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恶梦。
是我在舞台上,独自一人,一台钢琴,我还没演奏,几十吨的爆米花就砸了上来,将我淹没,各个要我下台的叫骂声害我惊醒。
恶梦会让人全身冒汗,就算这已经是个多风的秋夜,我还是感到热气由内而外散发。
窗帘忘了拉下,月光飘然,打亮的是桌上那画了圈的日期……12月1号的园游会,距离现在也只有两个礼拜的时间,我哪有办法弹琴?更何况是和邵青云一起合作,四手联弹?
那是痴想!
我反覆猜想向老师的目的,他肯定是想逼我主动弹琴,难道他不知道狗急了会跳墙?
我盯着自己的手指,一点也不美,连修长也算不上,这样的一双手要如何才能弹得好又如何能与邵青云四手联弹?
我还记得他的手,修长又苍白,如果说是蝴蝶,那也是一只在琴键上诞生的翩翩蝴蝶,跳跃飞舞,只不过这只蝴蝶患有忧郁症,他肯定是木然着一张脸或者是黯然的落泪,用这种态度表达不同意。
「你就弹吧,拿手来做什麽藉口?你的手就算又肥又短,我也相信你可以弹得很好。」
事後张柳就说了这句幸灾乐祸的话,但他真的说到做到,直到我弹琴那天到来前,他绝不碰钢琴。他将钢琴尘封,甚至连看它一眼也不肯,好像切断对钢琴的情感是再简单不过,他说,与我一同弹琴,钢琴才有它存在的价值。
他这样是错的,可是我却阻止不了他,我甚至觉得胸口发闷,那种压力一上来,就喘不过气的痛楚。好几次想对老师抗议,却苦无机会,班长那一群人似乎有先知一般,下课时会刻意缠着老师,放学後老师又藉故有事而无法到钢琴教室,一连两天,我乾脆也不去了,逃得远远的。
然後两个礼拜之期,竟也只剩下一个礼拜!
我愈发阴沉的神情吓着了捣蛋,他想关心我,又无从关心我,只会烤饼乾给我,我愈是拒绝,他愈是受刺激的做了一堆,但最後都会进了张柳的胃。
「这位捣蛋同学,如果你以为饼乾可以打动女孩子的心,那绝对是,但如果对象是我的姊妹,姓张名苇的她,最好把这个心态改一改。」张柳说。
下课钟响没五分钟,张柳就出现在教室内,他看来脸不红气不喘,还能把捣蛋挤开,坐在我面前的位子上。
「她真的不喜欢饼乾?」捣蛋倒是很认真的问。
「我说的话如果不相信──」张柳突然在捣蛋耳边说了悄悄话。
「我知道了,谢谢。」
我看着他们男生之间特有的默契还有产生默契後的笑容,突然间有种想法,如果邵青云也和张柳合得来,笑容肯定比现在眼前的还要好看吧?可是邵青云不是像捣蛋这样开朗的男生,张柳也不喜欢邵青云,两个人连待在同一空间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张柳神秘的对我笑着,拿了张乐谱摆在我桌上,我定眼一瞧,是向老师的笔迹,上面当然又是少不了的圈圈画画。
「我不行。」我将乐谱反面,突然觉得那些豆芽生动了许多,一直在脑海里又唱又跳,让我眼花了乱。
「你行的。」
「只剩下一个礼拜,而且我根本就碰不了钢琴,到时候只是在司令台上丢老师的脸而已。」
邵青云几乎可以说是隐世的居士了,他不上课,钢琴教室就是他的避风港,他又如何能出现在人多的园游会上,更表演四手联弹给大家呢?
「如果你不加紧练习,丢脸的绝对不是向老师,因为不是他上台,因为弹琴的不是他。」
「我能不能不要?」我低声求饶,我不害怕丢脸,但我怕再一次看见自己的脆弱,如果伤口已经结痂,谁愿意再让它流血?
张柳冷淡的摇头,他帮乐谱翻回正面,敲敲它,叹气的说:「这是向老师改编的乐谱,他把『飞』编成四手联弹的曲子,因为邵青云对『飞』的诠释始终是抑郁不前,轻快却飞不高,所以特地把你的部分设计的有如流云一样飘扬,悠柔轻盈,却又有狂风前随风而去的激奏。」
「你对『飞』了解有多少?」我认真的把乐谱看了一遍,不得不佩服向老师的作曲能力。
「不多。昨天他刚弹给我听过。」见我似乎有意愿再谈下去,张柳马上就回答了。
「谁?」
「当然是邵青云,你一连跷掉五天的钢琴课,我当然就代替你去瞧瞧邵青云的功力,但我可没有碰钢琴,在你重新弹钢琴以前,我不会碰,而且就像你说的,我其实也只适合欣赏琴声。」
「你明明就弹得很好。」我小声的反驳。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抛弃喜欢的钢琴。
「那只不过是你说的。」
「那个……」捣蛋突然发声,他把饼乾推了过来,「张苇,你还是把饼乾收下好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拿这些饼乾怎麽办!」
「你自己生产的,当然是自己处理。」我看都不看它一眼。
「张苇姊妹,请容我告诉你一声,这位捣蛋兄,他的饼乾比餐饮科做的还要好吃,而且,他从不吃自己做的甜点。」张柳脸色变回原样,笑笑的。
「那他为什麽还要做?」
张柳转头问:「对啊,那你为什麽还要做?」
捣蛋突然脸红,他飞快的抓回饼乾,啪哒啪哒的跑回位子,我还搞不清楚,班长那一群女生立即发现了捣蛋的异状,哗的一声,一群人又把捣蛋赶来我桌旁。
「张苇,我听说你下课後都在向老师的钢琴教室上课?」班长眨着瞹昧的眼神,把捣蛋手上的饼乾抄走,轻轻的摆在我桌上。
我不回应,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她马上又接:「这次的园游会,我们班就只有你有报名表演,我们虽然还不知道你的琴声如何,但是向老师都力荐你出马,肯定你也不会让我们失望。」
「对啊,你一直都是我们班的一份子,可是我们从来不知道你的优点、你的活跃,虽然你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我们知道你绝对不是天生就这麽文静。」班长旁边的女生接话,她似乎是学艺股长,又好像是副班长。
「你看,连你班上的人都在期待你的表现。」张柳凉凉的说。
「张柳说得对,不只我们,连捣蛋,他这麽爱捣蛋,名字也如其人一样捣蛋的人,竟然肯为你烤饼乾打气,就算其中有多少其他阴谋是我们意料不到的,但这麽多人的集气,你绝对会是园游会上最赞的表演者!」班长笑嘻嘻的把捣蛋又推了向前,向他使了使眼色。
捣蛋脸更红了,他把饼乾拿起,举得高高,就在我眼前,轻声的说:「加油,我相信你可以……我们都相信你可以的。」
我被一群人围着,众多压力都不及眼前这一包饼乾带给我的沉重感,我尴尬的收下,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幸好是上课钟声响起,才让我逃过一劫。
有几个人先回座位了,但班长又冒出一句话:「所以你今天会去钢琴教室了吧?」
学艺股长说:「我们是很想去看看的,但是你的张柳兄弟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我们去打扰你和另外一个演奏者,这~麽的神秘,我想一定是想在园游会当天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等着你们罗!」班长一边说一边跑回座位,数学老师已踏进教室,她也连忙喊起立,张柳趁众人站着时,飞快的跑走了。
我傻傻的盯着手上的饼乾,以及桌上的乐谱,我好像逃不开了,但我能面对吗?我还有勇气吗?
後来,我当然还是没有去钢琴教室。这一天没有,隔一天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