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成雙 — § 鏡

正文 自成雙 — § 鏡

「……很吵啊,我不知道怎麽会有一大堆啪啦啪啦的声音欸。」

──打到公寓管理室的抱怨电话

於是你跳下悬崖。你死了以後,我们又在阴间见到对方。故事结束。

……你说的故事全都没有快乐结局,殷夏。

不可能会是快乐结局的,只要我们还共用这个灵魂,结局就永远不会圆满,不管是某一世我娶了谁,或某一世你嫁了谁,最後都只会是悲剧。

像你要某一世的我去上吊那样吗?

我还没说有一世,我才刚结婚就被你骗去跳河呢。胡辛,这是无可厚非的,转世为人的那一位,和无法为人的那一位,不管用什麽方法都不可能同彼此分开──不能为人的那位,除了从另一个人的耳朵听外面的事情、和为人的那位交谈以外,唯一的消遣,就只剩下默默缅怀那些旧日故事而已──这种生活是很辛苦的。

不能忍耐吗?

傻瓜,你以为我们没有试过吗?忍耐着让对方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自然死去,这种事我们当然尝试过──我和你都试过。

结果呢?

胡辛,只能听无法看,甚至被对方拒绝的生活,会使人发疯的。我就算了,但是你也一样,再温柔再能忍耐,都会疯掉。虽然我不能说活着的那个就会过得比较快乐,但另一个一定会比较痛苦。这一世还算好的,你一定不记得你拒绝相信我存在,反而去相信自己有精神病的那几世,那些时候,我们都过得痛苦不已。

所以你说,你无法从我的眼睛看到外面,是真的吗?

我为什麽要骗你呢?亲爱的胡辛。

那我还是孩子,听不懂你说话的时候,你都去做什麽了?

我念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念。然後我自个儿跟你说那些故事,虽然你都听不懂,但你会哭,如果你哭了,我会唱歌给你听,你便又笑了。

殷夏,你的故事要到什麽时候才说完?那些自杀的故事已经让我听得好烦了。为什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麽我们会变成这样子?为什麽非得从尾巴倒回去说不可?

最快乐的故事,我想等到最後才说。如果先把快乐尝尽,那就只剩悲哀了。

我们相遇的时候曾经快乐过吗?

曾经,虽然时间不长,但是那些快乐可以让我缅怀好几十辈子。

为什麽你要一直和我说故事呢,殷夏?

我们必须轮流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说与投胎为人的那一位听,把这些记忆都传承下去,这样才能让彼此相信,我们是注定不可以分开的。放心吧,胡辛,初世的故事已经近了。

如果你把故事说完了,那会怎麽样呢,殷夏?

那时……那时的事情,等到那时再说吧,胡辛。上课的铃声好像响了,回去吧。

好,待会见,殷夏。

胡辛将堵在耳朵里的酒精棉拿出来,感到耳朵凉凉的。这是她去找健保室阿姨要的消毒用棉花,因为用手指堵住耳朵太不舒服了,一不小心还会使耳朵受伤,几次尝试後,她觉得用棉花塞住耳朵是最好的方式。

在发现彻底隔绝外界声音便能听见殷夏的声音之後,她兴高采烈地向母亲要了一台和芯莲那台很类似的随身听,并假借听音乐的名目,偷偷和殷夏沟通起来。不幸的是,由於她非得讲出声音,才能让殷夏听见她的缘故,看见她自顾自地说话的同学又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去向班导打小报告,让她妈妈接到了老师关心的电话。当晚她的随身听就被没收;至於有没有被打,那是白问──隔天上学时,她如果没穿长袖衣服,肯定在校门口就会被教官拦下来关切,问她手上那些青紫是从何而来。

但为了和殷夏说话,这些她都不怕。同学看她的目光越来越诡异疏离,原本是她好友的芯莲也不再和她来往,但是,和殷夏来往得愈加勤快的胡辛,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为求四周安静无人,她甚至在冬天也毫不疲倦地在寒风中坐着,只为了在校内最僻静的角落,和殷夏说话。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朋友一直都只有殷夏一个。尽管殷夏总是和她说一些悲伤的故事,而且完全不相信快乐结局的存在,但她还是喜欢和殷夏说话。有人会说她着魔、有人说她发病,但要问胡辛自己,她只会说她终於找回了重要的另一半。

偶尔她巴巴地央求,便能求到殷夏的一首歌。不知何故,殷夏唱的歌既温柔又清澈,彷佛夏日午後的暖风,她经常听着听着就打起盹来。那首歌没有词,殷夏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胡辛又问殷夏他怎麽会唱那首歌,他也说他不晓得。

或许我在某世是个音乐家。

殷夏会沉吟良久,然後这样打趣说。

胡辛为了能够专心,於是和殷夏说话时总是闭着双眼,每次听见殷夏笑着说「或许我在某世是个音乐家」,她都几乎能在脑袋里,想像一个只会对她笑,笑得很温暖的男人。虽然她曾想像过许多模样,但她觉得,不管是什麽样的外型,於殷夏来说似乎都不够合适。因此,她也就不再特意去想像他的外貌。

也有一些时候,殷夏会和她道歉,说自己每一世都很难忍得住冲动,总是好早好早就开始呼唤她。因为这个缘故,轮到她为人时,几乎总是会被殷夏影响,早早就过世了。若不是相信着他而选择自尽,希望在阴间同他相会;便是由於精神衰弱,整日在榻上病恹恹地躺着,什麽都做不了;也有一种情况,是她拒绝相信殷夏的存在,就这样强硬地隔绝了他的叫喊。

想像看看沉默的世界吧,胡辛。沉默、黑暗、无人闻问、没有回答的世界。

她想像着,殷夏一边这样说,一边露出孤寂的神情,看着远方。

我们都经历了好几百年那样的折磨。

殷夏告诉她,这一世的他俩,已经算是足够幸福的了。虽然他总是说冷、说寂寞,但她能听得见他,也愿意接受他,已经让他感到罕有的温暖;尽管他希望的依然是尽早捱过这个彷佛诅咒一样,将两人的意志都束缚在一个灵魂上的时间,他依然感谢胡辛,这一世没有拒绝他,而是全心接受他的存在。

即使那令她失去了外面世界的所有。

胡辛在家里决不冒险和殷夏说话,因为她不晓得母亲会在何时何地,从某个看似无人的角落探出头来,听她在做什麽。

她在上次的耳机事件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处罚,在那之後,她不仅为了不再被打而彻底假装成正常人,睡前的药更是毫无怨言地每次都两份两份地吃。晚上因为睡得太沉而不再梦呓後,没有从导师那里听见任何消息的母亲,也就恢复了温和友好的态度──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不会继续注意胡辛。

「小辛,吃饭。」母亲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好──」

原本在哼歌的殷夏停下声音。

累吗?从你说要念书到现在,已经过了让我把这首歌唱将近一百次的时间了。

不会。

胡辛轻巧地回答,转身踏入厨房。

用餐时间异常安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准备考试的方向、最近的学习情况、想填的高中等等,和芯莲的情况,也用「最近她有了要好的新朋友」这样的句子打发掉了。母亲很介意她人缘不好的情况,但由於她极尽敷衍,倒也不再多说什麽。

「对了,妈。」胡辛把碗拿去洗,一面向母亲说:「我能填北一吗?」

「可以呀,通勤大概也才一小时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胡辛感到安心。虽说在学校附近租屋独居是更好的选项,她却也不想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增加母亲的负担。家里只有两个人住,理论来说开销并不大,但母亲的工作薪水不多,只能勉强应付现在的开支,要是她住在外面,那每个月的租金加上生活费,肯定会让母亲更辛苦。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想欠母亲什麽,若是为了一时的轻松而寻求母亲的帮助,只会让胡辛更加地觉得无法逃离她保护的羽翼,只要等到上高中,就可以靠着奖学金存起一点钱,大学再做打算,甚至等到出社会後再搬出去住都可以。

不过,这样对殷夏而言,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岁月吧。

思及此,她不禁感到有点抱歉。

「吃完以後就快去洗澡哦,冬天到了,太晚洗容易着凉。」

「好。」

她的脚步轻轻的,踏在楼梯上,丝毫没有为四周的寂静增添一点人的声响。母亲不喜欢她看太多有害身心的东西,因此家中并没有电视,至於母亲自己,则会在吃过饭以後洗澡读旧书或报纸,然後早早上床休息。

她不晓得父亲的早逝对母亲有什麽影响,但这种异常寂静的根源是来自於父亲的缺席,这点恐怕是她或母亲都不能否认的。想到这里,她不禁会很同情母亲──她有殷夏,而且殷夏不管怎样都不会死;而母亲除了她以外什麽都没有。

拿好换洗衣服进了浴室,胡辛没再想什麽,静静地开始洗澡。

辛、胡辛……

唔,她好像听见殷夏的声音。无奈水声太大了,她淋着水,把耳朵摀住,隔绝外面的声音以後,和他说:「等等,我现在在洗澡,你没听见水声吗?」

你看看镜子。

镜子?

胡辛转过身,看见镜子里有她疑惑的脸──嗯?

她很确定自己的表情带着某种程度的疑惑,但镜中的她,却是促狭地笑着。

要是那个「她」七孔流血、满面惨白,或做出各种厉鬼可能使出的吓人技俩,她可能会尖叫着翻进浴缸里。尽管殷夏的存在可以被解释为某种程度的超自然现象,却不代表从小认识他到大的胡辛不会怕鬼。

她重新摀起耳朵,让水盖过她又急又快的声音。

这是什麽?为什麽镜子里的我在笑呀!

那是我,镜子里的那个你,是我。

你什麽……?

你现在去看镜子,然後我再说话。

胡辛摀着耳朵,看向镜子,殷夏的话声重新在她脑中浮现的那一刻,镜中的她也动起嘴巴。

天啊,天啊,那殷夏,你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啊。

你这个……你这大变态!给我闭上眼睛,现在给我闭上!

听见殷夏毫无顾忌地承认可以看得见自己的裸体,胡辛气急败坏地低声怒吼。

「──辛?小辛?洗澡的时候怎麽在说话?」

母亲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糟糕。

「没事!我们班最近开始筹备谢师宴的话剧表演,我在背台词!」

胡辛随便编了个理由打发掉母亲,然後她听见殷夏的窃笑。

谢师宴,亏你想得到。

眼睛闭上了没有!

闭上了呀,你不信的话,可以看看镜子。

胡辛看向镜子,发现里面的她早就坏笑着闭上眼睛。怎麽有着她的长相,可看上去就特别欠抽的样子呢?胡辛开始疑惑起这件事。

洗好澡以後,她藉口去附近的书局买橡皮擦,离开家里,走到附近公园的一个凉亭,确认周围都没有人以後,才开始和殷夏说起话。

你下午才说过你看不到外面的,你这骗子。

我看不到外面呀,我只看得到你。这一世的你,精神上对我的接受度比较高,我们交谈久了以後,我就可以和你共享更多的知觉。所以,现在我可以在你看镜子的时候,看到你的脸。

但是,我看不到你的脸。

你大概会以为我是鬼或什麽的,但我其实没有实体。我只能借用你在镜子里的模样,表现出我现在的情绪。你可以把这种情况理解为,你以後照镜子,看到的就是我的表情,镜子里的你,就是我。

感觉好奇怪。那样,我要怎麽照镜子?

你真的要照镜子的时候,我是不会捣蛋的。

那就好。这样子,以後我就可以看见你的表情了,是吗?

是,但是这对你的影响,并没有比对我的影响大。对我来说,我可以稍微脱离黑暗,看见一点点外面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我能看见你。

──的裸体。

对不起嘛,不过,反正被我看见对你也没损失呀。就算我再喜欢你,也不会对你做什麽事情,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可以看见你的脸。胡辛,你就像我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那麽漂亮,没有什麽变,这才是真正让我高兴的地方。

漂亮什麽的,还好而已吧。

世界上有很多美女,但不管让我看过千百个美丽的女人,我最後都还是会选择和你共度余生。胡辛,虽然我说过很多次了,但对我而言,你是唯一一个最重要的人。

殷夏说话真肉麻。

不这样说服自己的话,感情会随着时光慢慢消失。如果不想像着你的脸,我就捱不过那些黑暗。胡辛,如果你也喜欢我,你也能说,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殷夏。

为了殷夏这句话,她买了一面手镜;并且,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对着镜子说话,而去找了一个更加隐密的地方。

她沉迷在和殷夏的对话中。即使挂着她的脸,殷夏的表情却比她丰富,而且看起来也非常地开心。他更常唱歌,而且也开始说一些他们轮回当中,很偶尔很偶尔会发生的一些幸福快乐的小事。

像是他在某一世,为了脑中的她选择成为僧侣,晚上读经的时间便是和她说话。

又或者她在某一世,不顾家人的反对,一世不婚,选择成为作家,将他们的故事写了下来,并让每一世的结局都由悲惨改为圆满。

尽管,那些时光真的很少很少,却依然存在。殷夏说,他们得到了阴间统辖的一个承诺:只要捱过这些时间,轮回整整一千年以後,殷夏就可以获得属於自己的灵魂,两人便能一起转生为人,同生同死,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那是一个光念就让人神往不已的诺言。

她曾问过殷夏,那个虚无的承诺是否值得让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镜中的他用她的脸露出有点怅惘的神情,问她是否记得他最一开始说过的,那个刎颈自尽的故事。她说记得,他说,在听见血液喷洒而出的声音时,他曾悲愤地痛哭出声,并在两人於阴间短暂重逢时,要她绝不能再选择自杀。

她却只是淡淡地说,她喜欢睡觉,所以捱得过黑暗。

你被迫待在黑暗中这麽久,却使人不忍。

那时的她,温柔地抚摸了他的脸,一边说。

殷夏说,无论是初遇的时候,或往後的任何时刻,她一直都在拯救他。

胡辛看着他的表情,发现有滴泪滑过他的脸颊。

她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他会哭,是因为她也流下了眼泪。

在家中,她会趁着洗澡的时候,用水声盖住自己的声音,和镜中的殷夏对话。

当然,她会要求他闭着眼。

每次声音不小心太大的话,母亲都会要她不要在洗澡时背话剧表演的台词,而她也总是会说「因为不快点背好怕会忘记」,轻易地塘塞了过去。在房间中,她会在读完书以後,趴在可以立在桌面上的镜子前,小声和殷夏聊天。

「你在做什麽?」

母亲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我在准备睡觉。」她漫不经心地说。

「开门。」

她烦躁地问:「怎麽了吗?」

「开门。」

她打开门,看见母亲发青的脸。她死死拿着电话的无线听筒,指节都泛白了。

「怎麽了吗?」

「你的老师又打电话来。」

「说什麽?」

「你的同学说你又在自言自语。」母亲瞪着她。「你跑去废弃地下室的楼梯口做什麽?」

「我不是跟你说在背话剧──」

「你还在说谎!他们都把你的『台词』录下来了!」

她一缩肩膀。母亲推开她,走向她的书桌,看见桌上那面镜子,便高举着它。

「你到底为什麽要一直做这种事!」

然後,把镜子狠狠地摔碎在了地上。

胡辛一时愕然地说不出话。她看着上了年纪,所以才大吼没几句就气喘吁吁的母亲,居然不晓得该先说什麽才好。母亲没多说什麽,只是推开她。

「我不知道镜子对你有什麽用,但是你如果真要这样,我也不是好惹的……」

母亲走到厕所,徒手把那面她第一次从中看见殷夏的镜子拆下,用尽力气把它砸到浴室地上,镜子发出可怕的破碎声,啪啦一声裂成数块,而且,母亲还用穿着室内拖鞋的脚,把镜子的碎片都给踩破。

「妈!住手!你的脚会──」

「不用你来管我!」

母亲把家中所有的镜子和能反映出影像的东西都砸了,然後,迳直坐在满目疮痍的客厅中央,号啕大哭起来。胡辛完全不晓得该怎麽办。

半小时後,门铃响起来,她打开门,发现管理员站在外面。

管理员说:「不好意思,请问你们这里有什麽事吗?有人检举说你们发出噪音。」

「这……」她哑然无言。

「别来管我们!」母亲一个劲地哭着,像是终於崩溃了。「少来烦我们!我女儿疯了又关你们什麽事!你们少去烦她!别再打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

现在的母亲,看起来比胡辛还要像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看着这样的她,胡辛不禁有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脱力感,她慢慢地退出家门口,然後忽然往楼下跑去。

「喂,你要去哪啊!喂!」

管理员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伴随着母亲的惨然号泣。

胡辛三步并作两步地跑着,像是不这样跑就不能把那些耳语抛在脑後、就不能把母亲和所有外人都隔绝在殷夏的声音之外一样。

胡辛,你要去哪?

别问,殷夏,至少现在不要问。

她冲出楼梯间,十二月的寒风狠狠拍上她的脸,如同母亲来不及赏她的一耳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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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了很久才写好,以为撑不到五千字但靠着居然连这麽单薄的剧情中都可以出现的欢乐情节(哪里)填满了空缺!下一章就是这个短篇的完结了,希望不要太过惊讶。

写完以後便会开始写作这个短篇的补完,至少会有一篇前传,说明故事的源头这样。

因为半夜才完稿,太累了所以要去睡觉,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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