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人的冷风被隔绝在门窗之外,房内点上一盆又一盆的暖炉,暖得可以让人沁出汗来。
只是躺在床上的人脸色依旧苍白,露在棉被外的手依旧冰凉,好像这些暖炉暖不进他的身子,盖在身上的棉袄起不了作用。
杨日守在席澈的床榻边,这些日子来他仔细照料就等着床上的人苏醒。
前些日子下的雪厚重的叠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冬天到了尾声,白雪也随着气温回暖而渐渐融化,但融雪时更泛起冻人的冷意。
席澈紧闭着双眼,那场杀戮之後他不曾睁开眼睛,世界好像在他之中消失,他只沉睡在梦里。
两个多月过去,第八十七天,杨日细数这些日子在席澈沉睡之中逝去,他想告诉床上的男孩,他浪费多少好时间去赚钱,错过多少好玩的游戏,只是每日在男孩耳边的细语唤不醒他想沉睡的任性。
「杨阁主,您先回房歇息吧,这里由我来照顾。」琉璃将热茶递给杨日,看着他略显疲倦的脸色。
「没关系,我顾就行了。」杨日的头抬也不抬,只是凝视着席澈的睡颜。
「杨日,你回房休息,琉璃在这里守着就行了,你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垮。」秦轩儒才刚踏进房,在房门关起後带进一阵凉,他站在杨日的身旁,脸色沉重的很。
杨日不理会秦轩儒,只是依然静默的看着席澈,好像总认为男孩下一刻就会睁开眼一样。
他将席澈露在棉被外头的手放回被子里,冰冷的触感总令人心惊,就像担心这冰凉的触感之後伴随着的是不在起伏呼吸的胸膛。
「都睡两个多月了,怎麽还不醒呢?」杨日的语气平静的听不出起伏,就像这个问题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问题罢了。
「唉,杨日,就这麽守着他也不是办法,小澈的伤势之重你不是不知道,能救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大幸,那天湛深楼的人也说命是救回来了,但是之後就只能听天由命。」秦轩儒无奈,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为了替席澈治伤几乎动用所有湛深楼的人,可是却止不住不断流出口的鲜血。
「为什麽还不清醒呢?」杨日低语着,问自己也问床上的人,好像秦轩儒的话只是空气而已,并不曾说出口。
秦轩儒只是静静的看着杨日失神落魄的模样,他不再说话。
「我不懂,杨阁主为什麽要这麽执着,今天该守在床榻旁的人应该是楼主,不是您。」琉璃终於忍不住抱怨,两个多月过去,她未曾看到席伏水踏进这间房,反而是杨日与秦轩儒在这里日夜守候,只等席澈清醒。
只是到底为什麽?席澈是席伏水唯一的养子,就算他是杀母仇人的儿子又如何?席澈的出身又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席伏水对这一切不闻不问,过去那段日子里对席澈的百般呵护,为何自那天起变了调!
「琉璃,你太吵了。」杨日冷淡的开口,却不曾抬眼看任何一个人。
「我只是不能平衡,楼主怎麽能这麽无情,即使小澈是怀家人又如何?害死他娘亲的又不是小澈,他不需要对小澈置之不理!」琉璃大嚷着,她很疼小澈,就像亲弟弟那样疼爱。
「事情没你想的简单,琉璃,你先下去。」秦轩儒转头看着琉璃气呼呼的脸,他的平心静气正好成了对比。
看着杨日与秦轩儒两人的平和,琉璃实在也待不下去,她气极了,对於席伏水的冷酷无情以及杨日与秦轩儒的冷静。
琉璃忍不住大叹口气,转身离开这间快要将她热出一身汗的暖房。
「事情没有想像中的简单?那你何不告诉我发生什麽事情?席楼主与怀氏,这些和小澈有什麽干系?」杨日等琉璃走远後,才缓缓的从嘴里吐出这些话。
这两个月来杨日一直想弄清楚前因後果,可是无论他如何打探也没有消息,他清楚有人刻意隐瞒所有的事情,而能将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的,只有寻闻楼的人!
「……」秦轩儒沉默,杨日的问题让他思虑良久而不肯回答,他担心说出这些事情的原由後,所有的一切都将彻底的改变,回不到过去那段时光!
「说!」终於抬头,却是转头瞪着秦轩儒,杨日清楚眼前的男人肯定知道所有的环节细索,然而他的安静却引起杨日的不耐。
面对杨日难得的耐不住性子,秦轩儒知道再瞒下去也是徒然,思索了一会儿後才开口娓娓道来,开口前他不免深叹了一口气……
「锦绣布庄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织布坊,工人不过十多人而已,那天布庄来了一对母子,女人负责织布,而她唯一的儿子则跟在庄主身边管帐,女人的织功细腻,雕龙纹凤亦或是繁花锦簇都能织绣得栩栩如生,加上跟在庄主身旁的男孩天资聪颖,许多赚钱的门道都是男孩设想计画,布庄的生意因此好转,同时也揽上不少大户人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布庄里的工人从十多人变成五十多人,小小的织布坊也成了大布庄。」
「於是随着钱财的涌进,布庄的庄主成了地方首富,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越来越贪婪,本就贪财好色的个性也就更加变本加厉,而那一年的生意大好,布庄的庄主刻意在年尾举行庆功宴,几杯水酒下肚,很多事情也开始散漫而迷蒙,就是那天庄主在织女的酒里下药,在庄主的房里织女为亡夫坚守的贞节没了……」
「然後呢?」杨日看着秦轩儒,等着他的下文。
「隔天,织女在自己的房里悬梁自尽,留下遗书说庄主毁她清白,同一天,织女的独子也消失在锦绣布庄;至於小澈,他只是另一个可怜的孩子,母亲是青楼女子,卖艺不卖身,锦绣布庄的庄主见到她绝美的容颜後对她一见倾心便替她赎身纳她为妾,女子替他生了一个儿子,是怀氏同父异母的弟弟,後来女子被人陷害偷人而被赶出布庄,那个时候席楼主已经让前凌璞楼楼主带回凌云殿了。」
「但那都是後话了,总之在席楼主的娘亲死後两年,楼主运用所有关系冻结布庄的营运线路与相关商家,最後逼得锦绣布庄倾家荡产因此与地下钱庄扯上关系,不仅如此,还得罪当时的地头蛇,所以才招来灭门血案。」秦轩儒面无表情的说明事情始末,语毕,他静静的看着杨日。
「你几时知道这些事情的?」杨日的口气平静而沉稳,像一池无波的水。
这问题让秦轩儒沉默,他些许顾虑犹豫,像在心里做拉锯战一样,说:「席楼主动用所有的关系封锁怀家的经商来源,我也是关系人之一……」
反正想瞒的事情也瞒不住,已经不差这一点了。
听此,杨日有些震惊!
「呵,你竟然能瞒这麽多年!」冷笑着,杨日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席楼主与怀家的恩怨,不是我们能插手的。」秦轩儒语重心长的道,这些年来他明理暗里百般撮合,就是想要淡化席伏水的恨,眼见就差这麽一步所有的恩怨都能就此尘封淡忘,偏偏怀氏还是出现了,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那你肯定知道这些年来席伏水对小澈的好心收养与百般呵护只当他是个可用的棋子!」秦轩儒的回应现实而残酷,杨日挑眉看着男人,能感觉得到怒气不断的冒上心头。
照秦轩儒的说法,这能让他了解为何席伏水能在伤害席澈後对他唯一的义子不闻不问,也是为何他愿意收养席澈当他的义子,原来那时他就已经认出席澈是自己仇人的儿子,而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报复,只等着时机成熟到来。
沉默,只能沉默,秦轩儒无语回应杨日的问题与咄咄逼人的言语。
「隐瞒这麽多年,是怕我破坏这桩阴谋还是怕我杀了席伏水?」杨日不觉大吼,平时的他亲切温和,不曾见过他如此动怒。
「对,我怕你动手杀席伏水,更怕你为此而伤了自己!我知道你很爱小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秦轩儒回吼,这些年来杨日对席澈的爱护他看在眼里,心常常因此而紧紧纠结,可是却偏偏无法多说什麽,他控制不住杨日的心。
「这些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混淆这两件事!」杨日不愿多说,他气愤得打算走出这间房;秦轩儒说对了!此时他真的很想给席伏水几刀,为了抑制这冲动,他需要冷空气冷静一下混乱的思绪。
「杨日!你站住!」秦轩儒看着杨日愤怒的背影,他大喊。
站定在原地,杨日背对着秦轩儒。
「凝璞楼楼主下令,从今尔後这间房除了固定巡视的守夜人与送膳的人之外,其余人等未经他的同意不许在这里进出逗留。」秦轩儒看着杨日僵直的背影,惨忍的说出席伏水稍早所下的命令,这等事儿只剩下杨日与刚才离开的琉璃不知情而已。
感觉得到冷意从杨日的身上发出,带着愤怒与杀气,他不语也不动,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心里不断翻滚的怒火。
「他真要如此绝情!」杨日愤愤的从嘴里咬牙吐出,握紧拳头。
「已经算是有心了,小澈对他而言只是仇人之子,救他养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杨日不愿多话,他怒气冲天的冲出这间房,他必须要找席伏水理论才行!
秦轩儒赶紧跟在杨日後头,若他真要做出傻事,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到杨日!
随着秦轩儒与杨日的离去,房内又恢复平静,外头的风吹草动与冰冷的空气都被隔绝在房门之外,像是不曾有人在这里走动过。
床榻上的席澈依旧一动也不动的闭着双眼沈睡,虚弱的呼吸像是随时都会静止,他不会张口说话也不会移动身体,只有眼角流出眼眶的泪水证明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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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一声巨响将紧闭的门扉狠戾的打开,替这间静谧的书房带进冷意与怒火。
「这就是前凌璞楼楼主临终前对你最後的教诲?教你绝情绝意赶尽杀绝!」杨日愤恨的语气直盯着席伏水的背影,他一人站在窗旁看着书册,在那声猛力的巨响後也不曾被惊动与回头。
「杨日,你曾几何时变得如此无礼?是因为太常与秦轩儒搅和的关系吗?」答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席伏水心平静气的转身看着怒气冲冲的杨日。
「杨日!」秦轩儒赶在杨日身後走进这间房,他难得的显露焦急。
「绝情绝意?赶尽杀绝?」像是听不懂这两句话的意义一样,席伏水抬着头看向其他地方,好似在深思这八个字的意思。
「席伏水,我不认为我的父亲带你进凌云殿让你当上凝璞楼楼主是为了要你将这八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杨日看着席伏水的模样,竟然不再像刚才那样怒火,反而有些冷静,即使语气还带着些许杀意。
「要真是绝情绝意、赶尽杀绝,你以为现在躺在床榻上的男孩能活到今天?」挑起眉,席伏水的语气显得嘲讽,看向杨日的那双眼,阴狠的看不出凡人般的气息。
「在阜盛酒馆见到小澈时你已经认出他了对吧?就因为认出他,你才一反常态的让他留在酒馆里工作甚至还收他为义子,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仇,只因为小澈出身於怀家,你甚至能够不择手段的夺取他的身心,只为了断绝怀氏最後一条血脉!」
席伏水沉默的看着杨日,他冷漠的如同以往的冰雕子,不笑、不哭、无语。
「你成为凌璞楼的袭子後已经动用所有关系灭绝怀氏的一切,又何必赶尽杀绝的用相同的手法对待小澈?」杨日冷眼看着席伏水,看着他不言不语的模样,杨日十分清楚自己的猜测没错。
「杨日,别再说了。」秦轩儒站在一旁听着,他清楚再说下去只是让席伏水更难堪,心也更痛。
「在酒里下药是你的主意对吧?既使秦轩儒没带小澈去青楼喝酒,他迟早也会喝下你为他准备的另一杯加了迷药的酒,只是刚好小澈先喝下凤香酒,正好与你的计画无异;为了复仇,你甚至使出与仇人相同的伎俩,只为了在将来东窗事发後让小澈更痛苦。」
「师傅让你当上阁主真是错了,这大概是他人生当中唯一的错误吧。」席伏水直视着杨日,语气中带着惋惜,他总回答着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杨日之所以能成为凝璞楼阁主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前凝璞楼楼主,而是因为他的洞悉力与正直,也许早在他父亲临终前已交代过,不论将来席伏水做了如何惨忍无情之事,身为阁主他都必定要在楼主作出更让自己後悔的事情前阻止;那是杨日的父亲替自己唯一的弟子所设想的最後一步。
「我父亲没做错,十多年来我和你一同习武一同生活,论文论武你的能力都在我之上,选你为楼主是理所当然,但是除了复仇以外你不觉得你与小澈之间的一切也是一种缘分?」
杨日的武功或许没有席伏水来得高强,文采也可能没有席伏水来的优越,也许他唯一可取的是因为他的心中没有仇恨,所以他能将这些年来的一切看在眼里,因此直到在知晓所有的来龙去脉後还依旧将席伏水当作他唯一的大师兄尊敬。
深吸一口气,席伏水手里的纸扇瞬间飞向杨日,狠狠的刺进一直没有被关上的门,刹那间既使见到行动杨日却不闪也不躲,飞速而过的扇子划破他肩膀上的衣裳。
「席伏水,你!」秦轩儒看着为之气结,他知道席伏水没有伤杨日的意思,只是那一刻看在眼里免不了心惊胆跳。
「杨日,今天你的话多到让我心烦。」更加的冷冽与阴寒,眸子看人的模样活像毫无情感的鬼魂,他的语气比外头冬夜的温度还冰冷。
杨日不语,他低下眼,沉重的叹口气。
「席楼主,还请原谅杨日的多话,从今尔後杨日不会再说这麽多话让楼主心烦。」杨日恭敬的低下头,忍下方才冒上心头的怒气,尊崇的从嘴里吐出这句话後头也不回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