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唐北境,缚山东城。
时值丰年本当衣食无虞,却见城守仓促携着他八十老母妻儿并十一房小妾与城门处背驰而去。
东城楼上,景唐明黄旗帜飞扬。一叠一砌而成的土砖牢固,间隙生出杂草枯黄又或鲜绿。艳阳天气晴方好,万里无云当是人间好时节。城楼上不见有谁驻守,似是破败多时,倒是应和了方才策马离去的城守大人及其家眷。
「天地不仁呐。」东城门口老者嗓子眼浊杂沙哑,甚难辨识所言为何。望着离去城守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怎生这日子还有暑疫,没法过了。」
老者屁股下坐着的大石头後露出了颗小小脑袋瓜子,「阿爷。」他脆生生地唤。
老者并无动静。男娃娃蹦达至他膝前,大大两只眼睛映着老者容颜。「阿爷,是方喜。」男娃娃笑嘻嘻对他说道:「方喜来找您了。」
「方喜吗。」老者视线有些糊。天边流光他看不大见,浮云花影也瞧不清。眼不是会痛,只是未习惯渐渐黯淡的周边物事。自小在这里长大,哪里有什麽一草一木闭上眼都知道却还是不习惯。他眨了几下眼睹,很努力地,却依是没有好些。
「阿爷,您怎说天地非人呢?」方喜上窜下跳好不闹腾,过会儿爬上老者膝头,抬首眼底映尽蓝天颜色,「好像也是的,祂们本是神嘛。」
「我说的是天地不仁。」老者微微笑道。
方喜给他讲了今天有些什麽稀奇事。王家姊姊跳城里那条河,人没死却傻了;林家哥哥什麽也看不见,想不开便三尺白绫自己了断;黄家媳妇成天哭着求她那相公一刀给她痛快便罢……
他们都疯了。
其实不算稀奇事。自入夏以来暑疫几乎要了城里大半人命,也没见到疫情怎麽折腾人,都是自个儿受不了罪便去了。
「方喜,你嗓子同从前一般乾净,阿爷一时认不出你呢。」老者道。
「我眼儿也好了。」方喜欢欣,「我还看得见阿爷白发几根、乌发几根。」
老者面色平静,呢呢喃喃,「都好啦……都好啦……」忽地他浑身一震,「好了?」
「是啊阿爷,」方喜跳下老者膝头,将他往城内拉着走去,「娘叫我来领着您去看看。方才城里来了位大夫,把大夥儿都治的比暑疫前更舒爽了。」
老者问道:「那大夫叫啥子名儿啊?」
方喜想了想,「似是张三……也是李四。」他四处张望。终在小径上寻见了成排的一颗果子,又一颗果子。「唔,往这里走。」
「胡说。大夫好歹是个文人,张三李四是你家对面的屠夫不是?」
「大夫自个儿说的。我没有胡说。」方喜挺是委屈,「隔壁王烈的爹问大夫的名儿,那时大夫忙没回答他。後来张三问她,她道:『一样。』张三回去和李四说了,李四看完病不信,又问,大夫还道:『一样。』现下两人吵得正凶呢。」
「这有什麽好吵?」
远处已能见着。一人白衣立於树下,面对着长长一排人龙。那白衣人给大夥儿一人一颗白色丸子,应当是药了。
「和大夫一个名字能显得有文化一些,才有面子。」
榕树果子一落便是满地。白衣人青丝张扬於空中随风跳跃,视线望前,步伐稍显凌乱却是稳当地走,一颗果子没踩到。她回头一看,老者方见得她艳丽眉目。原是个女孩。
「阿爷,给。」白衣女孩身出手,掌心躺了粒浑圆半大不小的白丸子。
老者接过咽下,顿感侯道涌上一股清凉劲头。再张嘴道声谢,嗓音已是浑厚有余。他睁眼一瞧,景物愈发清晰,身无白衣的女孩姿容秀丽又豪迈一些,该是那位大夫。
白衣女孩身形单薄,眉眼微微上挑,「不须言谢。」说着从袖套暗袋内掏了包以宣纸裹的严实的药粉,「无色无味,三等分倒入城里的井口、池塘、溪水,这波暑疫就该是个了结了。」
离得近些,老者才见着,白衣女孩白皙无暇的手,腕处有个惊心触目的深深刀口,似是那一击就要将她右掌齐齐切落一般狠绝。
她手不抖,也有力,浑不如受了重伤癒和之样。
老者接过,又深深弯下腰。
方喜走出来拉着白衣女孩衣角,「姊姊我们要给多少银两呢?」他沾了些泥土的手给白袍染了点黄。她看见了不甚在意,只道:「免。」
方喜的娘听闻也由人群中行至前头,「唉,不行的不行的,大夫这恩不报我们可安不了心。」
张三高声叫道:「要不大夫你要什麽,我们有的凑足了给吧!」
放眼目至之处尽是城里人安逸真诚笑颜。在这样春暖时候,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直肠子人哪,无法理解的是京里仕绅九弯八拐的花花曲肠子。天遥路远,村道里跑着的孩子尔後四散天涯,南燕高飞北去,无数春夏秋冬过後,还有白衣长影女子青丝翻飞而落又跳起在心窝童稚时荒芜的原野。
白衣女孩微一笑得漂亮,「好。」没有多想又开口道,「给我烙两张白面皮吧。」
方喜的娘并几个村妇都听见了,忙落了两张又大又厚的面皮。送行的老者行至城口,忽想起了名字这一回事,「大夫究竟是张三还是李四呢?」
白衣女孩未有回首,直出城门。良久,传来清淡一声算做应答。
「宜恙。」
老者返城後,张三李四也问起了这桩观乎面子的重大议题。「姑娘说一样。」他是这般回答的。
缚山东城志记在彼日记上了这样一笔:暑疫。有白衣大夫施以药丸,救民於水火之中。问其姓名,唤曰张三也唤李四。
暑疫过後,缚山东城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中拾缀热闹的小日子。柳絮依飞,蝉鸣未至。方喜领着城里门牙掉了不少的大小孩儿十多个,大巷小弄地跑。弯弯暗路的李张肉铺,张三抬臂挥下刀,「李四啊。」
「嗯。」
「你说大夫好端端一个文人,没事取个张三李四干嘛呢?」
李四颇为不满他语句中不自觉贬低了自个儿的份量,「取得好喽。」说着说着拿块破麻布擦手,「何况名字里没有了三又不带个四,那就真真是不三不四之徒了。」
张三听了频频颔首,「有生之年还能听见你讲出一番道里呢。」
「……你也没有来年了。」
有些钝了的刀闪着夕照金黄斑驳的光,一如每每暮时东城总该上演的张三李四满阡陌追逐笑闹,看不厌的似说书老头子口里才子佳人月下许芳心。你说这辈子一遭来回,图的不过这样三两知己好友,满堂子孙,一双人影斜落。
顺带至此,张三李四这两个屠夫在城里的地位有了显着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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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缚山东城门才真正算做景唐北境边塞一带,时人习称离郡。离郡王今年七十好几,早些年於皇储争夺中靠在先帝一边,此後战无不胜功绩卓越。先帝西去後和当今这位自请镇守边疆,一晃眼过了这麽二十多个年头。
和脑袋里想的全全两个样,边关两国交界之地并无严兵步阵。人市熙攘繁杂,喧腾热闹得很,街坊之间和睦没什麽隔阂。
巷陌里边人影斜倚着青柳,漫漫不经心地抬了眼,「来了。」
白衣女孩行近他,衣角处沾着片黄泥。她皱眉头用食指戳戳脏掉了的地方,「唔,你果然还等在这里啊。」伸手递给了他一张白面皮烙饼儿,「给。」
瞥了一眼她手里相较之下较为大块厚实的饼,少年接过,随手塞进嘴里叼着便直起身板,身了个懒腰拍拍衣裳扯平布,「完事了?」
白衣女孩笑嘻嘻望向他,「嗯。可麻烦死我了。」
「还不是你自个儿的问题嘛。」少年一身靛青衣袍,面容还是十六七岁,发鬓却已霜白。「要你一开始就直接通通撒进井里偏不听,活该忙活。」咕咕哝哝,「叫你贪这点名声。」
「喂,」白衣女孩用手肘捅捅少年,委屈道:「我是宜恙、宜恙,宜体抱恙,是个大夫。我找不着病碰不着瘟疫还不能自己造一个吗?」掰开了白面饼,里头塞了几串铜钱,「瞧,没点钱怎生过活……」
「不是你说不用给的吗?」
「人都这样子的,谁跟你一般呢。受了恩都会报,被推辞了还千方百计送出去那才更显真心。」
「你倒看得通透。」
「那是。」
宜恙将铜钱塞入袖袋,「也不算贪名声。井里边有毒,我要不丢药下去全城的人都得翘毛的。」她又咬了一口饼,「解药会让人喉音渐衰,眼界模糊,总也比重中了毒嗝屁要好。」
「不是有相克的方子嘛,也丢下去行吧。」
宜恙鄙视地看着少年,「亏你是北塞药王啊,相生相克我一起丢下去不是什麽效果都没了吗?」
「……」
「分开来服不是不行,我不过晚回来了几天谁知到就有人受不住,上吊上吊跳河跳河,苍天可监,本姑娘我无辜得很,实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有病。」
「有病也是你搞出来的呀。」
「呃。」想自己害了多少条命也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不是没有混一块儿的法子,就是需要一味凤花芽,着实希罕。」
「希罕?」少年上下打量她,「前些天我才闻到我院子里有凤花糕的味道,再更早些有个人似乎在圃园里采凤花芽采得挺欢快。」
「……哈哈哈这不是太远了吗我怕再闹出几条人命呀……」
「……」
景唐昭武二十八年,世道太平。
这样走回尘沙红滚滚的俗世,他们的故事结束了,他们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如此。
东有宁大夫,西有平郎中,北塞出了个司马药王,南宫住着一群太医。江湖上闯南又走北,东奔也西跑的宜恙最无医德,总爱下了整村庄的药,自导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