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工作没几天，何子晴就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不是加盟企业或连锁店，而是私人经营的小书店，所以一切上班情形任由老板高兴，而这个老板兼店长的男人，十分幽默而且弹性，就算她有时因为有事临时请假也不会说什麽，只轻松说：「那叫萧友晟提早关门就好了」，一句苛责的话也没有。
起初工作，萧友晟也特地留下来教导她，明明晚上还要上夜校，中间的休息时间短暂，他也不介意的笑说：「我这是帮忙後辈啊，应该的。」
虽然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什麽後辈。
所以只花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把自己份内的职务摸透了，平常没事就是整理环境、替客人结帐，偶尔会有厂商来补货，那时候会比较劳累，需要拆开一大堆的纸箱，把所有的书籍归类，还有因为她上的是晩班，所以每天离开的时候要负责上锁、拉下铁门，整体来说，她觉得这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薪资也比最低时薪高出几十块，有时候店长还会没事带个点心来探班，人很好。
她很庆幸自己当初决定走进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应徵。边拉下铁门，何子晴边想。外头正在下着毛毛雨，她打开摺叠伞，悠闲的慢慢走回家。
「妈，我回来了。」站在玄关，她往里头一喊。
「啊，子晴，回来啦？饿不饿？我热一点菜给你吃。」面容温柔，看起来年近四十的何妈妈从客厅走出，微微一笑，关怀的问着。她拍拍何子晴的脸，「你看你，都瘦了，你平常课业已经很忙，怎麽就还坚持要打工？」
「我不饿，我先去洗澡罗。」何子晴摇头，无奈的说：「还有，妈，我说过好几遍了，那工作很轻松，更何况离家这麽近！这麽好的待遇，不赚很可惜耶，你不用担心我，课业没问题，我身体也很好。」
「好吧，那答应我，早点休息，不要忙太晚，好吗？」
「好。」
冲完冷水澡，何子晴的一身疲惫也跟着冲淡。躺在床上，她打开网路，没多久就有Line的声音响起，没多久，她被一则讯息愣住，不知所措。
『我想跟你谈谈。』苏岑惠。
她想谈什麽？从事发东窗之後，她跟尹涵还有湘婷说自己想保持原状，於是，她们四个人之间还维持一条脆弱又坚韧的联系，没有人愿意触碰伤口，以为这样是最好的，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再好，也不能回到过去一样的好。
小惠和她们道歉过，但她不是伟人，无法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种道理来搪塞自己受伤的心情并原谅小惠，然後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的相处接下来两年。她只是个平凡人啊，会有疙瘩，会介意，会在乎，她已经尽力了……如今的情况是她所能负荷的极限，苏岑惠，你还想谈什麽？
何子晴愣愣地盯着手机萤幕好几秒，直到泪水已经溢满眼眶，仍然没有回复小惠的讯息，然後关掉网路。
她将整张脸埋在被窝里，希望这样能让柔软的被舖吸光自己的负面情绪。
没有哭。眼泪只是在眼眶打转，却掉不下来，她一直不是个爱哭的人，上次在公车上意外哭出来已经吓到自己了，怎麽最近变的特别伤感呢？她也明白这种事在女生朋友圈常见啊，只是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已，从前她总觉得顶多就和对方切断关系罢了，怎麽现在却沦落这个地步？
狼狈不堪。
叮铃。
突然，简讯的声音响起。她无力的打开手机，看到是一串陌生号码，是没有存在联络簿里的号码传来的简讯，大概是广告吧？
『嘿，抱歉我私自看了你履历表留的手机，顺便存了起来，希望你别介意？这几天学校比较忙，没办法陪你上班一下，一切都还好吧？』
是萧友晟……
不知道为什麽，她现在突然好想找人聊聊，冲动之下，她按下了拨出的键，等到手机嘟了几声都还没人接起，她又後悔自己贸然的举动，正想挂断的时候，另一头冒出很爽朗的声音，「哇，我没想到你会直接打给我！」
她愕然，低应：「嗯……」
「怎麽了吗？听起来不太有精神。」
「你下课了吗？」
「嗯，刚下课，正要回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不是很有磁性，可是很沉稳，虽然有时候会说出开朗的话，但何子晴觉得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値得信赖的人，因为他会给人安心的感觉。
「阿晟，你有被欺骗的经验吗？」
「有啊。」他语气轻松的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你怎麽解决的？」她翻身，平躺在棉被上，双眼出神地看着漆成浅绿的天花板。很奇怪，一般女生都喜欢在房间漆上粉色或天蓝色，但她就是偏好这种接近茉绿的浅绿，有时候看着这片绿，会让她联想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草地，如此一来，烦恼会减轻许多。
「没什麽解决啊，因为对方是女朋友，欺骗我劈腿对象是她哥，结果最後还被我抓到，有够扯，然後就分手了。」
「这麽可怜？」
「还好啦。」她可以听到他在电话中的笑声，他继续说：「如果你是指朋友的欺骗，那我也有过，那次就比较惨，我以前有个喜欢的女生，她对我也有好感，因为不好意思所以先找我朋友商量，结果我朋友也喜欢那女的，就骗那个女的说我有另外喜欢的女生，还骗我那女的喜欢他，我看他们来往频繁就真的信了。」
「……你也太悲惨了吧？不是被抢走就是被劈腿。」
「其实也才那两个经验而已，别说的我好像常常遇到这种事。不过，你怎麽突然问我这件事？发生什麽事了吗？」他的声音逐渐认真起来，何子晴能想像那张脸，大概就像指导她工作时候一般的专注吧。
「嗯，是有点事没错。」一想到那件事，她有点哽咽了。
「如果觉得勉强就别说吧，不管怎麽样，我觉得人本来就有工於心计的时候，不管有心或无意，谁不会遇上这种事？重要的是你怎麽去想对方？没有人逼你，这段关系要如何发展都决定於你，如果觉得不能原谅，就别再来往，如果可以，就继续当朋友，如果你现在还不能思考，那也不急，好好休息吧？」
她听着他缓缓说出的话，觉得心里的某一块被救赎了，心头的重量也减轻了一点，他随口说出来的几句话，竟然有这麽大的力量，足以瓦解她硬撑的倔强，她勾起唇角，低声说：「谢谢你。」
「有什麽好谢的？」
「很多事啊，还有你之前留下来教我也是，请我喝饮料也是。」
「都是小事而已，我们已经从同事晋升成朋友了，是吧？」他顿了一顿，口气突然变的和缓，「你现在在家吧？有窗户可以看吗？」
「有，怎麽了吗？」她疑惑地走到窗边，伸手拉开窗帘。
「今晚的月亮蛮漂亮的，云很少，看的很清楚。」
何子晴打开窗户，将头探到窗外，一股带着淡淡沁香的微风徐徐拂过她的面颊，很是舒服，在这即将入夏的夜晚，吹风是最消暑的。她仰望空中，便是一轮明月映入她眼底，丝毫不被浮云遮蔽，清楚明朗，看的很舒心啊。
「真的很漂亮。」她扬起唇畔，心情好转了许多，「你还没到家吗？」
「喔，要骑脚踏车，所以要挂了，你现在好多了吗？」
「平静很多了，那你先骑车吧，路上小心喔。」
「嗯，晚安，早点休息吧。」
「晚安。」
挂上电话，何子晴依然倚靠窗户，怔怔望着窗外的风景好一会儿，很不可思议，明明几分钟前她还难受的快无法支撑，现在却觉得平静出奇，好似刚才的情绪都一扫而空了，只因为和他谈了几句，一切就恍若云烟，稍瞬即逝。明明以前的糟糕心情都会困扰她一阵子的，这次会平复的那麽快，她很讶异。
其实人是软弱同时又坚强的吧，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压力打垮，就算好几次想着可能再也撑不下去，但过了没多久，又会恢复往常，很多事看来糟糕，但时间一久，便再也不那麽可怕，她总是这麽安慰自己的。
她低头凝视手机，指尖轻抚过萤幕，浅浅勾起笑。
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
再过几个星期，何子晴发现自己忙的焦头烂额，几乎没办法应付。学期接近尾声，报告量增多，每个星期都要交上好几幅素描、设计图，还要为期末考准备，毕竟他们是学业和技能并重，除了那些报告和作品之外，还得抽空念书，再加上她每天工作到九点多才回到家，有时候会去练舞，她洗澡完再做作业，准备熄灯睡觉的时候通常已经是半夜一两点。
赖炜某天带了一个杯子蛋糕来探班的时候，淡淡问了她一句：「子晴，你看起来很累，要不这几天就先别上班吧？叫萧友晟下班先关门。」
「不会，我还应付的来。」何子晴的眼神瞄向後方刚补货的箱子，心里在默许下班时间的来到，却还是对赖炜扯出礼貌的笑容。既然都徵了这份工作，怎麽可以因为私人事情繁多就不上班？
「你黑眼圈很重，而且最近要期末考吧？」……真是一针见血。
「不用担心啦，这阵子忙过就轻松了，暑假快到了。」
「我只是为我的生意着想，员工身体搞糟了，上班的绩效自然不会好，我可不想哪天你爆肝住院，你妈妈气冲冲跑来找我理论。」赖炜瞥了她一眼，「所以，不用多说了，明天开始到暑假，你都先别上班。」
怎麽会有叫员工别上班的老板？何子晴无奈地苦笑，却也暗自感谢赖炜的不着痕迹的体贴关怀，虽然口气一点也不温柔，但的确是为她着想。没兼职之後，时间多出很多，课业上也轻松多了，每天也不用急急忙忙的赶去上班，偶尔还能和尹涵去喝杯茶，心情上更比之前忙碌的生活还悠闲。
而这段时间内，小惠就当那天的Line是传错似的，没有再提起过。
「我觉得，湘婷好像不把这当一回事呢。」尹涵这几天放学常和她一起走，她们的感情在那件事发生之後越来越好，或许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也或许是尹涵不忍心放她一个人，但她的确发自内心的感激，还有尹涵能够在她身旁。
「怎麽说？」
「总觉得，不管发生了什麽事，只要事不关己，她还是能始终如一的面对我们。」方尹涵笑了笑，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有时候我会很羡慕她，因为我没办法跟她一样，但有时候，又觉得她太理性了。」
何子晴抿抿嘴唇，心情逐渐沉重，「是啊……或许她的冷静，是她的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吧。」
她们四个，已经注定分散流离，打散了的沙，被风一吹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她们之间有过的情谊，何尝不是如此？那阵强风，不但吹散了她们，更吹糊了自己心中向来坚定的信念，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麽了，像这样漫无目的的庸碌生活，或许早已麻痹她曾有过的执着吧。
远方，夕阳将天色晕染的橙红，逆光的情形下，树影看来黯淡不已。不再强烈的暮光显得温暖柔和，将她俩的影子拖曳的很长，长的彷佛看不见尽头。
她们肩并肩的走，选择不再交谈。
何子晴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却看不见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