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酹江月 — ‧15

正文 酹江月 — ‧15

下了船,何安便雇了一辆马车,由他亲自驾马,往岚皋城去。渡口离岚皋城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若是徒步,恐怕明日早上都未必到得了。

「少爷,何安看天色不早,恐怕到了岚皋也将入夜,不如就先找客栈歇息可好?」

「那就劳烦你留意沿路客栈。」对於底下的奴仆,江楚总是一贯的客气。

「何安不敢,服侍少爷乃是何安职责。」何安赶紧推拒这样的言词,主子的太过客气也时常让他感到困窘。

两人抵达岚皋城内时,甫过黄昏,夕日已落到地平线下,然而余留的昏晖与初生的夜色交融成微明的紫蓝色,忧郁又带着神秘。

还没来得及进入城中心,何安便挑了离岚皋外郭城门不远的一家客栈,心里想着要让主子早些用膳、歇息,明日再往寿春堂去也不迟。

「少爷,您先用餐,何安去外头探一下明儿个要走的路。」虽然已经累积一日的疲累,何安仍是勤劳地为江楚打点一切。

「早些回来歇息,别逗留太晚了。」江楚叮咛着。

「是是,何安去去就回。」用衣袖拭了脸上的薄汗,何安带着笑往外头去了。

在人群中,江楚是安详沉静且不欲吸引人注目的,虽然俊美的面容以及过於出尘的气质常常让人看了一眼便舍不得移开目光,但他一身的清逸淡然,也给了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

此时,江楚正坐在客栈的一个角落用着自己的膳食。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有男有女,吸引了客栈里许多人的注意,他亦抬了起头,想瞧瞧发生何事。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仓皇狼狈地逃入客栈,像是急需寻求庇护,而几个客人见状,也好心地赶忙要来援手,问她发生何事。

「有人、有人要抓我……」女子哭叫着,嗓音已然沙哑。

不久,两个男子也追入客栈,看似一主一仆,站在前头的短小男子一身上好的衣料,不难见其出身之尊优,只是长得一脸锐面,混浊的双眼盯着客栈内的女子。

看见来人,客栈里那些原先欲上前帮忙的人们,竟顿时瑟缩回座,装作彷佛没有看见女孩依旧惊慌的神色。连有几个不识内情的外地人想帮忙,也都被一个个警示的眼神劝退。

看见如此,女子惶恐的眼神中又添上一抹绝望。

「把她带走!」那男人指示着身後的奴仆,那仆人即刻朝女子抓去。

「不要、不要过来……」女子在桌椅间窜躲,想要寻求一点庇护。而客栈内的每个人,即使不愿见女孩入虎口,却也惶恐得不敢有丝毫相助,脸上的表情皆是不舍却又惧怕。

原先人声鼎沸,偌大的客栈瞬间静默。只有女子微微的啜泣和慌乱的脚步,夹杂着男子斥喝的声音。

「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居然给我逃?」

江楚看着客栈内发生的一切,忽而听见邻桌的两三个客人用了极低的声音交谈着。虽然声音细微,却一字不漏地飘入江楚的耳。

「王侯又强抢民女了,讨了那麽多美妾还不知足。」

「还不是仗着家大势大,又跟县吏是姻亲,愈发无法无天了,唉。」

「不过取名叫做王侯,真当自己是王侯亲贵,跋扈得不像样了。」

「是呀,听说王侯元配凶悍得有如河东狮,刻薄又善妒,进了王家门的女妾没有一个有好日子过的,死的死、逃的逃。」

三人是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江楚默默地听进这一切,正思索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呼救。

「公子救我!」那女子绕过大半个客栈,逃到江楚身边,带着满脸泪花。

「别怕。」江楚看着女子躲到自己身後寻求庇护,温温地对着她说,不顾邻桌的好心客人慌忙地投来别多管闲事的眼神。

「小子,让开。」王侯领着家仆,站到江楚身前。

江楚气定神闲地站起身,丝毫无惧於王侯的怒视。想当然耳,整个客栈里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名风度泱然,不染俗尘的白衣公子身上。

「公子莫要强人所难。」江楚悠悠低澈的嗓音在这一方安静的空间中响起。

「强人所难?」王侯闻言,放声狂笑,「是她父母亲手把她交托给我的,怎麽反过来说我强人所难?她们家穷,还要老子照顾着呢!」

「才不是!是你逼他们的,是你要人打我爹──」她躲在江楚身後,对着王侯吼着。语气里尽是不甘被欺压的委屈与哽咽。

「公子喜欢这位姑娘吗?」

「老子就是看上她,怎样?」王侯直觉应答,并未听出江楚问话里的深意。

「既是如此,公子何不遣人至姑娘府上谈亲,以明媒正娶?」

「明媒正娶?开什麽玩笑!她那样的出身,最多当个妾。」娶妾,是不得依照一般嫁娶礼节,更没有所谓的明媒正娶。

「公子无法给姑娘一个名份,又非两情相悦,只凭一己私慾,便强人所不愿,未免太过强横。恕在下直言,这实在有违公子应有的身家教养。」

言下之意似乎是指王侯没有教养。虽然江楚心里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想出言相劝,但全客栈里听见了这句话的人都快意地作此解释。

江楚鲜少讲出如此严肃的话,但他的语气,却是一贯从容。

骄纵成性的王侯自小至大哪里曾经让人这样指责,自是怒气上心。「小子,你找死!」

王侯自身後的护卫腰间抽出短刀,怒气腾腾地向着江楚猛然砍去。客栈里所有人都吓得屏息,只能静观眼前的景况却不敢出声。

而江楚仍是无所惧色,在刀口朝着他劈下来时,他却感觉到耳边刮过一阵锐利的风。

王侯手里的刀,还未来得及触及江楚一根寒毛,便落到地上,击地铿锵响亮。王侯双眼仍瞪得圆大,短矮的身子却如顿失支撑一般,缓缓颓落,倒在一旁的客桌上。

背後,插着一只木筷,穿心而过,而伤处却只留出一两滴血,染於木筷,像是象徵性地表示着木筷不偏不倚地穿在心口上。

王侯,死了。

「少爷!」王家家仆满脸惊惧,而原先寂然的客栈一瞬翻嚷。

「发生什麽事了?!」

「天哪!那人死了吗?」

江楚讶然,但掩饰在其丝毫不动的神色之下。他顺着方才那一道锐气的来向回头探寻着,却只见到一个个神色惊慌的客人们,没有一丝异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只木筷。

是谁?

正当身边所有人都在为了王侯的死叫嚷着时,只有江楚试图在层层骚动的人群中找出下手之人。如水悠然的眼神四下巡索着,突然,像是看见了什麽,让江楚一向舒然的眉心倏地一皱──

已入夜的城郊本应该是宁静的,即使位於通往岚皋城要道上的悦来客栈总是旅客满宿,但来往的旅客多半只是图个旅程上的歇脚处,来到客栈也都是早早就歇下,连带着劳累一天的掌柜、小二们也都看着人群各自回房了便四处收拾了准备关门,这里的夜晚生态比城里还单纯得多。

而此时,却是一阵反常的嘈嚷,翻搅着夜晚的平静。

悦来客栈侧方出口的木门被缓缓打开,吵嚷声随之流泄而出,一名黑衣女子掩映在月色之下,身後的客栈挡去了半天的月色,她从狭窄的木门中步出,一张绝艳的脸庞揭现在阴影之外,她步履轻盈,而神色冷然,如洒落地面、清清冷冷的月光。

初星按了按自己的耳侧,以纾缓耳里传来令人欲聩的阵阵疼痛。方才王侯倒地的那一刻,有个女人当下在她耳边惊叫了起来,尖叫声锐利得教她耳朵发疼,疼得差点没把手里另一只木筷也一并射了出去。

对初星来说,看不顺眼的人事物,除之而後快也是无妨的。可方才她并没有,因为她隐隐约约记得,有个人曾经同她说过:不能任意杀戮。

虽然她今晚毕竟还是杀了一个人。

她犹能回想起方才在客栈中惊见那抹白色身影时,心底的震惊。那日不留音讯地离开,她以为,此生两人应无再见之期,恐怕连死後的轮回路上,他都与她归属在不同的地方。

深陷无间地狱的自己,跟那个清雅若谪仙、与世无争的白衣公子,究竟是云与泥的差别。

而,天下之大,他却又再一次来到她的咫尺。

眼眸轻敛,不再深想。初星挪动脚步,正欲离去时,一股力道,自身後箝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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