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人声杂遝,吵醒了清晨才刚入梦的丹尼斯。他揉揉眼睛,直觉今天早上不同以往,这囚室一向静得出奇,只有在送饭时,才听得到脚步声响,从来不像此刻这样喧哗吵嚷。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冲到门口,用力拍打铁门,大声唤着外面的人……门却在这时意外打开了……
一名瘸了腿的士兵慌慌张张地塞了些东西给他,嘴里急忙嚷道游击队已经攻进首都,他们要逃命去了,这些是他的衣服和证件,因为以前无国界医生也救过他的命,他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地窖里活活饿死,所以将私人物品全数还他,要他自寻生路去,说完便匆匆走了。
丹尼斯惊愕地看着那人瘸腿跑远的身影,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衣物。他颤抖着双手,打开护照,里头夹了只证件……丹尼斯.欧尼尔,无国界医生组织驻查德难民营主治医师,出生地:美国……
记忆像散掉的拼图当头四散飞落……混乱、模糊,零星画面一闪即逝,他彷佛看见一名女子的盈盈笑脸,然後是凄厉嘶喊……黄土路上漫开的羊群,枪声大作……一双晶莹泪眼里,有他的倒影溺在其中……
丹尼斯抱着头,觉得快要炸开,闭上眼睛,那颗心仍激动震荡不已,他直觉自己快要想起一切,却又如岸边拍浪,瞬间褪下,仅余泡沫残影……
他愕然抬头,看着门前那条通往光明世界的迂回石阶,牙根一咬,长腿一迈,冲了上去,他要回到上面的世界,找回属於他的记忆,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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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美能吐得全吐光了,最後开始呕黄色的胆汁,苦苦稠稠的,像她多日来那颗苦到不能再苦的心。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记得昨晚吃过什麽不乾净的东西,但现在也顾不了自己那麽许多,双手扶墙,虚弱地走出浴室,慢慢踱到茶几旁,伸手去构那电话。她得赶快连络查尔斯,土邦国的政权一夕变天,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也可能是最坏的时机,答案是什麽?只有天知道。
她的电话辗转接到查德难民营时,查尔斯已经启程去了土邦国,崔西代他接的电话,她说土邦国的通讯情况很糟,但查尔斯已经联络上进驻首都政府大楼的库卡,要他即刻下令搜索全国各地的监狱,希望能尽快找到丹尼斯,一有消息,马上通知她,要她耐心等候。香美挂了电话,一颗心还是悬在半空中,紧张、焦虑、害怕……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一早又无故吐得只剩胆汁,体力像漏光的沙漏,眼前突然一黑,人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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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褴褛,满脸憔悴的丹尼斯徒步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首都市区。放眼望去,街道满目疮痍,可以想见这里曾经发生激烈战事,一路上景况触目惊心,人声哀嚎不断,正午毒辣的太阳当头罩下,丹尼斯汗流浃背,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走了这麽远的路,体力已经有些不支。
娃儿尖声啼哭的声音,划破空气,丹尼斯转头一看,一名两岁左右的小男童坐在弹痕累累的墙角哇哇哭啼,身边躺着一个受流弹波及而无辜枉死的妇人。他走上前去,使尽力气,将那男童一把抱起,他想这附近应该有什麽救援组织,再不然也应该会有他服务的单位,无国界医生组织吧?至少这是他口袋里的证件告诉他的事实。他想把这男童先送进救援组织里,再来打算自己的下一步。
他一路抱着男童踽踽独行,那孩子停止了哭泣,许是哭累了,趴在自己肩上沉沉睡去。他的心底隐约漫起一股暖意,这是他失去记忆以来,唯一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并没有死,活热热的……也许,也许他已经为人父也说不定,他突发奇想。这时脚突然被一个东西给抓住,低头一看,是个横躺路上,留着落腮胡,显然身受重伤的军官,那人一手摀住下腹汨汨淌血的伤口,一双惊恐的眼睛瞠目瞪着他,脸色惨白,虚弱哀求:「欧—尼—尔……大—夫,你…你是……无国界……医生……,快…快……救救我!」
他认识我吗?这是他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正要蹲下身去,突然电光火石般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闪烁………那军官贪婪的笑脸正盯梦里哭泣的女子……军官的拳头不断飞舞,口吐秽言……军官狰狞着一张脸,举起手枪,对准一名男子的太阳穴,冷血扣下扳机……丹尼斯大口喘气,影像一幕幕飞掠,原本已经弯下腰的身子,倏地直起。
「是无国界医生又怎样?你以为我救得了全天下的人吗?」
他冷冷冒出这句,连他自己都惊愕不已,彷若是最深层黑暗的灵魂对他下达的指令……一箭穿心,射进对方那已然失血过多,逐渐冰冷的身躯。
法德蜷着身子在地上抽搐,绝望看着阳光下,头上圈着金色光环的昔日仇敌收回那只本欲救援的手,间接宣判他的死刑……纵然体内鲜血快要流乾,四肢渐渐无法动弹,但意识却清楚记得那句似曾相识的“狠话”,如今时空错置,报应回到自己头上,他欲哭,却无泪,或许他早该向真主阿拉忏悔,忏悔过去的冷血无情……如今才会被他昔日的敌人同样抛进无情冷血的地狱中……法德眼神逐渐涣散,焦距不再……毒辣的太阳恶狠狠地火烤他浑身血污的身躯,吸乾他最後一丝游息,直到停止心跳,终止呼吸。
丹尼斯看见那人瞠大惊恐的双眼,仰躺地面,动也不动,赶紧弯下身子,直觉去触对方的颈动脉……现在他确定这人真的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但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哀伤与难过,甚至有种无以名状的嫌恶……他的直觉告诉他,不管自己究竟是不是医生,他都不想救他,他甚至觉得这世上少了这个人,就会少了更多无辜枉死的人。他打起精神,提起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抱稳怀里的小男孩,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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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美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医院,四周是灰冷惨白的墙壁,一瓶点滴吊在上方,自己完全不记得是怎麽进的医院,唯一记得的是……她应该在家里等电话才对,这个念头让她猛地坐起,差点扯掉了手臂上的针头,吓得守在一旁的娜拉惊叫一声。
「你干什麽啊?吓死我了!怎麽突然闷不吭声就坐起来了,你看,营养针的针头差点被你扯落了。」娜拉一迳嘟嘟嚷嚷地怪她,其实她要怪的还不只这些,她还想怪她为什麽不好好照顾自己,害她临上班前先转到公寓看她时,一开门就惊见她不醒人事,昏倒客厅地上,吓得她魂飞魄散……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找李尊,好不容易才把她送进医院,要是她真有什麽闪失,那个人要是回来了,她怎麽向人家交代??
这时刚补办了急诊挂号手续的李尊也走了进来。「香美,你醒了啊?刚刚吓死我们了,不过医生说你没大碍,只是太劳累又营养不良,再加上……」他欲言又止,眼角瞟向娜拉,喂!这种事不会要我这个大男人来说吧!?
娜拉机伶接过他的眼神,转身对香美附耳小声说道:「香美……你怀孕了,你知道吗?」
「啊?」香美诧色看着娜拉,一时之间,喉咙像哽着什麽,说不出话来……眼泪却赶在之前先淌了下来……她有他的孩子了?她记得他说过他想跟她说生三个孩子,他们在那不知名的溪谷里,说着孩子的事,他说眼睛要像她,她说嘴巴要像他,他说个性要像她,她说聪明要像他………他们把个孩子的事情说得像刮地分赃似地全都分派好了,但原以为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当时身在险境,有太多令人发愁的事,哪里知道送子鸟早已听进耳里,记进心里,还不忘送了个小贝比到她肚肚里。她抚着小腹,一颗心刹时柔软到快要化开,我有小贝比了,我有我们的小贝比了,丹,你听见了吗?
她欢喜的泪水越流越多,像止不住的龙头,娜拉和李尊都吓坏了,以为她怎麽了,娜拉连忙问她:「难道你不想要这孩子?」
她赶忙摇头否认,嘴边绽出一抹久违的笑容,像雨後太阳,化作七色彩虹,连李尊都看得痴了。
她又想要坐起……「我得赶快回去,我要回去等电话,游击队已经占领首都,查尔斯出发去找他了……」她嘴里絮絮叨叨,急着下床,却被娜拉和李尊给同时按住。
娜拉说:「你先躺着好不好,把这袋营养针打完再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里的小贝比想。」
李尊也说:「你放心,我会跟查尔斯联络的,一有最新消息,就先通知你。」
香美嬴弱的身子哪拗得过这两人一左一右的使力,只得又重新躺回病床,乖乖输完这袋营养液。是啊,她得为她的小贝比着想,他们的小贝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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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脚步踉跄地走在彷若死城的街上,怀里抱着个娃儿,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抬眼望去,馍糊视线里隐约看见前方广场有营帐搭起,红色十字旗帜正在飘扬……心里燃起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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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查尔斯都在土邦国的各大监狱穿梭,从最南边的政治犯集中营到最北边的罪犯监狱,却都一无所获,已经进驻首都政府办公厅的库卡则全力提供必要援助,方便他查取监狱的任何名册,但他还是一无所获,他甚至不确定究竟能不能找到丹尼斯.欧尼尔,因为显然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更遑论他是生是死,坊间甚至有谣言传出,当游击队攻占首都的那一刻起,大小监狱里的警卫全都仓皇逃走,许多囚犯被活活饿死狱中,台面上的监狱还容易找,但台面下呢?他简直不敢想。
但他万万不敢将这样的疑虑透露给远在台湾的香美知道,因此当李尊联络上他,两人“前嫌尽释”地商讨寻人大计时,双方都同意,先暂时压下这看似不太乐观的消息,只要让香美知道他还在积极寻找便是,李尊已经在电话中告诉他香美怀孕的消息,所以他不能放弃希望,再怎麽样,他都要给有孕在身的香美一个交代才行。
如今他正要启程前往下个监狱,这时突然接到远在查德难民营等他归来的崔西来电,她雀跃万分地告诉他,红十字会刚联络上他们,说可能已经找到欧尼尔大夫,但那个人一直昏迷不醒,要他快去达比市的红十字会确认一下,查尔斯欣喜答应,但要她先别告诉隔洋的香美,等他过去确认了再说,他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万一那人不是丹尼斯,那该怎麽办?他不想香美承受过重打击,崔西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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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在病床上悠悠醒来,他已经睡了一两天,而且梦呓不断……负责看护他的医护人员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他在说什麽,其实他只是一迳地说着台北、台北、台北………
前天近傍晚时,他终於走到了红十字会的救护站,将怀里失怙的小男孩交给医护人员,等到医护人员回头正要问他身份时,他已经一个不支,倒在地上。
如今医护人员见他醒了,赶忙走过来。「你是欧尼尔大夫吗?」那人直接问他,他们还不太确定他的身份,因为从他破旧衣物里找到的证件,其实已经污损,再加上他被关了一个多月,身形憔悴,脸上尽是密密胡渣,很难比对相片和本人,更何况战乱期间,拿路边死人证件冒充身份的案例比比皆是,所以那人很是小心地想作求证。
丹尼斯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他应该是吧!他告诉自己,纵然他的记忆很是模糊,「我想应该是吧!」他的语气不很肯定。
「什麽叫你应该是?难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人继续问他。
「我要去台北……你可以帮忙送我去台北吗?」丹尼斯没有直接回答那人的话,反而这样问他。那是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时,说服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也许什麽都不记得,但他相信所有答案都在那座城市里,他必须尽快赶去那里,他甚至常在耳里莫名听见女人嘤嘤哭泣的声音,他相信是那是为他而哭,他不能再让她流泪。
红十字会的人正要再问他话时,一个卡瓦族的男孩突然冲了进来,兴奋地大喊:「欧尼尔大夫!欧尼尔大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把抱住病床上的他。後面跟着一名高大的黑肤男子,是那男孩的父亲,也是这次成功攻占首都的游击队首领库卡。
丹尼斯却一把拉起他怀里的小男孩,一脸茫然……「你是谁?」他反问道。
阿卡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一旁的库卡,更是诧色看着旁边的医生,只见那人摊手无奈说道:「如果这位真的就是你们寻找已久的欧尼尔大夫,那麽他可能是患了“解离性失忆症”,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
阿卡听得似懂非懂,但欧尼尔大夫不认得他是事实,他紧张地去摇他爸爸的手,要他想想办法,库卡哪有办法,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又听见病床上的丹尼斯说:「我得去台北,我得赶去台北…….我听见她在哭….她在哭…….你们可以帮我忙吗?」他焦急问道,脸上的憔悴任谁都瞧得出来,天知道他这一个多月来受了多少折磨。
库卡定定看着他,刹时明白了,是的!就是台北,他知道欧尼尔太太正在台北日夜翘首,等待她丈夫平安归来。欧尼尔大夫或许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心灵深处的呼唤却正声声催促他回台北与他太太重逢相聚,那里才是真正能为他拼凑起所有记忆拼图的地方,而欧尼尔太太正是最後一片失落的拼图。
库卡终於点头,大手揽上阿卡的肩,神情悲悯地看着丹尼斯。「好,我马上安排,送你回台北。」库卡做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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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赶到达比市的红十字会时,已经是床去人空,等他再风尘仆仆赶到库卡的临时办公室时,库卡却告诉他,丹尼斯早已上了飞机,回台北去了。
查尔斯整个人瘫坐椅上,刚刚听见库卡说丹尼斯患了失忆症,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天啊,香美怎麽承受得了?我该怎麽打电话跟她说?他找得到路回家吗?他嘴里喃喃自语,抱头苦恼。
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肩,那声音沉稳而坚定:「放心,他会找到回家的路的…….他或许什麽都忘了,但他从没忘记台北有个人在等他。」库卡眼神定定看着查尔斯,希望他能懂。
是啊,他当然懂,查尔斯叹口气,如今也只能向上苍祈求,愿丹尼斯的台北之旅一切顺利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