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染着渐次的黄,金风呼猎作响,三匹马行尖踏浪,迈腿奔驰在波涛起伏的宽阔草海之上。
夏侯琳上了马背就不愿落於人後,抽着马臀一个劲儿往前冲,将夏侯皇甫两人远远抛在後头。
「慢死啦你们,乌龟都比你们有出息,还不快追上来!」夏侯琳转头朝身後笑着大喊。
夏侯瑾轩任胯下马慢吞吞地散步,摇头晃脑:「夏侯家训有言:『求速不忘求稳,速稳不可兼,稳其上』,又言:『快马易失蹄,飞船恐翻覆』,身为船务之家,行船首要稳妥,下了船上了马,规矩一样。」
皇甫卓无心说笑,哼了一声以表回应。夏侯琳张弓射出一箭,将乱草中现出踪迹的草兔射得滑出了几步,一命呜呼。她马背上已挂了两只草兔两只野雉,加上现在这只兔子,收获颇丰,却兀自不满意。
「都是些鸡啊兔的温驯畜生,没什麽挑战性,这草场比不上我们北方的草原,獐子野狐什麽的狡猾多诈,猎起来有趣多了!」
夏侯瑾轩笑道:「可不是,那才培养得出琳妹妹这样的剽悍巾帼啊!」
夏侯琳听不出瑾轩话里的挖苦,皱眉看着两人空无一物的猎物囊袋。自家堂哥好文厌武,於骑射并无半点涉猎,因而毫无成绩也就罢了,她还期待和皇甫卓一较高下呢,谁知他一张俊脸自出了仁义山庄便冷然淡漠,不苟言笑,至今尚未开弓。
「皇甫少主,你可得加把劲,不用和瑾哥哥抢着分摊酒楼的钱,你我好好较量一番呀!」
皇甫卓笑也不笑,淡淡道:「夏侯小姐只管尽兴,不用在意我。」
夏侯琳察觉出他的敷衍,不悦地噘起嘴,冷冷一笑:「皇甫少主要是怕会输给一个女孩子,我倒是可以放过你,免得削了你皇甫家的面子。」
皇甫卓极是自负,知道夏侯琳是故意以言相激,要在平日肯定要显露一手,教她知道人外有人,然而此时心有罣碍,懒作较量,当下只是拂袖冷哼,不予理会。
今早出门前去了初临处一趟,辰时已过半,初临却仍未起身。她向来极少贪睡,莫非是因为身体不适之故?见不到人,忧思难定,只能吩咐青鸾好好照顾她,若他回来得晚,便先去请大夫过来相看。
夏侯琳见激将不成,甚觉不快,娇哼一声,驾马前去。夏侯瑾轩在一旁看着,苦笑道:「琳妹妹在北方大家宠惯得很,难免有些目中无人,若是让皇甫兄不悦,瑾轩先替她赔罪了。」
「跟你有什麽关系,不用将别人的事揽在自己身上。」
夏侯瑾轩挠了挠头,「也不能说是别人,她好歹是我堂妹,当哥哥的总得担待一些。」
皇甫卓嘲道:「我看她倒想让你担待一辈子。」
夏侯瑾轩唬得连连摇手,忙不迭道:「不不不,我可没这意思,这岂不是要我下半辈子鸡犬不宁!要我看啊,还是秀气一点的姑娘好,活泼亦可,但别太过,可以一同游山玩水最佳,或者温文秀雅的大家闺秀也不错,一同吟诗作画,岂不甚美。我可不想过着不断帮人收拾烂摊子的日子,多累人啊!」
没想到一句话引得他妄想不绝,皇甫卓睨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夏侯瑾轩察言观色,感觉出他心情不佳,忖了忖说道:「皇甫兄自昨晚宴席之後就不见欣悦之色,是不是夏姑娘怎麽了?」提及初临便十分扼腕,至今仍是无缘见之。
皇甫卓顿了顿,也不瞒他,蹙眉说道:「初临身子不适,昨夜散宴後她早已歇下,没见到她的情况,今早出门时她仍未起身,也不知她好些没有。」
「尚未请大夫来看吧?」他们同住别院,大夫来了他不至於不知道。
皇甫卓摇头,「昨晚太晚,今早太早,还不得时间去请,出庄前我吩咐过青鸾,不知是否已经去请了来看。」他本希望大夫来时他能在场,可若时间不允,还是要以初临身子为优先。
夏侯瑾轩点头道:「皇甫兄既然担心,我们不如现在就回去,病恙是延误不得的,几个时辰之差即有可能拖长了原本的癒期,还是谨慎些的好。」
皇甫卓心有此意,却有顾虑:「可这岂不是扰了你们的游兴?」
「我也只是坐在马背上踱着马步而已,哪来什麽游兴,比起来我还觉得闲然坐於庭院之中品茗赏枫更来得舒心惬意呢!」夏侯瑾轩揶揄一笑:「再说皇甫兄心思也不在这里,挂念却不得见只会更静不下心而已,又何必令你这般为难。」
皇甫卓心中不由感激,微笑道:「回头向你赔罪。」
夏侯瑾轩玩笑说道:「皇甫兄的赔罪大礼我可不敢当!」向前眺望夏侯琳的位置,要去唤她打道回城,忽听一声尖啸,却是天空飞来一群五只在列的苍鹰,最前两只体型较大,另外三只小了些,盘旋在空中忽高忽低,像是一对父母在教导孩子飞行的技巧。
远在前头的夏侯琳一声欢呼,张弓对准了上方,劲羽离弦,当中一只大鹰闪避不及,腹间中箭,啪地坠落在地。这一箭甚俊,其他鹰儿登时惊恐不已,剩下的那只大鹰啼叫一声,三只小的振翅飞逃,大鹰却滞留原地,飞下来回旋一圈审视那只毙命的鹰,又飞上空中。
「嘿,不知死活的畜生,竟还不知逃命,看我再把你射下来!」
夏侯琳搭箭瞄准,正待射出,却见那只大鹰一声悲鸣,收翅俯冲,噗地一声撞在中箭之鹰旁边的地上。夏侯琳和夏侯瑾轩两人隔得远,却同时惊呼,向坠鹰处策马奔近,那只坠鹰已然摔死,两只大鹰并屍同处。
夏侯瑾轩为之动容,感叹道:「既许双飞盟,何堪独凋落……曾听闻鵰鹰之属孤傲深情,一旦寻到伴侣,便一生比翼双飞,坚贞不移,倘若其中一方殒命,另一方也会折翼相伴,原来此说当真不假。这般情深义重的禽鸟,比起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类,实在令人感佩。」
「可恶,可恶!」夏侯琳气得将弓掷在地上,指着摔死的鹰屍大骂:「没出息的家伙,你应该报仇才是,怎能任仇人快活逍遥,自己却眼一闭就殉了情?真是太没用了!」
夏侯瑾轩失笑:「琳妹妹,牠的仇人可是你啊!」
夏侯琳忿道:「是我又怎麽,不管仇人是谁,牠都不应该这般消极!换作是我,若是我心爱之人为人所害,我一定想方设法让对方也尝到我的痛苦,就算要死,我也宁可报仇之後再自尽!」
皇甫卓望向三只小鹰逃去的方向,摇头道:「便是自尽也太过自私,牠难道忘了牠们还有孩子,竟忍心丢下责任而自求痛快,这等举动着实不可取。」
夏侯瑾轩心中恻然,叹道:「不论如何,我们将牠们好好埋了吧,别让路过野兽伤了这对有情灵禽的屍体。」
三人就地掘坑埋屍,夏侯琳本来兴致勃勃地想在野外炊烤猎物,经苍鹰之事後便觉意兴阑珊,於是依了夏侯瑾轩回城的提议。回到开封城已过未时,夏侯琳要两人兑现输者请客的睹诺,三人便去了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皇甫卓以地主身份付了酒菜钱,夏侯琳将猎物送给了酒楼,掌柜的多送了几盅酒以表谢意。
回到仁义山庄已是申时,皇甫卓迫不及待往别院而去。院落静悄,似无人息,皇甫卓踏进房门却不见初临,只有青鸾坐在外厅缝制衣衫,她一见他便吃了一惊,好似没想到他会来到一般,连忙起身相迎。
「少主。」青鸾一福。
「嗯,初临呢?」皇甫卓四下寻望,才见到内房床榻隔幔轻掩。
青鸾轻声道:「姑娘正歇着呢。」
皇甫卓闻到房内淡淡的药味,道:「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是吗?」青鸾点头,他问:「大夫怎麽说?」
「洛大夫说是感染了风寒。他说姑娘身子本就虚弱,一经风寒加乘,便是病上加病,因此更加惫乏不适,这会儿才退热不久。」她没说这趟风寒是因为初临上午去丹枫谷让寒气所侵之故,她身子不好,加上心困神伤,风邪更易摧袭,才会回庄不多久便支持不住。
皇甫卓不知她去了丹枫谷,只以为是昨天就染上了风寒,二话不说悄然走进内房,正欲掀开床幔探看,青鸾赶紧上前阻止,压低了声音道:「少主,姑娘病榻坐卧,并未梳整仪容,只怕不便见人。」
皇甫卓没想到这一层,举起的手放了下来,可又不甘心未见上一面就离开,他已近两日未见初临了……这一想便按耐不住,道:「我就看一眼。」不待青鸾再说,伸手去撩床幔。只见躺在榻上的初临面色如纸,容颜十分憔悴,额上覆着冷却发烧的湿巾,人正休睡,秀眉却轻蹙着,好似睡梦中亦感觉得到病累。
皇甫卓心头一阵紧揪,眉头深拧,伸指待触,却怕苍白脸颊一碰即碎而有些情怯。摸了摸那条巾子,已不那麽凉舒,便取下来在一旁的脸盆里重新浸过绞乾,放回她额头之前,大掌先覆上去测看是否仍在发烧。
这一个动作引得初临嘤咛一声,睫毛颤动,悠悠醒转。她未觉是他,一再眨动双眼,滞然怔望床顶片刻,才幽叹口气,转过脸面向皇甫卓所在方位,乾哑开口:「青鸾姐姐,我想喝水。」
皇甫卓觉得好笑,道:「傻姑娘,把我给错认了?」
初临心神大震,立刻背转过身子。皇甫卓柔声道:「不是要喝水吗,我扶你坐起。」便去扶她手臂,两人甫一相触,初临身子一缩,像是有意闪避,皇甫卓奇道:「怎麽了,哪儿不舒服吗?」
初临顿了顿,勉声道:「不……没什麽。」
皇甫卓扶她靠着自己坐好,初临身疲力乏,仍用双手努力撑住床榻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倚着他。青鸾赶紧将外衫披上仅着单衣的初临身上,倒了杯茶水过来,皇甫卓朝她伸出手,青鸾一瞬犹豫,也只能将水递给他,看着他慢慢喂初临喝,就怕他发现端倪。初临喝完茶水,只是低垂臻首,长发披散的她看起来更是柔弱不堪。
「你饿不饿,我让厨娘做些点心过来可好?」
初临摇头,道:「卓哥哥,你该去陪夏侯公子他们,别将时间耗在我这儿,怠慢了贵客。」
皇甫卓微笑道:「无妨,夏侯说要带他堂妹去镇上踅踅,夏侯小姐直嚷着要买些开封才有的风物回北方送人,否则不敢回去。」
「那你更该陪他们去逛才是,他们哪里知道哪些店家卖的才是好东西?」
「我让刘言陪着他们去了,他亦熟此道。」他不禁打趣:「怎麽,之前才抱怨我不陪你,如今却一直要赶我走?」
初临静了静,低声道:「我没有抱怨,你有事本就该去忙的,不须记挂我,我自己会好好的。」
「你好不好,我要亲眼看过才安心。」皇甫卓轻吁口气:「我就是想来找你说说话。前些日子太忙,又有一些原因……我们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般畅谈了。」
初临心中一痛,咬牙忍住涌现的情绪,继续找理由避他:「我们过几天再聊不迟,现在我病着,风寒会渡人,要是卓哥哥也染上了,我可得去向门主讨罚了。」
他笑道:「你太小看我了,我身子健壮得很,已经好几年不曾染病了。」
初临似有怀想,轻轻道:「嗯,是啊,不生病才好,只是事有万一,我们还是少在一处的好。」
「傻姑娘,说这什麽话呢。」便讲起他去洛阳办事时,途中所见有趣的事物来转移她心思。
初临一直低眉静默,全不向皇甫卓看上一眼,但他知道她专注地听着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遂说得更加钜细靡遗,说到他去码头接船,夏侯瑾轩一脸物外神游,夏侯琳呕吐得一塌糊涂,更一直说到稍早之前他和夏侯兄妹俩去城外打猎,苍鹰殉情之事。
皇甫卓看她神色困顿,心中怜惜,问:「初临,你累了吗?」初临点头,他温笑道:「不知不觉说了那麽多,你要想休息,出个声即可,何须强忍?多歇息病才好得快。」扶她躺下,将绣被盖好,情念一动,轻柔地拢了拢她的发,大手若有似无地抚刷过她的颊,柔声道:「睡吧。」
初临闭上发热双眸,低声道:「卓哥哥,你就别来探望我了,我不……我不愿将病染渡给你。」
皇甫卓莞尔道:「你别老叨念这种小事,专心养病才是正经。」
初临不再言语,佯作欲睡。耳听皇甫卓离开,房内再无他的声息,她才睁开看不见的眼,滑下了泪。
本以为见不到他的身影容颜,就可以不在乎不想念,想不到光是听到他的声音,触及他的呼吸和温热,就令她难以自抑。七年的恋慕之情,真不是那麽容易抛却遗忘的。
不,不要紧,她可以慢慢割舍,既无法收回,她就绝断情念。她可以,她可以的……
初临不断说服自己,疲惫中朦胧进入能够遗忘酸楚、却亦不再拥有美梦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