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过了两个星期,品航都在跟着总指挥练团跟回家无止尽的研读总谱的单调循环里,他让钢琴留着那个无心的破损,像父亲用严厉的音乐栽培来剥夺刮伤他本来应该单纯的童年,母亲是声乐家,父亲是旅居各国的指挥家,整个家的基础似乎就是由音符和节拍构成,他被强迫要认识、亲近这些乐音,比能清楚表达自己的话语还熟悉,这些乐曲成为他的生活,他独处时唯一的朋友,让他本来该长满丰富嫩芽的童年维持着贫乏的光秃,
父亲总说:「你要明白曲子和乐器之间的关系,知道谁是主从、怎麽对话、如何渗透之後毫不冲突的合作,要亲密的竞争,在保持最适当距离之中取得和谐。」
如果说这是父亲认为最好的关系,那麽品航在毅然决定挣开父亲的支配离家前,在父亲的数落跟母亲冷淡的反应里,他不得不打从心里承认这个家花这麽多年谱出来的,根本就是一首荒腔走板的协奏曲。
离家时他唯一带走的就是这台钢琴,它就像他温暖的宠物一样和品航建筑起深厚的感情,他不愿这台钢琴在那个家的冷落下失去它本来能被弹奏美好乐音的本质,就像自己一样,不愿意再让仅存的热情在恶意的忽略下变冷。
一天傍晚品航正端坐在地板上,半驱着身体全神专注在眼前散满一地的总谱时,他总是习惯把原本放在柜子上拉到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那头先传来他礼貌的说了打搅了和报出自己是搬家公司的邱桂源,声音仍然腼腆客气,知会品航现在他刚好因为公务来到附近,想说来询问钢琴处理的後续状况跟支付赔偿的金额,
品航二话不说的邀请他来家里,挂下电话後他似乎加快了脚程,五分钟後电铃就响起,品航打开门时他的胸前还起伏着微微的喘息,他今天穿着俐落整洁的浅蓝色POLO衫和深色牛仔裤,身上有着清爽的肥皂香,朴实的笑容凝起健康润红的双颊,
「二百块。」品航微笑的说,向他翻起右手掌心。
「什麽?」他诚实的露出一脸疑惑。
「钢琴的维修费用啊。」
「谢先生你别开我玩笑了…。」品航发现他为难时眉间会出现浅浅的折纹。
「一桶白色油漆两百块差不多吧?」他随性的把双手盘在胸前靠在门边,感觉唇边上扬的弧度让嘴边的酒窝深深陷入,「再加一顿晚餐怎麽样?」
他没等他回应,就自顾转身进室内穿了薄外套,锁上门带着他往对街的面摊走去,拉着他一屁股在面摊前坐下,点了一样综合小菜跟两碗乾意面,嘴角堆满笑意的回头跟他说:「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桂源沉默的听着,便在品航起身去隔壁桌拿沾酱时,再点了一份卤豆腐和一碗汤,
用餐的过程中,品航很自然的跟他分享搬来这个社区的种种,那些应该放逐在生活边界之外的琐碎细节,隔壁街的老伯养着一只叫裘比的黄金猎犬,每天傍晚都会看他边抽着菸边牵着他散步,牠的兴趣是追猫,再温顺的狗都抵抗不了深根在基因里逐猎的本性,三楼住着一对母女三天两头争吵,制造出的噪音像流弹一样波及每一户邻居,站在厨房可以清清楚楚的听见她们攻击对方的每一个不堪的字,真搞不懂明明是家人,却可以以仇人的规格来待遇…。
他毫不停歇的一口气说完,就像亟欲把手中的球抛出去的孩子,他明白自己需要人说话,搬来之後他跟所谓日常的生活离得更远,他只能无止尽的制造音乐和音乐对话,如同一个只贴着墙行走的人,这样才能平坦的碰到弯角,就安稳的依着角度转向,他觉得自己不能走到中央的大路上,这样才不会发觉他和所有迎面而来的人都不一样,突兀的维持着反向,
直到他发现眼前一直专心的听着他说话的桂源,早就已经放下手中的筷子,把所有的小菜和汤都细心的留好一半,显示他早就吃饱但还是表情温和的继续安静听他说话,品航才缓缓的抽了一口气停下,这一瞬间所有关於他一时冲动的懊悔都一下唤醒了自己十分失礼的自觉,他咬紧下唇,捏紧筷子回过头快速的把已经失温糊烂的面扒进嘴里,一边低声尴尬的说:
「真的很抱歉,一直只顾自己说话,都没有先问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关系的,如果你有事可以先走。」
「现在已经是我的下班时间了,而且我也没有约。」他说,边帮他把豆腐用筷子切成小块放进他碗里,「不过东西冷掉就不好吃罗,要趁热就全部好好的放进肚子里。」
从他安顺的语气就知道他没有一点勉强,把品航缠紧成死结的尴尬轻易的解开¬¬¬了,为了让他能专心吃饭,桂源开始轻描淡写的闲聊自己的事,说自己其实也才来这里半年多而已,老家在花莲复兴乡的太巴塱部落,本来和父亲一起种稻维生,因为大哥的小孩才刚出生,就和父亲一起上来分担他搬家公司的事务,觉得城市人之间的互动跟联系真得很淡薄疏离,一切都以便利为基础,所以常常埋首在汲营的追求更高阶的便利,却看起来很空虚,好像总是会忘了自己是谁,
「花东一带…是阿美族吗?」品航咬着筷子问。
「蛮有概念的嘛,八月份的时候是我们的ILISIN…就是丰年祭啦!到那时我就会回家,能参予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回去故乡感谢赐福我们的祖灵,再祈愿祖灵能让我们年年都丰猎、丰收…你可能不太懂,但那其实不像你们认知的只是热热闹闹的跳舞而已,对我们而言是非常神圣严肃的仪式。」
「有机会真想去看看。」品航被他认真描述的表情吸引,不自禁的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好意思的掩住嘴,「我这种态度是不是太随便了?」
「怎麽会?」他单手托着腮帮子,笑容乾净和善,品航在此时深刻的感觉他从没见过谁有如此毫无杂质的表情,「当然欢迎啊。」
自此之後,他们就时常见面,桂源只住在离他三条街外的另一个社区,品航的生活就是重复着白昼时进入团练的地方,再踏出门已经是临近深夜时分的单调机制,现在那支从来都只是沉默装饰的手机有了新的任命,就是等待他为桂源设置的铃声响起,
品航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跟他亲近,不问目的也不是想刺探任何发展的可能性,他觉得桂源把一直以来总是满布折损虚线的生活补实,像按下按钮一般触碰了他已经凝固的知觉,是他一直在独处的漆黑里,从那唯一的钥匙孔里探照进来的光,
出生至此,父母就已经过度的参予品航的生活,让他只能用沉默把自己安置在一个静僻又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冷眼的看着父母刮取分食自己的选择和自由,对他而言,父母和身边的同学都是体制牧羊人眷养的羊,只会整齐排列的绕着同一个方向,
桂源就像是在他世界里刚诞生的新品种,他亟欲模仿他自由宽阔的习性,让他重新拾回活着的平衡感,他几乎迫不及待的替他在自己世界里的存在,起一个谁都无法冒领的命名,
见面时也许只是相约去吃宵夜,听桂源分享琐碎的生活,品航对於自己最核心的真实生活细节不喜欢透露的太多,他觉得那个部分既制式又过於严谨,还不如听桂源说他今天被一位老太太要求去阁楼上抓猫,或者是还要忙着安慰不愿意搬家而死守在自己房间哭泣的孩子…来自客户千奇百怪的要求还有趣的多,偶尔他们会到品航只有搭盖铁皮屋顶的顶楼空间,坐在有点陈旧的木制折叠桌椅边,喝点桂源带来自家酿制的米酒,桂源每次都很有节制,不会喝多,喝了两杯之後,他会随性的唱起歌来,
「Hohaiyanheyoiyaowaiyan
Hawuweyyan
Hohaiyanheyoiyaowaiyan
Hawuweyyan
Heyo
Heyowanhaiyoiyahowahawowahaiyan」
桂源说这是他们太巴塱部落的古谣,虽然唱的都是没有歌词意义的虚词,品航却非常喜欢他发出的声韵,像是灵魂和身体共鸣时发出的声音,深耕在他们血脉里承袭的山林与海洋的古老诗歌,每一个音节都纯粹如一粒粗盐,充满木质纹路的自然原生,似乎把听觉的味蕾浸泡在从故乡这棵橄榄里、榨取出的金黄油脂中,
「Hohaiyanheyoiyaowaiyan
Hawuweyyan」
品航放下酒杯,姿态轻松的靠在椅背上,跟着重复哼唱。
「你竟然才听一次就会了?这首我才第一次唱给你听耶。」桂源满脸酒气的通红,惊讶的睁大眼睛,「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感觉你很不同,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品航眯起眼睛,故作神秘的站起来,面对着他挺直背脊站着,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好像在起跑线前预备的跑着,接着把两手弓起放置胸前,嘴边哼起一段旋律,左右手开始各司其职的跟着旋律交错挥舞摆动,动作跟着节奏和速度诠释每一个音节的表情,手落下停顿时都明确的落在拍子的顿点,柔软而纤细的跟着曲调律动的身体像正在牵着最有默契的舞伴一起滑出舞池,
「…我看过这个动作…你等一下我快想起来了…啊!」桂源抓紧了椅背,用力的拍了一下掌心,「要命你该不会真的是指挥家吧?」
品航放下手,优雅的和他行了个礼,「现在还只是副指挥。」
「你很烂耶也不早说,害我还唱歌给你听!」桂源脸上的燥红一下就漫上了耳根。
「有什麽关系?你唱得很棒,我很喜欢,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唱歌时是多麽快乐。」品航坐回木椅上,舒适的倚着椅背,把双手举起看着从自己的掌心缝隙透出的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这麽执着的一定要成为指挥家,最大的原因大概只是想证明给父亲看。」
「可是一直这麽想的话,你就把自己一直囚禁在你父亲的期望里了。」桂源认真的说,看着他从认识到现在,总是只会表现出微温表情的侧脸。
「你说的对,我也明白…但也许是我也还没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标吧。」胸前随着轻声的吐息起伏,苍白的双颊更衬出酒精晕开的微红,他恍惚的闭上了眼睛。
在朦胧间,他感觉桂源将外套轻轻的覆盖在自己身上时,隐约传来的淡淡药膏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