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柳说,我不是没有天份,只是运势差。
平常表现好的人,在紧要关头容易出错;平常表现很差,甚至遭老师唾弃、同学鄙视的人,却容易在紧要关头表现出色,获得好评。
我是前面那一类人。张柳非常担心我信心再挫,在我全身沾满爆米花的隔天凌晨,他就冲进我房间,拉起失眠的我,说:「你有天份的!」
那个时候,我还没得「爆米花病」,我还只是沉溺在失败以及一阵唱衰之中,然後每天吃饭都会抱怨妈妈的饭菜煮得太甜,有爆米花的味道,所以我连续好几晚失眠,连续好几天吃不下,张柳有强烈的双胞胎心灵连结,所以他也失眠,也瘦了一圈。
正常来说,张柳的安慰是没有效的,但我没拆穿他。
直到我一个礼拜後,重新碰钢琴,才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你听出什麽了吗?」
「什麽?」
「你有听到吗?」
「听到什麽?」
「我知道了。」
「张苇,亲爱的姊妹,说什麽啊?」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弹了一首很高难度的曲子,张柳在一旁听着,很用心的听着,但他皱着眉。
「你听到什麽了吗?」
「我听不见。」
「听不见什麽?」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就是……」
第三个礼拜,我弹了一首很简单的曲子,几乎是初学者的程度,但是我已经没什麽信心了,这不是天份的问题,也不是安慰了就没事的问题。
「我听出来了!」
「是什麽?」
「你的琴声里,没有灵魂!」
灵魂是什麽?太抽象了。像我们这种生命里曾经只有弹琴的人来说,有一部分说得确切,音符构筑的世界本就是抽象,而成就它的就是灵魂;反而,没有灵魂,它就什麽都不是了。
我想我就是这个时候确诊了,「爆米花病」成功占据我的身心了,这双手,我的这双手下所拥有的灵魂,被爆米花黏上,黏走了。
想了好久,试了很多次,发现米饭没有味道,红茶没有甜份,拿着铁筷却感觉不到铁筷的重量,然後真真正正的体会到,没有弹钢琴的我什麽也不是。
最後决定张柳负责弹奏,我负责聆听,张柳严重反对。可是至少我还听得见别人钢琴下的灵魂,太凄惨了,却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张苇,开开门!」
房门外是张柳用拳头在敲门,彻底把我从过去拉了回来。
对,他这麽气急败坏的叫喊是因为看见我发抖的双手,以为我病发了,但他不知道,是钢琴在惩罚我,这双手没有灵魂,又怎麽能碰触它呢?
我想开口叫张柳爱惜他的手,可是声音出不来,一开口,爆米花的气味就会自口中溢出,常常呛得自己又咳又哭又骂的。
「张苇,你别把自己锁住了,那很危险的,出来!」
张柳在外面跺脚,他甚至用肩膀撞着门,效仿电视维妙维肖,然後就听见他在门的那一头又骂又喊痛的。
「让我静一下……一下下就好……」我摀着嘴说,小心翼翼的不让爆米花味冒出口。
张柳没再敲门,他走开了,应该说是他很习惯这样的我,还是又再一次的放任我自暴自弃?我也说不上来。
我将自己蜷缩在床角,紧掩的窗帘完全没有任何被风吹动的痕迹,就连阳光,也仅仅是将自己的支干延伸至窗前一寸,可是我很希望它能再靠近一点,至少把处在黑暗中的我照亮吧,施给我一点救赎,让这双手重新拥有灵魂……可恶的爆米花病赶快死一死……
我想我就像是钢琴上的低音部,每当它被张柳奏起时,饱满圆厚的音色就像内心里的呐喊,会变得沉重,是提不起的,然後我会慢慢的自低音部的边缘淡去,终至一个对音色毫无知觉的人。
我会离钢琴愈来愈远,变得像是爆米花一样的黏腻的人。这绝对是爆米花病的典型病例。
「好吧,我不勉强你,但是你别把自己关太久了,这样对你不好的。」
原来张柳也知道我把自己关好几年了,结果同样的,我也把张柳关在门外好几年,太久了,久到连他都累了。
四周突然宁静了下来,我举起我的双手,那是双不够修长也不够纤细的手指,我还记得以前常常连续练琴八个小时都不嫌累,洗澡後,还会拼命的替自己的手指抹乳液,就怕它变得粗糙了会与钢琴匹配不上……
以前的我一心一意都在钢琴上,连睡觉都想抱着它,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触到钢琴了,连楼下那台张柳时常弹奏的直立钢琴也不再在我手下发响,所以,才会在那台白色钢琴前,发了颤,因为我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我不禁嘲笑起自己,好矛盾呀。
我在棉被上,轻轻的点按了几下,没想到每一触键的位置及音色都忘了,这项认知惹得我心头一阵泛酸,原来爆米花病的第二个病徵是遗忘。
放学钟声打了,闹哄哄的校园吵着我,一室的黑暗和沉闷逼得我非得把窗帘拉开不可,属於夜晚的微风开始徐徐飘来二楼的窗台边;逐渐下坠的红色火球就在前方,有一半的身躯被学校最高的教学大楼挡住,但是它的余晖依旧刺眼。
从阳台往下看,妈正在整理花园里的葡萄藤,爸现在大概在厕所酝酿情绪,而张柳早就不在房门外了。
我把衣柜推回原位,很奇怪,我搬开它的时候很轻松,推它回去却觉得像在推大象,闻风不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归回原位。
一打开门,是张柳笑脸盈盈的模样,他和我长得不太像,可是又有一点像,神韵吧,双胞胎就是这样,只是个性会相差一点,但我想也差不到哪里去。至少兴趣从小就是一样的。
可是一看见他的笑脸,我的爆米花病就消失无踪了。恢复了,也只是暂时的。
「张苇,你饿了吗?」
「饿了。」
「妈把晚餐煮好了。但你最好别让她知道你早退,不然……」
「我刚刚回来没被发现……但你刚才敲门那麽大声,谁不知我们早退啊?」
「也好,习以为常是件好事!」张柳笑得开心,说真的,我们两个的迟到早退纪录几乎是全校之冠,爸妈常被班导师电话轰炸,却也没有多念我们几句。
他们采用放牛吃草的策略,简单来说,就是放任我们自生自灭,偶尔喂我们吃一点豪华美食,说一点人生道理而已。
「等一下,你看地上那个。」
张柳拦住我,指着地上。
地上莫名多出一个东西,是一个钢琴造型的抱枕。对於它的记忆,源源不绝的涌现,那是小时候爸妈买给我们这对喜爱钢琴的双胞胎的礼物,我的是抱枕,张柳的是吊饰,只是很早以前,我就把它遗落在这个房间的某一处。原来是卡在衣柜的後面啊。
我迟疑了很久,才把它拿起来,上面有着太多泪痕,再加上经年累月的灰尘污染,已经不像往年珍惜的那般精致、美丽、纯净。
楼下又传来催促声,和我肚子的咕噜声,合成了极难听的曲调,我将抱枕摆在桌上後,就下楼了。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我的病好了,应该是抱枕最高兴吧。啊,还有爆米花,至少它找回了我这个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