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软禁在业王宫中,不在疆场上驰骋时,一些微小的习惯就会被记忆起,尚熙再度仰头看天,但这一次,他看的是不属於自己国家的这片天。
天很蓝,蓝得很耀眼,在这温暖宜人的气候下,彷佛连鸟鸣听来皆充满笑意。
他记得朔国的天际看起来总是灰色朦胧,但那又如何?
尚熙无作他想,只是呆呆看着,神情平淡地就像在看一张白纸,人生的喜怒哀乐,彷佛自打他踏入业国境内就完全被他遗留在朔国之中。
因为这片天,不是他真正的天。
所以一具毫无灵魂的空壳,自然只有行屍走肉的样子。
尚熙这副模样被业王宫中所有人看在眼里,包括业王,包括宫仆们。
不过前者发出的是几声喟叹,後者则是鲜少有人可以概括承受的非议。
自古宫廷内的流言都是一出悲剧的开始,所有的耳语都在这宫闱之中被渲染、被放大。
尚熙理所当然也听见诸多关於自己的议论,可那也不过是听见而已。
他的态度波澜不惊,就像听见巷弄内猫儿的低吟,像听见街头狂犬的吠叫,无论是哪种,对他来说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就算旁人闹得再厉害,之於他,根本抵不过朔王的一句话。
朔王就是他的天!
朔王的一句话,就能带走他的世界,也能挽救他乾枯的生命。
❀❀❀❀❀
桐亮也发觉如此下去,即便长期以後,尚熙宁可默然死去也不会在业国当个降将,那麽他之前软硬兼施都算是白搞了,他务必想出个办法,让尚熙甘於业王麾下。
他很快等到这个机会。
就在隔日,他听到宫女传话,尚熙要求见驾,他知道该他出面的时候到了。
他的存在无疑是业王的影子,而影子通常都是黑的。
影子的样貌与主人别无二致,却毫无颜色,看不清神情。所以他与业王心意相同,却总祭出与业王有别的手段。
他喜欢称这叫做殊途同归,不论他在业国所承受的骂名已远比前朝那些邪将佞臣都还要多的多。
但为了业王,一切都是必要之牺牲。
自古以来,贤明的君主岂非正是在这些看似奸邪的臣子帮衬下而显得完美?
於是他走在这业王宫中,走到了尚熙的住处,彷佛也走到了自己的归处。
他笑着说:「大将军想开了?」
尚熙浇了他一盆冷水,徐徐道:「桐先生想多了。」
「唉……」桐亮长叹一声:「就说我讨厌武将,脑袋都固执得不知变通!成天耍刀弄枪,何不转转自己的脑筋?」
明摆着的讽刺对尚熙无用,尚熙迳自问:「业王可愿意面见尚某?今日尚某便要求去。」顿了顿,又添了句:「无论生死!」
桐亮啧舌,并不讶异,似是早料到对方有这般心思,语气随便:「随我来吧。」
尚熙默默随在桐亮身後,脑中一心一意直想奔回朔国,对这些天在业王宫里的际遇无所眷恋。
一路,他看着业国王宫的繁华,与朔国截然不同的景色,说明这环境是如何足以让人民丰衣足食,他仰着头,看到树梢绽放的几朵桃花,忽然强烈感觉到自己身处异地,毕竟在气候较为寒冷的朔国是没办法见到花开的。
桐亮领着他走,来到一座凉亭才停止脚步,他自己随意就席,对尚熙淡淡说了声:「先候着吧。」
接着宫女一一送来茶水茶点,静候在侧。
尽管桐亮在旁如何称赞茗茶甘醇好喝,尚熙仍不为所动,似乎眼前的佳景对他根本与俗世无异,两人无言相对,时间缓缓过了晌午,超过两个时辰的等待,尚熙终於面显不悦。
他沈声道:「业王若不愿见尚某,可以明说!」
桐亮将茶碗里最後一滴茶水喝得啧啧作响,这才慵懒回应,漫不经心也似道:「急什麽呢?这早朝还没结束,业王谕令,谁也不准打扰。」
「什麽?」尚熙讶然:「业国早朝是於何时开始?」
「自然是卯时正。」
桐亮给了一记对方白眼,眼里是在笑怪对方连这个也不知道。
卯时正是为清晨时分,现今已过正午。
早朝过了正午还在继续实属罕见,尚熙暗暗对业王勤於政事的态度感到敬畏,却又想起自己的国君朔王,几乎不愿召开早朝,奏章多半是让内侍效劳,偶有几笔重要决策,才勉为其难出了主意。
这时候,一批宫女端来午膳,为首的宫女向桐亮通报:「业王指示请两位先行用膳,今日政务繁多,还请尚将军务必稍候。」
「知道了。」
桐亮笑着遣退他人,自顾自提箸吃将起来,好似过午不息的早朝在此地司空见惯。
他埋首吃了几口,发觉尚熙像根木头似的动也不动,他方嚼着菜肴,出声道:「肚子不饿啊?这道清蒸八宝猪可不是寻常吃得到的!瞧瞧这肉……啧!多嫩!你不吃我可不留你的份了!」
看着桐亮吃的津津有味,尚熙双眉蹙起,倒不是因为吃不到美食,而是对业王的待客之道感到诸多迷惑。
他一介武夫,真值得业王如此厚待?君王尚在大殿上议事,竟关注到敌军败将的吃食问题,这早不是寻常人能够有的宽宏大度。
如此贤主,无怪乎会有如此忠於该国的臣民。
思及此,尚熙宛若顿悟,颐远城中慷慨激昂的女伶们所言,再度回荡在他的耳边,说什麽为了业王而甘愿赴死的话,加深影响他对业王的认知。
业王,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名主!
如此贤君,为百姓民心所向,百姓安居此地,自然尽力耕作吃食,因此业国才一片富庶,在群国割据之後跃升为泱泱大国。
相较之下,虽然朔国同样鼎立一方,却是与业国迥然不同的样貌。
其中最大的差别在哪里,他当然知道。
他也希望朔王能知道,可惜……
突听桐亮讪笑道:「看就饱了啊?尚将军可真厉害!」
调侃的言语煞时打断尚熙思绪,他看向桐亮吃饱喝足的模样,只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请你告诉尚某,关於那日你领军攻城,为何会提前料到尚某一行人撤退的方向?」
「因为你们只有那条退路。」
桐亮替彼此斟满香茶,将事情缓缓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