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叶文莛-
一个小时後,知杏坐在我面前,而梓琉已经被阿育抓回去了。
「……我记得你没那麽好约。」我看着脸色不好的她,决定自己戳破已经僵得恼人的气氛。
「之前朋友多、乱乱的心情又讨厌自己整理,所以把自己的行程都排得满满的。」她慢慢解释着,撑着头看着落地窗外还是热闹的街景,眼里装满了难受。
「你……怎麽了吗?」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听到我的问题,她很明显地一怔,但仍然维持她慵懒的调调,慢条斯理地瞥了我一眼,放下撑着头的那只手,而指尖在桌面上随兴地跳动,然後开口、以她清冷的音调:「怎麽可能怎麽了?还是我应该要怎麽了吗?」
我无奈地看着她,她也转过头看着我,等我说些什麽来责备她,可我就是不想让她如愿,所以我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什麽话都不说、也尽量不让自己的眼里有什麽情绪地与她相望。
我们就这麽彼此坚持了一阵子,她缓缓扬起嘴角,不是冷笑也没半点嘲讽或虚伪,这样真诚的笑容要出现在她脸上、真的很难得。
我不知道她对姊姊或对其他人是否也这麽难打开心扉,连该是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的笑、都让她变成了拉开距离的最佳工具。
这样的习惯、应该让她很寂寞吧?
姊姊说过,如果真的有淡漠症这种病,那我眼前的知杏、大概是病得最重的那一个。
现在感受着她所散发的气息,似乎真的有这麽一回事。
「文莛,你长大了不少。」
「嗯?」
「思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吧、她一直担心的妹妹终於长大了。」
我皱眉看着她,不懂她为什麽突然这麽说,她的笑意难得地没有减退,似乎很开心造成我的疑惑。
「你现在、一定想着我不太对劲,为何突然说些让你摸不着头绪的话对吧?」
我仍然什麽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她、静待下文。
「如果是以前的文莛,在我蓄意挑衅你的时候、你就会回嘴了。」
听了这句话、我笑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而笑。
「嘿、我说的是千真万确,我想、你是懂的吧?」
她万分认真地看着我,我停止唇边的笑意,轻轻点了头。
然後她就笑开了,又优雅地托着腮、望着窗外慢慢变得冷清的街景:「真的有很多事情呀、都没道理不知道,可是人类真的很奇怪,大家都惯性装作不知道、对吧?」
或许、吧,望着眼前的知杏,我说不出半句话。
或许,这就是姊姊说的距离感吧,咫尺天涯的距离感……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明明人就在自己眼前,却觉得她好像在另一个地方,很飘渺。好像一挥手她就会消失。
我看着她,良久、才慢慢问出声:「你真的、不太对劲对吧?」
她回眸看着我,不太满意我一再戳她的那不对劲,於是开口问:「那你呢,文莛。梓琉打给我时,她说你很慌。你又是在慌什麽呢?」
我转回头不再同她希望,因为话题又被引回自己身上的感觉很差,因为我觉得其实知杏她什麽都知道,只是、需要有个什麽来堵我的嘴而已。
我真的很讨厌她们总知道要怎麽让我闭嘴,她们,她、梓琉、Tim、还有……我最亲爱的姊姊。
「文莛,其实你也知道我要说什麽吧。」她看着我,眼神认真无比,不容置疑。
是、我知道,可那又怎麽样呢。
「可是知道跟接受是两回事,文莛。」
知道跟接受是两回事。
一如我知道姊姊已经不在了这件事,却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我不知道原来你这麽爱说话。」深呼吸片刻,我再度望向她,却只说得出这句话。
「我一直就没讨厌说话过啊。」
我沉默看着她扬起猖狂挑衅的笑容,然後强自压下已经冲上喉头的气话。
我不懂平时连跟我说话都有点懒的知杏今天究竟怎麽回事。今天的她、多话的让人无法理解,甚至几乎是、见缝插针的那种多话。
甚至根本就是、故意把每句话都说得带刺。
「知杏、」良久、我开口,她却快快地打断我要说的话:「你确定你作好心理准备要跟我说话了?」
「……」然後我就把话吞回来了。
「文莛,刚刚来的路上,我遇到萨米尔。」
「嗯哼?」所以呢?
「你跟他、你们,还打算把自己关多久?」
我只是看着她、仍是不想开口说话,一方面因为她的欲言又止,另一方面、是我正在慢慢想。
「你其实什麽都知道吧,在来之前,已经跟Tim联络了吧。」我望着窗外、冷冷地说,其实、我比较想转身走掉,可是,或许是想今天一次伤个够,我只是坐着、一再让她激怒我。
「当然罗?」停下说到一半的话,我看见她眸里含笑、不怀善意的那种笑,缓缓继续说:「就像想知道萨米尔怎麽了时,最快的方式是问思苹。」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惹怒我吗。」
「我跟你说话、哪一次没惹怒你了?」
「……也是。」
我把视线移回窗外,不打算再说半句话。再继续跟她你来我往的吵,迟早会气晕在这里。
看见窗外有些小贩已经收摊收得差不多,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走了。
再转头看她,她的眼神带着深深的落寞,无神望着窗外,双唇抿的死紧。
好像、大家都是一样的。
姊姊的离开,让大家都变了样。
「文莛、不要再责怪萨米尔,也放过自己吧。」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说着,不等我回话,迳自继续说:「再继续自责又责人,思苹之後第一个倒下的、就会是你了。」
「我、」
「嘘、让我说完。」打断了我的回话,她瞥了我一眼後,继续说:「萨米尔的自责、比任何人都深,他的不愿接受、也比任何人都多……文莛、」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眸里流转了满满的悲伤。
「他对思苹的爱无庸置疑,并不亚於我们。」
「……」
我说不出话,因为知杏向来就只对姊姊说心事。
我不知道她今天是怎麽回事地对我说了这麽多,或许是想代替姊姊开导我,或许她是从Tim那里知道我的事情後,觉得我过度偏执了。
总之、我被她吓坏了。
正想开口再问些什麽,她忽地笑了。
「你还好吗……」
「思苹的死不是意外。」
……
什麽、意思。
「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
终於到了要分团考的时候,我依然每天练习听tone,能真的摸到电子琴时就尽量抓时间学调tone。
KB的高一生越来越少,KB的人本来就少,现在仅存的我们、变成了保育类动物。
感觉有点好笑。
做完功课、温习完明天要考试的科目,我戴上耳机准备继续听tone,姊姊敲了敲门,然後走进来。
「这题……你会吗?」她有些气馁的指着物理讲义,我接过书、读题目。
姊姊的讲义被她画满了记号,反观我自己的……好像乾净很多……
哈、哈……
反覆读了几遍後,我抬头看着她、摇摇头。她的表情从期待转为失望,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就只是一个题目吗。
「好烦……不想读了。」她抱着讲义倒在我的床上,我将左边的耳机戴上,有些好笑地望着她。
「又在听tone?」她看着我问,我点点头、然後想起有件事忘了问她。
「姊、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应该会很有兴趣。」
「嗯?说啊。」她慵懒地躺着,随手翻阅着讲义,还在苦思那解不出来的题目。
「热音要招主唱了,你要考吗?」
「噢好啊……咦?」
「嗯?」
「主唱欸。」
「嗯,对啊。」
「听起来就好帅气。」
是本来就很帅气……
我把宣传单交给她,然後戴上耳机重新听一次刚刚的歌,她依然躺在床上解题,等我听完五首歌,她已经睡着了。
而且是很可爱的睡法。
讲义压在脸上睡会比较舒服吗……
无奈地将耳机还有随身听收好,我起身抽起她还握着的铅笔,把她脸上的讲义拿起,然後尽量轻慢地替她盖上被子。
我蹲在床边看着姊姊的睡脸发呆,感觉有些怅然。上高中後、我们都忙碌,平常一起搭车上学、上车後我们通常会闭上眼睛各自补眠,或者各自啃读当天要考试的科目。
姊姊曾说,我该学着长大,了解该怎麽独立自主、还有处理自己的情绪,因为她也无法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
我说我知道,可是心里很排斥她所说的话,因为总觉得、那是在交代什麽,那是在预告我们总有一天会各走各的。
可是我无法想像没有姊姊在身边的日子。
可是,我却也明白、我不能一直依赖姊姊。
怎麽办,好矛盾、好无奈、好无力……
我看着姊姊发呆了半晌,然後起身收拾书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收完东西,我再看了姊姊一眼。
嗯、今晚就睡姊姊房间吧……
悄悄抱走放在姊姊身边的我的抱枕,我无声说了句晚安,然後开门迈出房间。
「Winter。」关上门之前,姊姊突然叫住我,我愣了一会儿、又走进去。
「对不起,吵醒你了。」
姊姊睁开眼睛,微微扬起嘴角,依然躺在床上、看着我:「我本来就没有睡着。」
「咦?」
「我以为如果我睡着了,Winter会乘机说些平常没敢对我说的话。」
咦?什麽?
「可是你却只是看着我发呆。」
什麽?
「Winter、有时候,姊姊也会有无力感,」她停顿下来,看着我、确定我有在听後,继续开口:「因为现在啊、连我都看不出来,你在想些什麽了。」
……怎麽可能。
「你一定觉得不可能吧?我也是喔,可是Winter、为什麽呢?」
我愣愣地看着姊姊,她看起来好沮丧、好难过。
「为什麽连对姊姊,也用淡漠隐藏呢?」
淡漠。
「姊姊……」
「Winter、你在想什麽,可不可以告诉姊姊?」
姊姊眨了眨眼,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角,我一阵鼻酸。
「……」我想说些什麽,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我连自己在想什麽都不知道。
姊姊坐起身,看着我,脸上还是笑着,温柔而难过的笑着。
「Winter,告诉我,你为什麽、这麽讨厌Samir?」
「因为、」我正要说出口,姊姊已经先开了口:「除了觉得他抢走了姊姊。」
「……」姊姊今天怎麽了?……
「今天在公车上,你跟梁语夜怎麽了吗?」我看着姊姊问,她轻轻摇头。
「Samir没有怎麽了,我也没有怎麽了。」
「怎麽了的人,一直都是Winter唷。」
姊姊笑着,一直笑着,声音却哽咽着。
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她刚进来时,明明还很正常的呀?
为什麽,突然变成这样?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床、然後拿起她的讲义及刚刚拿着的铅笔,站直身子与我平视,看进我的眼。
「我一直都在、一直一直,让你觉得我不见了的,是你的不安。」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後走出我的房间。
而我、跌坐在床上,紧紧抱着抱枕,心跳的好快好难受。
觉得像有什麽把我的心捏得紧紧的,那是一种窒息感。
今天的姊姊,像是狠了心要把我点醒。
抬头看着我贴在墙上的、我和姊姊还有爸妈的合照许久……我终於还是忍不住把头埋进抱枕,痛哭。
痛哭、却哭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