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变天了。
昨天还是晴空万里,经过一个晚上的酝酿,竟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虽然早就习惯这个城市阴晴不定的天气,但心情多多少少受此影响……不,本来就很糟。
早晨的气象报告透过刻意调小音量的电视机持续播报,碗筷杯盘的摩擦声响及传统早点的美味热香一如往常地,在清晨六点半钟准时开动。
在客厅有限的空间里,我和吉赛儿两人相对无言,尽管怎麽样都无法掩饰身心灵上的疲惫,彼此还是很有默契地选择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对昨晚发生过的事绝口不提。
不是故意要这麽做,只是真的没什麽好提。
亲吻、拥抱、喘息、晃荡,虽然过程稍嫌粗糙,但该做的确实都做了。
牠需索,我回应,仅此而已。
混乱中依稀记得我在牠满脸痛苦时,曾停下来问一句『痛不痛』。
牠回我『你只管做』。
接下来脑袋就混沌了,还没搞清楚自己做对做错、有没有弄伤牠,情事便宣告结束。
之後牠乾脆地披衣下床,到浴室清理身体,我随後进去,出来时书房的门已经落了锁,没见牠再踏出房门一步。
独自换下被单,躺在才和吉赛儿肆意翻滚过的单人床上,我彻夜未眠。
牠显然也是如此,不仅眼眶泛红,还罕见地冒出淡淡一层黑眼圈,看起来有点憔悴,却依然不减损牠的美丽。
「筷子……已经用得很好了呢。」习惯使然,就算明知现在谁都不乐意说话,我仍喃喃自语地发起话题。
经过一番勤奋苦练,吉赛儿拿筷子的姿势已经非常标准了,由於牠本身力求完美,务必做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漂亮,故优雅到不像在拿筷子,每每挺直腰杆、伸手夹菜时,就彷佛随时会开出花朵。
周围闪闪发亮的华丽气氛,说是贵族级的举筷方式也不为过。
由此可知,只要牠说要学,就一定学好,无关乎牠喜不喜欢。
吉赛儿低垂视线,没有看我,端正地伸手夹了一口笋乾送入嘴里咬着。
於是我也低头继续猛扒稀饭。
过了一段冗长的沉默,眼前适当份量的早点所剩无几时,牠才轻巧地放下筷子,今天第一次盯着我。
我也放下筷子,整个人僵着等待。
牠瞳孔中没有显露任何情绪,仅不咸不淡地开口,嗓音异常沙哑:「女人说想领养我,要我过几天给她答覆。」牠跳过我说的话,迳自谈了别的事。
一时产生的不适应,使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意会牠口中说的『女人』,指的是安娜。
安娜说,想领养吉赛儿。
昨天美其名是约会,其实是谈这件事吗?
在吉赛儿『可能』有了我这个主人的情况下,她还是执意表达她的意愿吗?
「我准备答应,听小真说领养过程会有许多文件要处理,很麻烦的样子,我就待她那儿不过来了,比较方便。」积极果断的决定,生疏空泛的语气。
牠的话,使我想起在家乡水边,和同伴一起打的水漂。
刚开始涟漪很深、很大,激荡一切。
可是当石头越跳越远,涟漪漾向远处,石头就会沉没。
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打水漂。
一遍又一遍。
最後人累了,石头也累了。
水面上的涟漪,也没有了。
做好心理准备,我笑得特别温和。
「……是吗,这样很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自己重复道:「这样很好。」
◆t◆◆
身穿实习医生的袍子,我和朱文并肩而行,跟上以李玉清教授为首的巡房队伍。
「……所以在这种时候,这样处理是最有效的。」教授每巡一个房,就会停下来仔细剖析病例,後头一干人等便埋头记下。
在宠物特性与人类特性都得顾及的情况下,半兽宠物的病症其实并不下於人体的复杂度,只是社会观感基本还是以人类最为优先,反而忽略了诸多医生在半兽宠物医疗领域所做出包括生物科技及传染疾病等的研究与贡献。
像钟医生,尽管医术高明,名声仍只在宠物相关行业中才算得上小有名气,尽管半兽宠物医疗的专业性与普通医学并无分别,在封闭性极高的正统医界仍是相对压抑的存在,这几年虽多少有所转变,但追根究底,对半兽宠物的歧视才是最主要的盲点所在。
对『不同於自己的生物』产生排斥感,是人类普遍的习性,我也曾经因为这可悲的习性,对半兽宠物产生类似厌恶与歧视的情绪。
可是当我发现把半兽宠物当成人类一样对待,问题就解决了。
与其拘泥於高低阶级的思考,不如一开始就把半兽宠物拉到与自己同样的高度。
没什麽,不过是世界上又多一种人罢了。
宠物特性太奇怪?但人类自己本身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个性不是吗。
既然人注定无法独自生活,那麽多一种相处的对象,好像也没什麽不好。
如此一来,许多无谓的道德倒错感就可以被我毫不犹豫地舍弃,这也是我对韶昕和小鹿、阿庞与班班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置一词的最大主因。
相较於我,钟医生在这方面就显得保守一些,不过每个人想法本来就不尽相同,包括朱文都有他的一套解释,单看个人选择,若要逼我从众多对的选择中挑一样去相信,我宁可信我自己。
我不喜争论,也不爱选择,我只在乎结果,不管这结果是不是我想要的。
「阿威,最近很拚喔!听说你已经整整四天没回家,带换洗衣物睡学校啦?」朱文抽空凑到耳边问我本人的八卦。
已经四天了啊……。
我目不斜视地简单回应:「回家没什麽事,就在学校帮教授整理资料库了。」
「所以安娜要养绿毛小吉的事,也是真的罗?」他赖皮地蹭蹭我肩膀。
无暇理会朱文为吉赛儿取的新绰号,我用红笔将手里笔记的重点圈起来。
「你怎麽知道这件事。」其实不用问就知道答案,可我还是问了。
他学我一样抄着笔记,激动地小声道:「我怎麽不知道!安娜一听说小吉同意让她领养了,马上打电话跟我说『这就是奇蹟啊!』,害我差点耳聋,之後还每天跟我报告领养进度,我都快被她念到起湿疹了,结果搞半天小吉不是你的宠物喔?」
「牠原本就是要等别人二次领养,只是暂时住在我家。」
「那你当初怎麽不早说,以为小吉有主人,安娜还抓着我乱哭一通呢。」
是啊……为什麽呢。
想起钟医生不久前打来的那通电话,心下一阵恍然。
『阿威,吉赛儿似乎真的挺喜欢安娜的。』她在电话那头轻松地笑道:『我查过资料,她的条件非常不错,积极又有爱心,是很好的饲主人选,这种事不能等,我想过几天就去递件,这段期间辛苦你了。』
乍听这话,我很难确切形容当下的感受。
钟医生她……什麽也没问,声音听起来很平稳,没有我想像中的担忧或谴责,不管是我当大家的面拒绝领养吉赛儿的事也好、吉赛儿一夜之间突然不再愿意住我这儿的事也好,她都不在意,还像等这一天等很久似的用最快的速度处理,连回头跟我商量的功夫都省下了。
『辛苦了』这句话,是为感谢外人一时付出的热心而说的。
我不经意地微笑起来:「大概是我忘了吧。」
「阿威这麽健忘还真是难得啊……」朱文咬着笔杆低头一阵狐疑,随即涎着脸笑道:「下次把期末考的题目也忘了吧!」
「你想得美。」
「啊,好过份,我这次真的会完蛋啦,要不然……你借我偷看答案好了?」
「就算我不给你看,你一样考得很好啊。」
其实他并不是如他所说那麽在乎成绩,只是没三不五时跟我抱怨一下,就好像浑身不舒服似的。
朱文煞有其事地摇摇手指:「啧啧,那不一样,你的答案跟我的就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变态变态地。」
「呃?」惊,这是什麽意思?
他认真无比地解释:「怎麽说,思考逻辑不同吧?每次考试看你写得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我就想你绝对是个变态,不抄你抄谁。」
「这算是在称赞我吗?」我顿时一脸斜线。
「喂!那边的,还有空聊天哪?」李玉清教授满脸青筋地回身怒吼。
「唔哇!被魔鬼终结者发现了,我们等会儿再聊啊!」朱文一溜烟逃到队伍後头去。
他那难以想像的高速总令我由衷感到惊奇不已。
此时教授朝我看了一眼,我立即会意,小跑步奔到他身边。
脚步才刚顿住,教授的指令已经一把拍在我肩上:「程晟威,311号病房的孩子由你负责。」
眼角轻轻扫过病房门上的编号,没有时间犹豫,我点头应是。
「这孩子的主人要出国,托人把牠交给我们处理,话虽如此,应该不会回来了吧,有钱的忙人还真是到处都有啊……听说你曾经处理过同样的病例,所以交给你。」
「同样的……?」
「蓝尼。」
突闻过去喊了不下千百遍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吐出来,我的身体总会窜起一阵恶寒。
这麽多年过去,我还是无法习惯,因此除非必要,钟医生他们很少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包括我自己。
李玉清教授歪着头摸摸下巴:「还是乔尼?你第一只宠物就是生这种病吧,总之你好好加油。」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立在原地。
直到感觉资料夹轻拍头顶,我才回过神来,伸手抓住资料夹抬眼一望,教授正对我扯开一抹难得称得上是『俏皮』的笑容。
「……小心,别被鬼魂抓走噜。」
◆t◆◆
菲比,雌性,今年4岁,患有先天慢性全身器官衰竭症,身高体重的发育皆低於标准值许多,三天前开始出现视力减退的现象,因为没有对应治疗的药物,只能放任身体各个器官持续衰竭下去。
这是所有医生都无能为力的事。
按照教授的指示,仔细研究过病例以後,我来到311号病房门前,准备与病患第一次会面。
不管宠物得的是多麽严重的病,都不可以把悲哀情绪随意表现出来,为此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让温和的笑容停留在脸上,抬手轻敲门板,迈步踏进观测窗内布满维生仪器的单人病房。
『……玛莉有只小绵羊,小绵羊,小绵羊,玛莉有只小绵羊,牠的毛白如雪……不论玛莉走到哪里,小绵羊就跟到哪里……小绵羊为什麽这麽喜欢玛莉?因为玛莉就是这麽地喜欢牠……』
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电子歌声,勉强拼凑出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谣,像歌词一样,有只可爱的小棉羊正乖乖躺卧在床上。
瘦弱的小女孩深深陷在病床里面,由於年纪小小就发病,所以外表停留在人类大约10岁左右的模样,牠手里抱着会唱歌的小羊布偶,脸颊两侧澎白的头发使小脸看起来更加消瘦,插满管线的身体正在委靡,却还是在察觉人的脚步声和气息时,奋力睁开朦胧的大眼。
「……主人?」缺乏电力的歪斜歌声中,混杂牠细声的呢喃。
我靠到床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将脸凑到和小羊菲比同样的高度,对牠露出笑容:「你好,我是从今天开始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人,叫我阿威就行了。」
「阿……威?」菲比将瞳孔转到左侧,伸出小手来,试图捕捉我模糊的身影。
不忍心让牠辛苦,我伸手握住在半空中扑抓的左手,将声嗓放得更柔:「对,我叫阿威,你呢?」
小羊很有礼貌地:「阿威你好,我叫……菲比。」
「菲比啊?好可爱,主人帮你取了好名字呢。」
「是、是啊……」菲比蜡黄的脸颊明显溢出一点血色,牠害羞道:「我的主人叫玛莉,她、她说,她要喊她最喜欢的小羊……菲比。」
「这样啊,那这只玩偶一定也是主人送你的罗?」
「对啊,小菲比喜欢唱歌……可是最近,它好像越来越不喜欢唱歌了……」虽然稍嫌吃力,菲比还是轻摇了牠手中正发出怪音怪调的玩偶。
「啊,那真是伤脑筋呢。」我苦恼地沉吟一声:「这样好了,你让小菲比和我一起出去外面玩一天,我跟你保证,回来以後牠一定又会喜欢上唱歌的,怎麽样?」
菲比起初不愿意,担心我把牠的玩偶带走不还,如果牠身子健康的话,只怕要跳起来了,不过在我柔声说服之下,牠紧张兮兮地将玩偶推给我,嘱咐我要小心保管。
「我会的。」我慎重收下菲比的托付。
夜晚,结束病房巡视、填写好各房的实习病例及教授经年累月欠缺管理的资料山,我回到医院提供给驻夜班学生的附设休息室。
尽管一天下来已经很累,我仍就着单管的日光灯坐在行军床上,动手修理菲比的小菲比。
一开始觉得玩偶只是没换电池才发出怪声,想不到连里头的零件都损坏了。
照这个情况看,要是明天没办法把小菲比交还到菲比手中怎麽办?
『答应了才在那里说该怎麽办,你可以再蠢一点没关系啊。』
……如果吉赛儿知道,肯定会这麽说的。
我下意识地笑了,但没多久又因为自己竟然为这无谓的想像、一瞬间觉得轻松不少而独自懊恼起来。
四天前,钟医生应吉赛儿要求来家里接牠走,那个时候,我没有像现在这般烦恼。
帮忙打包行李、彷佛对方只是出一趟远门般地笑着送行……不管是有礼的慰问还是挥手道再见,我都做得很好,最後还不忘说点『有空去拜访』之类的客套话。
除了牠从头到尾把我当成透明人,让我有点小小的寂寞之外,吉赛儿离开与否,对我都没有任何差别。
人来了,又走了,就是这样而已。
在我身边的不管是谁,总是来来去去,现在我跟钟医生他们关系很好,但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别,父母是这样、奶奶是这样、大家都一样。
『永恒』从来只是一句空话、一个象徵,甚至『承诺』都不是非履行不可,只要相信了所谓永恒,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立刻在我面前破灭,要是真为每一次的破灭感到哀伤,我会没有力气再往前走。
最可悲的是,人只要是为了能继续走下去,什麽事都做得出来,就算曾经那样珍惜的东西,在变成自己累赘的那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掉,或许一开始没有感觉,但渐渐地,当初珍惜的东西便会丧失气味,丧失温度,丧失颜色,丧失轮廓,最後剩下一片模糊,连锥心刺骨的痛觉都淡掉了。
……我不是刻意要去想,但禁不住还是想了。
想起自己早就不知不觉把重要的东西淡忘了这件事。
再怎麽挣扎、觉得不甘心,抛弃的东西就是抛弃了。
若要把渐渐消失的东西留下来,就必须要很努力、努力到心脏剧痛的地步去挽回。
任凭它消失当然会比较轻松,毕竟谁都不会在面对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对象时,还依然保有原来那份澎湃的情感。
但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改变。
伤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伤痛被时间一点一滴消磨掉,再藉此振作起来的自己。
为了不让一切化成不可追的泡影,我反覆煎熬已逝去的回忆,意识到自己遗忘了,就逼迫自己想起来,一笔一笔勾出画面,越细致越好,只要现实中与过去有关的,就拚了命地去连结,这样才能说服自己其实我并没有忘。
既然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事物,我就不要改变,任何人都无法实现的永恒,我就自己实现,就算说了也不一定履行的承诺,我就履行到别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为止。
这样才对得起,曾经一心一意为我的人。
那个人是那麽、那麽的好,我应该要用同等的重量去怀念才对,可是和吉赛儿在一起,我忘记的时间越来越多。
轻松,但是更痛苦了。
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回忆,却阻止不了心里属於那个人的位置被吉赛儿占据,牠重要到只是身边少了牠而已,就让我整个人失去平衡,让我就算明知道不可以这样,还是在心里呼喊牠的名字,同时产生对那个人强烈的罪恶感。
当年奶奶那一巴掌,至今还打在我脸上。
那个人和吉赛儿,只有一个能留下,我不想选择,也没办法选择。
吉赛儿曾说过,牠并不需要我,牠就是这麽优秀的宠物,没必要待在我身边迁就我的顽固,牠未来的幸福不在我这里,而是在别的更好的地方。
只是不明白,我究竟该怎麽处理那些牠没有带走的东西。
人来了,又走了,就是这样而已,牠却留了一堆我不知道该怎麽处理的东西。
像是……在牠离开隔天领回来,老师父做的藤制躺椅和华丽台灯。
韶昕要我和牠一起吃的蛋糕。
红茶。
收藏品。
念给牠听到一半的《小鹿与窗》。
总是在清晨六点整响起来的闹钟。
牠意外挺爱吃的半罐豆腐乳。
项圈。
在客厅角落还没拼完的拼图。
几件跟我的一起洗、来不及晾起来的衣服。
逼不得已还是让给牠用的绿色茶杯。
像城堡一样堆在电视机上的小饰品,以及冷冻库里满满的鸡蛋冰。
因为不想抛弃,所以东西越多,就越不晓得该怎麽办。
公寓明明有三间房,『主卧室』、『客房』和『书房』,吉赛儿之所以睡『书房』而不是『客房』,是因为那个人留给我的东西至今还锁在属於那个人的房间里,此後,我一步也无法踏进去,也不让他人接近。
但尽管有再多的牵挂,那个人终究还是沦为一个房间,而吉赛儿……让我连公寓都回不去。
坐在行军床上,脸上戴着眼镜,我埋头修理着菲比的小菲比,经过一层层拆卸,散落的零件在我身边转着,我一一拾起检查,好的,就放回去,坏掉的,就设法补救,经过两个小时的奋斗,虽然偶尔还是会发出奇怪的杂声,但小菲比终於又开始唱歌了。
『……小绵羊为什麽这麽喜欢玛莉?因为玛莉就是这麽地喜欢牠……』嘹亮活泼的歌声搭配甜美清脆的背景音乐,小菲比在床边不断歌唱。
看,不管哪里有问题,只要拆起来修一修就好了,只要最後结果是正确的,过程怎麽样都无所谓,一切都会很好。
就算现实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就算回忆变成束缚我的枷锁,我都无所谓。
临睡之际,我摘下眼镜,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捂住,那在修理过程中一直不断淌落脸庞的泪水。
会哭,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真的太累了。
◆t◆◆
「阿威,你是不是瘦啦?」阿庞将拇指和食指张开呈横七字型,好笑地挤挤眼、量尺寸那样瞅我。
最近还真常被人这麽说啊……
扫了一眼自己貌似开始单薄起来的身子:「有吗?我没什麽感觉。」
「下巴尖了还没感觉?腰围呢,腰围过来我捏捏。」他肆无忌惮地把手凑过来,丝毫不介意我们所处之地是学校侧门口、诸多学生来往穿梭的地方。
怎麽说呢……阿庞会单独出现在我平日求学的场所,我真的非常非常意外。
上课中接到他传来的简讯,说是想找我吃顿饭,想想我们从上次尴尬分别後就没再见面,是该好好聚聚了,於是我答应下来,约定结束一天课程後在学校侧门口见面。
阿庞一如往昔地光彩照人,身边少了专门拦截他人目光的班班,他显然受到更多关注,但尽管如此,仍没有陌生人贸然上前向他搭讪。
和韶昕的淡漠不同,阿庞是个非常善於制造气氛的人,他可以在别人觉得他十足亲切同时生出莫名的距离感,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阿庞就是能办到,除非他主动找你说话,否则你就是想和他打声招呼也要紧张害羞个老半天,更别提好好说上一句话。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明星光彩』吧?
浑想中,我听见他惊喊一声:「有没有搞错,这不是小了一圈吗,你一个月来都干了啥啦?」
因为职业使然,阿庞对周遭人身材尺寸异常敏感,有时光靠目测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偶尔也会像这样对人上下其手一番,他向来摸得很有分寸,所以包括钟医生在内,大夥儿对此都不会特别抗拒。
「呃,读书……吧?」
虽然阿庞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可我真的没干什麽,日子过得跟以前一样,反覆地上课、解剖、实验、书写病理报告,实习时固定巡房、为病患做一点基础照护及抽血检验,再来顶多打打杂、练习写病例和预习功课而已。这些都是早已习惯的行程,并没有特别困扰的地方。
要说有什麽额外的工作,只有帮教授整理研究资料了。
李玉清教授的休息室工作量很大,由於他在学校不只担任讲师,同时身兼数职,经常出国发表论文,休息室里随时摆满比我书房恐怖十倍的资料山。
不久前终於发生一次大崩塌,把正在里头做研究的教授掩埋了,所幸挖出来时只受轻伤,但也因此造成学校一阵紧张,甚至为此拨出一笔经费让他请人来处理。
毕竟拿人手短,教授不好固执己见,听话地贴出徵人告示。
说来也巧,这事刚好碰上我申请驻校,所以几乎没什麽困难便拿到这份兼差。
我忙,尤其在接手照顾菲比之後更忙了,但我还是有在注意自己身体健康,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只要好好吃好好睡,没理由撑不过去……
「读书这麽无聊的事,亏你还能坚持这麽久,是我早就翻桌了。不行,我非把你拉出去透透气不可!」阿庞说着说着张开手臂一把勾住我脖子,也不管我能不能呼吸拖着就走。
「咦?不、不是要去吃饭吗?」
他坏笑一声:「放心,我准把你当猪一样喂,不要废话,乖乖跟我走吧兄弟!」
……你也没留时间让我废话不是吗!
只能说,我真的越来越习惯被阿庞这样对待了。
他不由分说把我挟持到学校附近的停车场、塞进他的爱车,然後狂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从市中心冲到郊外海边,洽逢当地举办沙滩观光夜市,夜色下,整齐划一的帐篷聚集超乎想像的人潮,各式各样的摊位如花般争奇斗艳,看得我眼花撩乱。
阿庞拉着晕头转向的我狂吃两轮当地特色小吃,不仅如此,当我们经过钓虾的摊位时,他竟然像黑道一样威胁别人让出两个座位(反抗无效),一小时内钓了快三十只虾子,老板简直欲哭无泪,送两只虾子求他别再钓了,他毫不客气当场烤来吃,果真如他所说,把我喂到差点没吐。
这还没完,其间他不忘打BB枪、射飞镖、刺气球、抛环、捞鱼、打弹珠、玩游戏机……等,拿了满手奖品,直到我连声讨饶,他才答应跟我到僻静处的沙滩走走,临走前还不死心地带走两颗卡通图样的氢气球和两球不同颜色的棉花糖。
把手边的东西留在沙滩一角的岩石上,两人脱去鞋袜,一前一後赤脚踩着小浪前进,夜间吹过来的凉爽海风令人感觉格外舒心。
「怎麽样,很好玩吧!」阿庞笑得好开心。
「是啊,我已经很久没玩得那麽疯了,感觉好像回到家乡一样,虽然只是一个小村,一到节日可热闹了,还会在街上放起露天电影……」
耐心听我不断叨念,偶尔回头插几句话,突然间他转过身,脸上表情明显带着小心翼翼。
因为很少见阿庞这样,我不小心噗嗤一声笑出来:「怎麽了?」
「没有,只是想问你开不开心。」
不知他指的是哪一方面,但我还是回答:「嗯,开心啊。」
「开心就好。」他笑眯了眼:「这样你应该就会原谅我了。」
「咦?」
「就是那个啊……」海风把阿庞的浏海吹得乱飞,他抬手压住,羞赧地:「之前我不是挺没神经的吗?对不起啊,韶昕已经『确实』的骂过我了。」
那加重语气的『确实』两字,让我再度喷笑出声。
我转眼望向远方韵律起伏的海平面:「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你没有错。」
彼此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围只剩远方的喧闹及海水阵阵低鸣。
混着海风,他有些犹豫,斟酌语气问道:「阿威,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什麽?」
「你不想领养鹦鹉的理由。虽然牠本身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份会遭人嫌弃,但我们都觉得你跟牠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开心。反正牠都能住在你那里了,就这样在一起也没什麽好奇怪的,不是吗?」他端详我的脸色:「我猜……应该不只是因为蓝尼吧。」
见我表情瞬间僵硬起来,他赶紧补充一句:「啊,你不高兴的话可以直接揍我,我经常被韶昕海扁所以没在怕的,可就算知道会被你揍,我也想问。」
尽管阿庞和吉赛儿之间并不是那麽对盘,但他还是打从心底地关心牠,见他问得那麽认真,我的确该给一个交代。
「……蓝尼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的理由。」我顿了顿,接着道:「大家都认为我应该领养吉赛儿,毕竟牠和我身边都缺了互相陪伴的对象,在一起似乎对彼此都好,但仔细想想,真的是这样吗?」
「我是相当固执的人,很多事情决定了就不想改变,改变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是也很难,更多时候我是凭一股意气去履行我的原则,因此所有会影响我的、超出我意料之外的东西,我都宁可不要,甚至为了让一切都按照我熟悉的路走,我会要别人体谅我、配合我、照我所说的去做……否则我难以心安。」
「这样的我一旦领养新的宠物,不管是谁,我都会想尽办法要求,要求牠跟过去的蓝尼一样,只听我的话、只看着我、只为我好……因为那才是我熟悉的。当然,吉赛儿绝不会乖乖地任我捏圆搓扁,过去好几次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不会满足,我一定会不断要求牠、强迫牠接受,总有一天,牠会被迫实现饲主的愿望。」
弯下腰,我拾起一把湿泥让海水冲走:「吉赛儿就是吉赛儿,牠有牠该有的样子,和我在一起,牠会很辛苦。若其他人欣赏牠原本的模样,对我来说反而是种解脱……即使我已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就这样一直和牠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如果鹦鹉牠不在意这些,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呢?」阿庞着急地问。
我苦笑着直起身:「假设性的问题我回答不出来。我不认为……应该说,我不相信牠会有这种想法,感觉太傻了,一点也不像牠。」
闻言,阿庞静默了一会儿,随即夸张地拍额大喊:「天哪,我不行了!」
「什麽东西不行了?」我一阵愕然,难道……
有点想歪了的阿庞连忙辩解:「我好的很!我是说你……唉,算了,还是回家吧,班班还在家等我呢,牠要是搞破坏,我还真没力气收拾。」他一边抱怨,一边积极地往回走,准备离开这里。
看看时间是该走了,因为阿庞的关系,我的心情轻松不少,但这不表示该做的功课会减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回程途中,阿庞趁开车空档随口提起:「阿威,那个……其实没什麽事,只想告诉你一声。你不在家的这一个月,鹦鹉牠特别忙。」
「我知道啊。」二次领养的程序是挺麻烦的。
「不是,你听我说,鹦鹉牠啊,忙着忙着好像就忙坏了,变得好奇怪,连我都不晓得牠在想啥,呃,话说我也从没搞清楚牠在想啥……」他尴尬地咳两声:「总之,根据钟医生提供的最新消息,牠已经决定——搬到那个想认养牠的人家里去了。」
◆◆◆
吉赛儿打算搬离韶昕公寓的消息传得很快。
昨天阿庞才告诉我,隔天朱文就趁一大早做实验时抓着我大吐苦水,唱作俱佳演员般一人分饰两角,钜细靡遗述说昨晚是如何遭到安娜以电话不断疲劳轰炸的经过——
「……然後我就说『拜托,大小姐,我真的很想睡,能不能放我一马,我明天还要早起』,你知道她怎麽回答?『不行!我现在兴奋得睡不着,花雕猪陪我一起熬夜吧』,语尾还胆敢加一颗爱心!差点没把我气死。」
「嗯。」糟糕,下午要做的简报还没印,但现在在做实验,有点抽不开身呢。
「与其听她发表得奖感言,我宁愿去睡觉!平常就够忙了,还这样被她折腾到凌晨三点,你说她过不过份?」
「嗯。」不晓得助教有没有替我留意教授从国外寄回来的包裹,有时间去确认一下。
「阿威,窗外有飞碟。」
「嗯。」今天实习的时间好像改了,改到……咦?我忘了,等等,我想想——
总算察觉到我变相的神游,朱文故意摆出一脸凶相、掐住我肩膀:「虽然看起来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但你这家伙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吧?」
呃,一不小心……
我尴尬地停止清洗实验器材:「有啊,你说安娜打扫家里,还多买一床寝具对吧。」
与流氓脸相辉映的小平头不客气地往我脸上磨蹭:「那是五分钟之前的话题了!」
「是、是喔,抱歉,我没注意到。」扎脸的触感真不舒服,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总算还是被我躲开了。
打从学生时期开始,我一直都很能发挥一心多用的能力,然而现在好像做什麽都不到位,有一件就忘一件,专注力如此涣散,再这样下去怎麽得了?
低头用右手抓抓後颈,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结果忘记手上还戴着洗涤器皿用的塑胶手套,於是这举动只是把自己打湿而已,湿了就湿了,擦乾也就是了,我却慌慌张张地想赶紧收拾,结果一个转身,手肘撞到刚刚做出来的实验品,顿时铿锵匡啷地撒了一桌,袍子脏了一大片,连纪录实验反应的单子都泡在液体里头,那可是我和朱文辛苦一早上的东西啊!
身为长期和我同组的夥伴,朱文鲜少见我这般狼狈,当下像看到什麽奇观似的:「好同学,你在干麽啊?」说话同时帮我换下脏兮兮的袍子、七手八脚收拾残局。
「啊……」
见他又擦桌子又救纪录,我突然不晓得自己现在该怎麽办,只能傻楞在一旁,回过神时,他已经快手快脚地另起炉灶,好在只是轻微事故,纪录重抄一份就好,重要的仪器也没有坏掉,就是有些东西比较麻烦,需要重做样品,我为此郑重地向朱文道歉。
朱文毫不介怀,笑笑地说:「不会,都怪我说话烦你,要是累的话休息一下比较好,剩下的我来吧。不过做为交换,等会儿你要请我吃中饭!」
我苦笑着认了。
……休息。
是啊,累的时候就要休息。
问题是怎麽休息、上哪儿休息。
而我又是否有那个心理准备,去接受这问题的答案?
过去不曾想过的事一下子冒出来,老实说我很惊讶,因为休息与否从来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只知道朝目标笔直前进。
心里有一块地方空落落地、难以被满足,我明白缺了什麽,但我并不打算去填补,也觉得这样对谁都好。
我的人生不需要太多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