优秀宠物,我喜欢你所有吸引人的地方,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你的好光我知道是不行的,能不能被领养还必须取决於饲主的心意,我听阿庞说过,每一位饲主在见到你的当下都很满意,也都有领养你的心,但每一次都因为你脾气太坏才逼得饲主不得不放弃,你都已经不小了,再这样下去会浪费多少时间、失去多少机会你知道吗?所以我说你这坏脾气一定要改……吉赛儿我在跟你说话!」

就在我发表语重心长的谈话时,吉赛儿一脸心不在焉,嘴里喃喃念着些什麽。

我眉间立马皱成川字形:「有什麽话就说出来。」

牠倒是相当配合,冷冷地撇了我一眼之後加大音量,口型故意夸张:「老头子。」

「什、什麽老头子,现在还说这种话亏我,我真的很生气啊!」

我这麽关心牠,牠到底、牠到底……

除了脸色气到发青,我拿这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面对一个再怎麽发脾气都没有用的对象,我感觉非常无力,差点连火都发不出来了。

吉赛儿盯着我牢牢按住牠的手,咀嚼什麽似的低声呢喃:「特地把人拖到这种地方,还以为想干些什麽不正经的事呢,结果竟然是正襟危坐地在这里训话,这不是老头子是什麽……啊,是那个吗?在老奶奶身边长大的,原来不是只有会吃大茂黑瓜和土豆面筋而已啊……」

我听得有点懂又不是太懂,只楞楞地注视牠泛着光彩的美丽身影,正当我努力尝试攫取那一抹神秘的同时,我惊讶地发觉,吉赛儿牠……好像气消了?

以往总是要气上好几天,这次怎麽那麽容易就好起来?

而且先前强烈刺激我的陌生感觉,也在恢复平和的语气里烟消云散,顿时不晓得自己气成那样到底是为了什麽。

完全不明白啊……

「又发呆了?」清冷纤细的嗓音在极近的地方突兀地响起。

因为太过温柔,我差点搞不清楚是谁在讲话,连带地,吉赛儿什麽时候将那弯得恰到好处的殷红唇瓣印上我的,都搞不清楚。

鼻间充斥糕点一样的醉人香气,轻柔的气息拂上我脸颊,有种酥麻的搔痒感,理智在吉赛儿将半眯的双眼闭上时,呈现弥留状态,我下意识停止呼吸,若唇间那湿润柔软的触感没有持续传达到大脑,我会以为心脏也一起停止了。

吻上,再退开,过程相当短暂,甚至不满五秒钟,但已漫长到足以令人血脉沸腾,然而对方一脸从容自若,与我的动摇大相迳庭。

好不容易恢复呼吸,我有些困难地开口:「为、为什麽……?」

实在太过震惊,我很难克制自己不结巴,若是旁人看见我现在的表情,铁定会觉得我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明明已经结束,感觉却还在持续,吉赛儿给我的,就是这麽令人困扰的东西。

「还猜不出来吗?」牠笑得开怀,样子美极了。

刚刚浅嚐过滋味的柔软双唇在我眼前自然开合,伴随热气的晕眩感不断上升,应该要想办法逃避,我却怎麽也无法转移视线。

我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猜什麽?」

「凶手啊。」

「凶手?」

见我不明所以,牠淘气地努嘴,示意方才混乱中被我扔满地的线索。

我心下一惊,赶紧放开吉赛儿弯腰捡拾,不知为何慌张得不行:「凶手啊……我还以为你要说什麽呢,哈哈,原来是凶手啊……」

牠再度无预警地凑近:「你以为我要说什麽?」视线自下往上观察我低垂着的脸。

睫毛好长,近看的话更是……不对,我在想什麽?

「啊……啊?没有啊,我在想……我在想,啊,对,今天晚上天气很好,还有,呃,空气很清新……」

现在的我到底蠢成了什麽样子,我完全不敢想像。

「是吗,很清新啊……」听口气就知道牠根本不想放过我。

我已经受够一直在重复捡同一张烂纸的自己了……

「我们赶快走吧!已经落後不少了,朱文会担心的,走吧,快走吧。」

我几乎是用弹地直起身,不好意思再牵住吉赛儿,为了让手有点事做,我将刚刚被我捏得稀巴烂的纸张一一摊开,发出在这时候显得特别尴尬的噪音。

牠维持双腿交叠的悠闲姿势坐在原地,翅膀缓慢拍动,脖子微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啊啊……可我还想再多吸几口这儿清新的空气……」

「算我求你快点走啦!」我都快哭了我的天哪。

到达终点的时候,我已经耗尽所有精力(精神上的)。

吉赛儿则在一旁心情大好。

心里越发觉得刚刚的架是在吵假的……

我们俩每次吵到最後都是无疾而终,唯一的好处只有同一件事绝不会吵第二次,若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没东西可吵,然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吧?

至於那个吻……

歪头瞧瞧牠那心花怒放的样子。

——绝对是恶作剧,不会错的。

经过主办单位设立的最终关卡,一名戴着逼真的假人头、身形特别娇小的关主挡住我们,用手拍拍旁边的架子:「同学,在这里签名。」

我赶紧上前,拿笔在架上簿子编号十三处,写下自己和吉赛儿的名字。

关主声音娇甜,是个女的,但讲话却相当粗鲁:「签好了吗?签好以後,把凶手是谁、为什麽是他、动机又是什麽一次报上,限时三十秒,先提醒你,随便呼咙我可是会砍人的,看见我这把大刀没,平常考试作弊你家的事,玩游戏也要作弊就没救了,要是被我知道你偷听别人答案,立刻取消资格,清楚的话就开始吧!」

游戏中难免要有人负责扮黑脸,否则难以维持秩序,这位关主很明显就是在进行这项工作,而且很清楚有不少人妄图用轻松的方式闯关,因此答案绝不能马虎,至少要证明自己有思考过。

「凶手是李浴轻(借用)教授,因为『简报』清楚指出第一名被害学生脖子上勒痕左边比右边深,由此猜想凶手是左撇子,对照师生举杯庆祝的『团体照』,里头所有人只有李浴轻教授用左手拿杯子,动机的话就要从『遗书』和『密码』中解出来的讯息来推测,李浴轻教授之所以杀人,是为了掩饰自己和两名女学生的不伦恋情……」

「可以了。」关主打断我,拿起胸口的对讲机:「十三号通过。」

平时被吉赛儿嫌弃惯了,有时还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变笨了,难得有机会展现动脑筋这方面的优点,我不由得朝牠腼腆地笑笑。

「笑什麽?今天没吃药啊。」牠理所当然地吐槽。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个嘛,想被吉赛儿称赞,果然只是妄想啊。

时间接近半夜一点,习惯早睡早起的我们都显得有些困乏,拖着脚步朝旧宿舍缓慢前进,远远瞧见转移阵地的朱文和一票工作人员在门口装神弄鬼,人还没进到旧宿舍里就先被吓个半死,更别说进去以後会是多惨烈的状况了。

「呀—————!」

才刚这麽想而已,我便听见如此凄厉的惨叫声,可见里面真的有够恐怖。

嗯?等等。

这声音听起来……怎麽那麽像是从『後面』传来的?

刹那间的疑惑,使我本能地回首张望。

那……是……

我一下子浑身僵硬,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与我同时间转头的吉赛儿也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得面无血色。

……有谁能告诉我,这令人难以理解的惊悚景象到底怎麽回事?

顶着逼真恐怖的血腥烂脸、甩动喷泄飞散的披肩白发,手里挥舞着大刀,身材娇小但奔跑速度极快的关主正以惊人的气势夹带阵阵阴风哗哒哒哒哒哒地朝我和吉赛儿的方向狂奔而来

「你!你!别走!别走啊啊啊啊!」关主仰天长啸:「吉吉—————!」

吉、吉吉……

她是这样喊的……吧?

什麽意思?莫非是鬼怪特有的状声词?

这活动的工作人员们怎麽一个比一个用心啊朱文,我真的打从心里佩服……

双双愕然的同时,疯狂关主已经追到。

她迅速探出小巧玲珑的黑手,企图扯住吉赛儿上衣。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吉赛儿满脸黑线,故赶忙上前挡在牠和关主之间,不让她有机会碰到牠,牠也为回避那只顾及整体造型而涂满黑灰的小手,厌恶地往我身後一避。

「吉、吉……」关主浑然不觉自己对人造成多大的恐慌,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你……是吉吉吧,是我……我呀!」

关主的话我自然是一头雾水,吉赛儿的脸色也不好看,不过话虽如此,这声音还真有那麽点耳熟,是在哪里听过吗?

这样大剌剌的咆哮声……

关主用力咽了一口口水,缓下气息:「刚刚……因为你很高,这里又有那麽多人要通关,我就没抬头仔细看谁是谁了,直到看见簿子上的签名,又听到你讲话……哇!真的是你!我有追过来真是太好了!你等我一下,不要走、不要走喔!」她再度哗哒哒哒哒哒地跑走。

「怎、怎麽办?我们要等她吗?」我有些旁徨不安地。

吉赛儿撇头不理:「我哪知道啊。」

不待我们讨论出个结果,关主迅速从一边草丛拉出个工作人员递补她的岗位,然後来势汹汹地奔回。

这次她把假人头拆下来夹在腋下,从脏乱的戏服中露出精致小巧的脸蛋。

那一双因兴奋而漾满水光的大圆眼和小鹿的不一样,有女孩子特有的可爱,娇小的身躯显得青涩柔软……

突然间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

「啊。」吉赛儿比我早一步发出了然的轻叹:「你是那个……」

嗯嗯,对,就是那个││

「……说想领养我但是最後哭着跑掉的『小朋友』。」

之前和我在Gisèle附近擦身而过的『女孩子』……咦?

「谁是小朋友啊!跟你说过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啊!臭吉吉!」一身乱糟糟鬼怪装束的关主反应激烈地怒吼。

这边的骚动渐渐引起其他人注意,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朱文趁机脱队跑过来关心:「安娜,怎麽啦?这麽热闹?」

安娜?莫非就是朱文之前提过的织品系名人?

原来就是她啊……

我不禁多观察了几眼那小小的、可爱可爱的、仓鼠一样的长相。

安娜之所以出名,并不只是因为可爱。

她才大二就是系上老师的爱将、服装设计竞赛的常胜军,视觉效果是她的强项,个性也很豪爽,由於经常奔波於各系社团之间,久而久之名声就传开了,大多数人都对她赞誉有加,也很喜欢和她一起合作办活动,想必这次就是受朱文之托来参与今年的试胆大会吧?

果然不论舞台或各式服装造型都很精致。

朱文一到,安娜就哭丧一张小脸,阴风惨惨地朝他扁扁嘴:「花雕猪……」

「嘎!你这什麽脸!太恶心了!人矮就算了别吊着眼睛看人哪!我心脏不好!」

受到安娜高吊式泪目攻击,朱文大惊之下,脸上的特殊化妆看起来更骇人了:「难道又抓到作弊的家伙了?今年的小朋友怎麽这麽难搞……唉呀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狼牙棒看起来比较凶悍吗?等等就……耶?阿威?」他终於发现我和吉赛儿的存在。

我苦笑着应了一声。

花雕猪啊……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麽喊他呢。

停顿半晌,朱文一脸青天霹雳地倒退:「……阿威你作弊?不可能吧!」

晕,这误会可大了!

我正要开口解释,安娜便抽抽搭搭地说:「不是啦花雕猪,他们是正式通过的,是我……我又被吉吉欺负了啦!」

朱文诧异地看看她:「啊?你不是说那只漂亮到不行的吉吉已经失踪了吗?专卖店要重新介绍宠物给你,你还气得在店里打滚说『这不是我的绿毛鸡』呢。」

安娜满脸通红:「谁、谁叫我照资料上写的地址去找吉吉,看到的竟然是一栋烂掉的废墟,一时打击太大嘛……我又不是经常那样子。」她偷眼朝吉赛儿看了一眼。

朱文的视线也顺势凝聚在牠身上,楞楞地伸手一指:「吉赛儿就是绿毛鸡?」

糟,我看见吉赛儿额际清楚浮出青筋,脸上还写着『大胆』二字,显然不管叫牠『吉吉』还是『绿毛鸡』,牠都非常不满意,再加上难得熬夜,脾气更差了。

赶忙在牠毒舌爆冲之前插话:「啊……朱文,不好意思,我们今晚已经很累了,想先回去。」我不着痕迹地将吉赛儿往後带开。

牠很快意会过来,可能是知道终於可以回家睡好觉,脸色稍微缓了缓。

「咦?不进去旧宿舍里逛逛吗?很好玩的。」

「是啊!我都让你们都通过了!再说我还想和吉吉多聊聊天……」

我歉然微笑道:「抱歉,我从刚刚就觉得身体好像不大舒服,所以今天就到这里了,请把我和吉赛儿的名额让给别人吧。」不等他们继续留人,我拉着吉赛儿转身就走。

推说自己不大舒服,并不是假话。

根据目前所知的讯息,吉赛儿是到专卖店『相亲』时碰到安娜,见面期间不晓得说了什麽话害她哭着跑掉。

後来丽蒂雅发生车祸需要维修,吉赛儿先是跟着钟医生到韶昕家,接着转而和我一起住,此後不再参加二次认领活动。

然而安娜当下虽然被气跑,其实并没有放弃,发现吉赛儿不再出现在专卖店,便特地跑到丽蒂雅那里找牠,不过她一来不在钟医生的通知名单内,二来似乎也没注意到医院发的告示,这一去便扑了个空,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牠。

既然她现在会这样发狂似地追上来……想必很喜欢吉赛儿吧。

不确定实情是否如此,但我猜八九不离十。

奇怪的是,在慢慢理清来龙去脉的过程中,我发觉自己并不是很想待在这里,满心希望的就是赶紧离开。

而且越快越好。

「吉吉!」离开之际,安娜紧张兮兮地在後头大喊:「你是和主人一起来的吗?」

顿下脚步,我回头看她了一眼。

那混杂不甘心与遗憾的表情,让人印象深刻。

我应该要解释的。

我应该要像对其他人解释一样地对她解释。说:『吉赛儿不是我的宠物。』

我应该要说……说——

——我说不出口。

这个人,她知道吉赛儿嘴巴坏,也领教过牠爱欺负人的个性,却还是在见到牠那一刻欣喜若狂……一想到这个,我意外地没有一丝一毫想解释的动力。

视线一转,身旁的吉赛儿正在打量她。

彷佛被什麽催促似的神经一紧。

「走吧。」我语气难以控制地带点逼迫:「走吧,很晚了,你应该想休息了才对。」

就怕牠突然觉得有趣,想停下来再看一看。

但牠没有。

吉赛儿冷淡地朝焦急等待答案的安娜说:「干你屁事。」

这句话若是对我说,我肯定又会大发脾气,但此时却感到莫名安心。

一察觉这点,我反而开始发楞。

见我发呆,吉赛儿促狭地笑:「不是要走了,走啊。」

那喜形於色的眉梢,有着动人心魄的神采。

令人困扰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语不发地牵起吉赛儿,我不断加快脚步。

穿过树丛,走过凉亭,迈入林荫大道,越过花式圆环,直直朝校门口奔去。

人声渐渐听不到了,只剩下两人匆忙的脚步声和些许急促的呼吸。

过去不晓得什麽时候,我也曾经这般在黑夜中疾行。

周围只有黯淡的灯光,跃动一波又一波的寂寞与恐惧。

然而不管去到哪里,总有一抹泛黄的回忆如影随形。

手里紧握的温度是那麽不同,却都一样教人深深眷恋。

我是那麽地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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