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花 — 心花 (完)

正文 心花 — 心花 (完)

他曾经送你一朵花。

纯银的链坠从中心向外开展,由他帮你系上。

「哗,好像烟火一样!」你一向对几何造型着迷。

坠子乍看是繁复的放射状,其实由花序般的简洁规律组成,整体平衡得极好,正投你所好。虽然有点女气,你还是很高兴的收下。

戴好的项链自然而然在胸口栖息,像朵烟花在心头绽放。

「一看到这条项链,我就想起你。」他满意的上下打量,像在印证现实与想像。

你还来不及深思其中的涵义,感动就被『喔喔喔喔~你是我的花朵』的歌声跟舞步打断。

早知道这个人正经不了三秒钟。你捧场的大笑。

※※※

不知不觉你学会了煮饭。要是十年前的你知道了一定会吓坏的。

一天一天,靠味觉在「适量」、「一丁点」、「依喜好」还有「四分之一茶匙」、「一大匙」、「半杯」等等诸多有形与无形的度量衡中摸索出门道。

「舌头真是太重要了。」你感叹。

他深有同感,凑过身与你交流浸淫了多年的心得,你甘拜下风。

「Storm──iscoming──」饭後看完DVD,他怪腔怪调模仿着片中台词向你扑来,你们嘻笑、亲热,像暴风雨一样闹得乱七八糟。

一室皆暖,你不知道那是一句预言,彼端真有风雨在酝酿。

※※※

全无防备中,你们分开。

你全身从内到外都渍得湿透,简直像颗狼狈的腌菜。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说。

你动用否决权,却发现金钥失效了。就像国王的新衣,你们俩假装你握有权杖,直到他不愿再扮演你的臣子。幕换场,这次的他,是那个诚实得残忍的孩子。

後来你知道了,他找到另一个人洗衣煮饭亲吻做爱,在法律保障下。

他选择去过另一场家家。

你想:「人生还能更荒谬吗?」

然後你看到了他们的合照。那女孩戴着跟你一样的项链,笑得宛如夏花。

『喔喔喔喔~你是我的花朵。』

他送过你的那朵花。

『我要拥有你,插在我心窝。』

那朵你以为双方带着默契密而不宣,暗示着砰然心动的烟花。

原来悸动的赏味期结束之後,随之而来的是绎动;原来你以为的家,只是一间剩下一个房客的双人房;连放的烟火都是经济包。

那束烟火带着苦涩的硝味,像枪火一般迸进你的心脏。

你猜想他是不是对女孩唱了一样的歌、说了一样的话。

然後你後悔想像这个问题,恨不得忘记。

但你忘不掉。

※※※

你不再是原来的你。

你试着正常生活,却发现常去的餐馆再也没有往常的好味道,这才明白提味的不只是调料。

你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到影片中出现的那片湖泊白日滋养一方水土,夜晚吞噬旅人你哭了。你想知道事情为什麽总有两面,不能清清楚楚就像眼前看到的那样;你不知道为什麽你这麽恨他,却同时还爱着他。

被炸出的伤一直没有癒合,你想也许这个伤疤就要这样陪你一路走下去了。

你开始追溯回忆,在甜里发苦苦里回甘。不自觉的模仿他,语调、衣着、菸和香水,好像这样可以离他更近一点,你是这麽喜欢他,喜欢到想要变成他。

朋友说遗忘旧情人的方法是开始一段新恋情,你不置可否。

你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遇见了新的对象,是不是送他一朵花?

※※※

一天天过去,你藉着残存的湿气把自己从里到外擦了一遍。定居在往事里对你来说太早,日子还长。

你清空了相关物品,惟独留下那条项链,那是一个提醒。

一个眼见不一定为凭的提醒。

你搬了家,想把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一起留在老地方。不算太成功,毕竟你割不掉一部分的自己。

遗忘很难,忽视稍微简单。消除记忆机始终不上市,脑海里的播放器又关不掉,你只好自力救济,抓住选择性失忆的诀窍。

首先在倒转键上打一个大大的叉,停止回放;再用停止跟快转键对付冷不防的随机播放。你成功建立新的反射,做完整套动作不用半秒。

心上的疤缓慢收口结痂,你耐心包紮,一层又一层捆好,连同那些处理不掉的情绪收到身体深处,贴上资源回收的标签,等待自体吸收。

吸收不了就算了,大不了化成结石放到老死,运气好点说不定会变成珍珠。你自我感觉良好的想。

你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喜怒哀乐一一回归,朋友觉得你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却也说不分明。

「当然不一样了,整组进场大修,简直像重新从娘胎出生一样神清气爽呐。」

你恢复了玩笑的心情,可惜没人跟着笑,他只是与你碰杯,再拍拍你肩膀。

※※※

有新的人向你示好。

「为什麽不呢?」你想了想,再度投向恋爱的海洋。

一样的流程,一样的步骤,只是换了个对象。看着面前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你从容的一心二用,不时回应,心思却飘到了极远方。

也许是不适合吧,这人可有可无得太不对劲,你结束了这段插曲。

你又认识了不错的对象,这次换你主动出击,还是失败。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简直像碰上游戏卡关一样让人上瘾。你被激起斗志,屡败屡战更加积极。

你对爱情的期待越来越低,却不知道在坚持什麽,不间断的谈着一场又一场恋爱,这些恋爱的共通点是短暂。你的分手经验值快速累积,有的好聚好散,有的不太好看。

不顺的恋情带来迷惘,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你想起了很久未见的朋友曾说你变得不太一样。他苦口婆心劝你少吃速食,屡劝不果愤而玩消失。

其实走了这麽多趟得来速,你再怎麽迟钝也抓到了一部分的真相。

婴儿初生时拥有来自母亲的抗体,可以暂时抵御外界的伤害;你当然没有重新出生一次,但你为自己注射了疫苗,不被爱伤害的疫苗。

你张开了大大的保护伞,却仍然冀求一场雨,可是爱的点滴要怎麽穿越伞面而去?

无孔不入的雨溅上你衣角,你胆怯的伸手碰了碰,握着胸前的项链良久,还是缩了手。你老是害怕有一天雨会停,总赶在雨停之前转身离去。

你以为你处理得很好,直到这时你才领悟过去的那场恋爱是如何转化了你。除了多一包掩埋在身体深处的废弃物,你还失去了某些东西;像是勇敢、像是信任、像是完全投入自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你觉得无奈又无力抗拒,事实就在眼前,你因为一棵树而恐惧整片森林,因为一个人,你永远改变了你自己。

※※※

无可无不可的恋爱开始让你生腻,不过这不是让你放弃人来人往的主因。

你回了一趟老家,有爸爸妈妈在的那个家。

出外读书以後你就很少回去,距离远是一个因素,但你心底清楚真正阻隔你的是那件你们都选择闪避,生怕吐出口就会将所有人扯进漩涡的事情。

你看着久违的双亲,他们也望着你,互相打量岁月的痕迹。光阴不只刻划在脸上,还有体型。曾经把你扛在肩上、抱在怀中的身躯像散了气,缩小了不只一点,明明你才是孩子。

妈妈说你瘦了,你赶紧称赞他们气色好,用客套把梗住喉咙的真实感想埋在心里。

饭桌上,他们问起你的生活,你拣着好的说,有什麽说什麽,除了感情话题。爸妈抢着接过话头,三不五时大起声来,你迟疑是否该劝阻,随即从内容察觉他们并没有在吵架,只是听力也一起被时间侵蚀了。

你说你学会自己烧饭煮菜了,爸妈一脸不可置信。

「当然没有妈妈煮的菜好吃,不过也还可以,以前……的室友也称赞过。」

你忙着夹菜添饭,用动作肯定妈妈的厨艺,一时之间差点说溜嘴。爸妈隐隐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没有太在意。

※※※

回到少时的房间,摆设一点没变。比起一成不变的束缚,当年的你更期待远方。你成功挣脱了这里,却在回归的夜晚睡得无比安稳,许久没有过的安稳。

第二天的阳光刺眼,你知道起晚了,索性继续赖床。

外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是妈妈在讲电话。你想起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躲在大人身後使劲听,拼凑出一个个生活故事,凭着对话的蛛丝马迹。

竖起耳朵,妈妈在跟最疼你的外婆说话,你不意外的听见自己的名字。

妈妈对着她的妈妈夸着长大的你,一副『快来称赞』的语气,得意的像个做了好事讨奖励的孩子,简直是变相的撒娇嘛。你别过头偷偷笑了。

谈话的内容一变再变,围绕着前一日的近况报告浓缩了一遍,话题突然跳跃到你想也不敢想的地方。

「若无结婚嘛无要紧,今嘛真济人按呢。」

听着妈妈接下来的一句又一句,你全身僵硬。

「亲像一寡仔歌星嘛拢是啊,费玉清、蔡康永,足济啦……」

「这嘛毋是伊会冻决定的,我有看册,搁去听演讲,生成就是按呢。」

妈妈到底在跟外婆讲什麽?

「伊生做啥物款拢嘛是阮生的……」

「好啦,你莫烦恼啦,咱没去害人,按呢就好。」

她转移了话题,你却再也无心听下去。胸口发涨,大脑好像也快爆炸了,你紧抱着棉被大口呼吸。

你告诉自己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或许只是刚好聊到的话题,话里透出的端倪却让你完全无法冷静,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又一个问题──

妈妈是怎麽知道的?现在该怎麽办?假装什麽都没听见行吗?不说出来,是不是一切就不存在?

然後你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不管你躲得再隐密,妈妈总是找到你。

涨得满满的胸腔溢出一阵心酸,妈妈用尽力气挥舞着旗子,为担心的外婆向导你身处的那个世界,那个离妈妈和外婆的生活本该如此遥远的世界。为了你。

她到底悄悄做过多少功课?到底要多坚强、多包容,才能在此时豁达的反过来安抚外婆,要她别烦恼?

想着妈妈的心情,你再也忍不住眼泪。

边反刍妈妈说的每一句话,边比对自己走过的足迹,你下了结论。妈妈对好人的定义很简单,不要害人就好。你很肯定自己不是坏人,却不太肯定撑着伞在雨中穿梭的自己,还算不算个好人?

你在爱里只看见自己,对於自己受过的伤,上至源起下至癒合的纤毫都无比熟悉,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让人痛过,你无暇顾及。

面对这个初次出现的问题,你不确定答案,只能在心里小小声跟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让她操心;对不起,你没有她想得这麽好。

你知道妈妈一定会原谅你的,因为每次赔罪的终点,总有一把温柔的声音轻轻叮嘱你:下次不要再这样。

从那刻起,你变成一个好人。

※※※

那天你直拖到中午才踏出房门。餐桌上的一家人,三双眼睛有两双眼角是红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你看着妈妈的鬓角,插科打诨起来。

「妈你新的白头发都冒出来,该去补染了,不然出门会吓到人的。」

爸爸瞪了你一眼,妈妈慌忙找面镜子照了,随即反驳哪有那麽夸张。

「是真的啊,脸这麽年轻头发都白了,人家还以为你在拍白发魔女。」

她边碎碎念臭小子长大变这麽油嘴滑舌也不知道像谁,边喜孜孜笑了。用餐的气氛活络起来,一片和乐融融,你没想到最後是爸爸开了口。

「现在有朋友吗?」

审判之门要开启了。你震了一下,抿着唇摇摇头。

「要是有朋友了,就带回来看看。」

判决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轻易,你惊讶的抬起头直视爸妈的眼睛,神色复杂的瞳孔中倒映出如释重负的你,不,也许不只是倒映。

你点头应了声「好」,是答应,也是承诺。你第一次知道,发出一个音节能包含多少情绪、多少慎重。

※※※

几年之後,你遇见了当年的人。

暖暖的阳光洒在冬日的午後,圣诞前夕,不知道哪个单位办了露天园游会,在闹区街上摆满摊位。节庆只是名目,重点是抓紧脚步狂欢,舞台上接连不断的表演高潮迭起,像场欢快的嘉年华──直到你在人群中看到他。

时间善待他,他变得并不太多。带着妻儿,他身前的孩子兴高采烈的指这看那,夫

妻俩微笑着跟随孩子行进的画面,几乎像是广告片段。

他扫过你的脸,你们眼神交会,时光顿时停伫。

在那段狼狈的日子里,你曾经无数次预演,要是再见到他要说什麽,从质疑、恳求乃至恶毒的咒骂,但是不知从何时起,脚本上的台词已化作虚无,余下一片空白。

你看着他迈向你,一步、两步,然後停止。

你们俩,谁都没有再前进一步。

从那两步中你突然了悟。不是你不够好,也不是他的错,你们给不了彼此对方最想要的东西,注定要分道而行。

他只是先找到他的航道,是你迷失方向,曲终人散还傻傻留在原地逡巡。你在迷宫里撞墙、挣扎,遍体鳞伤,终是找到了出路。

原来已经过去。

原来真的会过去。

你从没有这麽彻底的觉得一切已经结束。胸口好像有什麽东西松动了,喀啦落下,不管那是什麽,都不重要了。你全身轻快起来。

既然上次他走得急,这次换你先行。

无视周遭的人群,你牵住身旁那只手向前走,不带一丝犹疑。

※※※

将来的某一天,你终於实现诺言,带了朋友回家,有爸爸妈妈在的那个家。

你只是没想到这个朋友会是那个『朋友』。

你想不透,不过牵了个手,怎麽就一路发展到见家长的地步了?

是对方先开的口:「牵都牵了,要不试试吧。」

一试成主顾,他就这样在你生活里落地生根。

很久以後你才知道这是他的以退为进。既然你伸了手,他便不打算放开,执子之手的下一句,他一直放在心里。

他是你人生的伏笔,你却是他故事的必经。你们的契合并非来自巧合,早经过时间冲刷,或许还有一点偷作弊。

你不小心翻到了他的万年笔记,里面总结你的历任男友,还一一做了SWOT分析。

你脸色发黑找他理论,他振振有词:「知识就是力量。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要靠资讯的累积。而且哪个不是你告诉我的?当初都劝过你了。」

你无话可说。这就是好友转职男友的风险。

※※※

又是一个圣诞节,适逢寒流来袭,你们没有排任何节目,窝在家里发懒。沙发总有让人嗜睡的魔力,小说看到一半,你不知不觉盹住了,半梦半醒间有股暖意靠近,有人帮你加了毯子,你蹭了蹭热源,安然陷入沉睡。

等到你被雨声吵醒,天色全黑,居然已是宵夜时分。朋友在厨房不知鼓捣些什麽,锅里氤氲着热气。

你还是喜欢称他朋友胜过情人。因为朋友是陪你一辈子的,就当是莫名的迷信也好。你知道他会懂,朋友的主打歌一向是周华健。

你们不说甜言蜜语,怕笑场,况且家常里短间自有情意的脉络可循。是的,你们有了一个家,你和他的家。

你早已不撑伞了,不是因为不再害怕,是他的不停累积,在你心中叠砖加瓦,重新建起期待的可能性;虽然眼见不一定为凭,他身体力行,把不着痕迹的小细节一一嵌在生活里,直到你有一天回首,视野里一道一道全是他默默留下的轨迹。

这个人用行动证明自己值得,作为交换,你不再闪躲,你选择相信。

朋友忙了半天,端着托盘上菜。大厨今晚推出的力作是一碗……蛋花汤。

「耶诞快乐!」

你质疑耶诞节跟蛋花汤有什麽关系,他说耶诞节就是噎蛋节你吃就对了管这麽多。

你很清楚实情,那是因为他唯一会煮的就是蛋花汤,不过你乖乖闭嘴准备喝汤。

黄澄澄的蛋花开在热汤里,点缀着几点葱绿,看来十分可口。你心满意足喝完汤,吃光碗里唯一只属於你的花。

你全身都暖了,心也跟着升温,咕嘟咕嘟不断冒泡。

他问你好不好喝,你用眉开眼笑代替回答。

在这个节庆的夜晚,你在寒冬里见到春暖花开,你无比庆幸是他与你共度,而你们正一天一天,把日子越过越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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