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哭红了双眼,依旧遏阻不了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那份决绝。
从最初的激动情绪冷静下来之後,庄歆妍才能勉强与眼前这个忽然间变得好陌生的男人面对面,每句对话都十分残酷地挫磨着她以往构筑的世界。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她咬了咬唇,才吐出这个令她心头淌血的猜测。
「没有。」刘典儒信誓旦旦,回答得诚恳:「结婚後,除了你,我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也没有精神出轨过。」
庄歆妍听到这样的答案,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高兴欣慰,又或者感到凄清悲凉,「那个Liliy……」
「她是我的秘书,如此而已。她虽然是单身没错,但早就已经跟了我的上司。」
「那到底是为什麽?还是说……你已经……不爱我了?」
看着她伤心而困惑的神情,刘典儒不是没有半分难过,只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将最近这两、三年来一直盘旋心头的问题娓娓道出。
「歆妍,我不是不爱你,或者应该说,我对你的感情即使随着时间转淡了,也没有其他女人可以像你一样,得到我人生当中最宝贵的那份爱情。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发现我们的婚姻──」
「我们的婚姻,怎麽了?」庄歆妍紧掐着双手,艰困地打断他的话追问。
刘典儒沉默了半晌,才字斟句酌地对她说:「我找不到这段婚姻对我的意义在哪里。」
「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庄歆妍着实不解,彷佛他说的是外星语,在缺少翻译的状况下,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自从我们交往以来,你一直以来都是个独立自主的女人,我也极爱你这一点,所以,结婚前夕,公司决定指派我担任亚太区的行销总裁,必须三不五时坐飞机两国往返时,我还是可以很放心地过着空中飞人的生活,因为我知道你可以在缺乏我就近照料的情形下,将自己的生活、也将我们的家庭打理得很好。」
「那,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你──」
「不,你很好。可是,或许就是太好了……歆妍,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的婚姻生活,比起婚前恋爱、同居的时候,究竟有什麽差别?」刘典儒心情沉重地抛出质问。
而这一问,竟让庄歆妍无言以对。她隐隐约约觉得他的说法藏有吊诡之处,可是一时之间,她犹如当机的脑袋里居然就是搜索不出半个字眼加以反驳。
「其实,我会有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我也必须花点时间好好厘清一下,这种原本不应该有的感受,究竟是我只身在外工作的错觉,还是……问题真的存在。」
「呵……呵呵……问题?正好,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为什麽你口中的这个问题,只有你单方面觉得是困扰,而我丝毫不认为有它存在的空间?」庄歆妍笑得悲惨,「而你一个人思考过後的结果,就是这纸离婚协议书吗?」
她拿起桌上那份仅有数页之轻的文件,却觉得一颗心被千斤大石吊绑着,一直往下沉,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里……
「所以,这就是我们认知上的差距──」
「典儒!我们结婚也不是一、两天,而是五年!再加上我们婚前恋爱的那三年,整整八年的光阴啊!这八年难道还不够我们了解彼此的『认知』吗?可你这时候才告诉我,这五年对你来说没有意义?那你当初为什麽还要跟我结婚!」她忿忿难忍地大嚷出声。
「是,或许你说对了一点,犯错的人是我……当时,我以为我跟你结婚,能与你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但,说不定是我太心急了,我只急着想将我们的关系尽快确定下来,却没有深思这麽做到底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还是真的为了我们之间的未来设想……」刘典儒说到这里,略显疲惫地捏揉着皱紧的眉间。
「也就是说……你为自己『错误的决定』後悔了,是吗?」庄歆妍不禁深吸口气,她觉得自己心碎得快要无法喘息了,「对结婚五年後的你来说,我们的婚姻就像一开始就不合身、你却还勉强穿到褪色的旧衣服,现在只想赶快脱掉它,宁可浑身赤裸也不愿再屈就,是吗?是这样吗!」
「……」面对她难得一见的咄咄逼人神态,刘典儒并未加以辩驳,但沉默了三秒後,却慢慢地、确切地点了下头。
庄歆妍蓦地闭上双眼,硬是忍住面前这男人再也不会在乎的眼泪,但最後道出的一问却难忍呜咽的颤音:「你今天会提出希望我签字离婚的请求,就代表……你其实已经不想再跟我继续生活下去了,是吗?」
「对不起。」这简单的三个字,清清楚楚地答覆了一切。
然而,这不是她要听的答案!
「如果我拒绝签字呢?」静默半晌之後,她睁眼,再启口的语气如同此刻的眼神般皆是灰烬般的死寂:「你确实对不起我……分明是你自己犯下的错,却要无辜的我连带付出代价……你不觉得你简直天真的过份吗?」
「歆妍,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也不敢奢求你会原谅我。我能为你做的,就是将这间房子和共同帐户的存款都留给你,虽然我想这些也弥补不了我亏欠你的千分之一……然而,有件事你必须明白──我跟你是不可能回到先前的日子了。老实说,就算你不签字,我也无所谓了。」
「什麽叫作无所谓?」她万分惊诧地望着他。
「因为我打算日後留在美国,不再回来了。」刘典儒终於道出他已打定主意的规划,「我也知道我伤你太深,而你是我迄今为止爱得最深的女人,我更没那个脸非要你还我自由不可……总之,我将决定权交给你。在你愿意放下我们这段关系之前,我不会跟其他女人有染,这是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
「你说你爱我,可是你又要跟我离婚……刘典儒,你怎麽可以这麽欺负人……」庄歆妍让泪雾迷了眼,伸手一挥,将桌上文件扫落在地。
「歆妍──」
「出去!马上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她含泪尖声嘶吼着。
当他拖着行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公寓大门後,庄歆妍终於抵御不住满室冷寂与心寒,蜷身倒卧在地板上,无声地恸泣。
在其他县市租屋工作的庄歆怡一接到姊姊哭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电话,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姊姊的住处。
然而,才一进屋,她就让映入眼帘的景象吓得怔傻了──
一大堆四分五裂的照片残骸遍散在客厅地板上,而此时此刻,姊姊就坐在当中,用一把美工刀,将当年砸下大钱拍摄的浪漫婚纱照刮得惨不忍睹。
「姊!你在干嘛!发什麽疯啊!」庄歆怡连忙冲过去,一把抢过姊姊手中的美工刀,收起刀片後,丢到离两人最远的角落里。
「他昨晚才回国,今天早上就跟我提离婚……」庄歆妍哭得红肿的眼已经掉不出任何一滴泪,嗓子也乾哑的可怕,一出口便是这个她再也扭转不了的事实。
庄歆妍愣了下,只能呐呐地重复一遍:「姊夫……要跟你离婚?」
「他说……这段婚姻对他来说不再有意义……」
「啊?他以为结婚是办家家酒,说离就离啊!而且还这麽仓促……啊!姊,是不是姊夫在国外搞小三?」
「不是,他说他没有外遇,单纯是不想让这段婚姻将他困住……」
「这是什麽跟什麽啊?姊,你还是说得白话点吧……」庄歆怡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脑子如此智能不足,「那姊夫他人呢?离婚可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两清的事,话说得不明不白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这麽便宜的事!」
「你不用再叫他姊夫了,他……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庄歆妍松开了手,那帧相中人笑得甜蜜的婚纱照便掉落地面,发出碰的一声,一如替她无疾而终的婚姻拍板定案。
只见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将这间曾是两人爱巢的屋子收拾收拾,将他过往居留过的痕迹全数消除,不然无所不在的回忆落在眼底,只会刺得她更加心痛。
然而,长时间滴水未沾的她,走没几步,身子便剧烈地晃了下,摇摇欲坠。
「姊!你还好吧?」庄歆怡担心地上前,搀扶她坐到沙发上,随即走进厨房给她冲了杯热牛奶,监督她全程喝完。
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姊姊如此憔悴而狼狈,惊讶之余仅剩心疼。从小到大,姊姊总是先自己一步走在前方,一路罩着她,好像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倒她。
但这次,她却栽在婚姻这个坎,连自己都看得出来,她跌得很深,伤得极痛。
「歆怡,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失败,连自己的婚姻都守不住……」
「你白痴喔!婚姻又不是你一个人就玩得起来的,姊夫……喔,现在是刘混帐了,他也有一半股份,他就不必负责任吗?」
「可是……他说他後悔了,跟我结婚就是个错误……」庄歆妍边说边抓起搁在桌几上的离婚协议书,几次想要将它从中撕成两半,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导致原本整平的文件布上犹豫的皱摺。
庄歆怡听到这里,错愕地梗住了原要怒骂的言语,看着姊姊的挣扎,终究忍不住问了最关键的问题:「姊,那你打算怎麽办?为了赌一口气,就这样用你自己的青春和往後的大好人生,跟已经『回头是岸』的他继续耗下去吗?」
「……」妹妹一针见血的提问,让庄歆妍怔怔地抬起头来,深感难堪地问:「连你也要劝我乾脆把婚离一离吗?」
「姊,离或不离,必须由你自己决定,谁都没办法给你意见。只不过……」庄歆怡摇头大叹,索性坦诚相告:「我想,事情都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我应该可以跟你说实话了。其实,身为你的妹妹,我对刘典儒其实没有太大的好感。因为在我看来,你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本来还预期你们俩根本撑不过第三年。」
「歆怡,你……」庄歆妍听得一脸愕然。
「老实说,不只我,就连爸妈也从来没搞懂过他在想什麽,他跟我们一家子的距离一直都很遥远。可是你那麽爱他,我们当然会敞开心胸接纳他成为家人。」庄歆怡再次叹息,「我们知道他父母早逝,也很体谅他这一点,所以尽量对他好,自然也希望他能像我们对他一样地对你好。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事实证明我们的努力都枉费了。」
「你话不能这样说!这几年,典儒确实对我很好,他也说我是他到目前为止最爱的女人──」她忍不住要出口辩驳。
「那又怎样?既然他那麽爱你,为什麽还会要你跟他离婚?姊,你可别跟我说,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实践爱情的。」
「……」
「姊,如果你要问我对这件事的想法,那我会说──这婚,你还是离了吧。长痛不如短痛。就算刘典儒爱你,可他明显不适合你……更何况,真正爱你的男人才不会任你伤心成这样。」
庄歆妍无言以对,只是眼眶又隐隐泛红。
看见姊姊这副模样,庄歆怡实在不太放心,思忖了下,便说:「姊,我先回我住的地方拿几件衣服,这礼拜我来这里跟你住──」
「不用了,歆怡,我还不至傻到做蠢事。但是,帮姊一个忙,如果你放假有回家,先别跟爸妈说起……最起码短时间内连提都不要提。」
「那如果他们问起来呢?都快过农历年了,在国外工作的女婿再忙,也不至於没时间返乡过年,陪老婆回一趟娘家吧?」
「这……我会看着办的,总之你暂时替我保密。」
「……唉,好吧。」
庄歆妍离去前,望了意志消沉的姊姊一眼,不由得想起另一个身在异国的友人。
以前就那麽喜欢姊姊的他,如果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不晓得还会不会心痛如绞地私下跑来找她灌酒?
哎……笨死了!姐姐笨,他也笨,这两个家伙都是老害人担心的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