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际刚抹上一层蒙蒙微白，空气中仍带有些许慵懒气息的清晨，生理时钟使然，静熙已经清醒，照例前往住家附近的公园散步。
而这天比较不一样的是，她在临出门前冲泡了顶级的高山茶，倒进保温杯里，随身携带。
这座公园不大，也就五、六十坪左右的大小，一群老先生、老太太们在犹沾露水的草地上打太极、练土风舞，偶尔经过几只主人带出门蹓躂的狗，是一般住宅区很寻常普通的宁静场景。
绕着公园漫步了两圈之後，她在公园南面出口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渐渐昶亮的日光透过上方的榕树枝桠筛照而下，斑驳的光影染上她的脸庞，衬着她宁静的神情。
「丫头，早啊。」一个年约六十二、三岁的硬朗老伯出声向她打招呼，一边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拭汗，一边走近她，然後熟稔地坐上她身畔的空位。
「老师，早安。」静熙回以微笑，将握在手中的保温杯递给老人。
「呵呵，今天是什麽茶呀？」老伯乐呵呵地接过。
「阿里山的高山茶。请您仔细品嚐，也许能喝出不同以往的滋味。」静熙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用左手食指在保温杯的杯盖边缘轻敲了两下。
短短的一霎，老伯似乎理解了些什麽，脸上原本淡定无波的神色一凛，但又极快恢复过来。
「丫头，你的眼睛……还看得见多少？」老伯沉吟地打开瓶盖攒进左手，右手握着瓶身啜了口热茶，「嗯……好茶！你冲茶的手艺愈来愈好了。」
「老师喜欢喝就好。至於我这双眼，大概就是医生诊断的那样吧，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静熙笃定地说道：「不过，就算我的视力依旧正常，还是有很多事情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黑暗，其实是最好的保护色……」
她不会不懂老师问她这话的意思，她正在逐渐失明当中，然躲藏在暗处中的那双眼却依旧冷厉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还有多少与之对抗的筹码？
只是，这些年她并未白白虚掷。她经年累月地为自己暗暗蓄积力量，如果近乎苛刻地努力了这麽久，结果仍是不堪一击，那麽，她也会对自己感到极其失望。
「你真的认为……你该迎接黑暗的时候到了吗？你还有那麽长的人生要过。」老伯感叹地看着她仍然灵灿的眼眸，话中流露出真真切切的可惜。
「呵呵，老师，不用替我担心。命运如果可以尽归我掌握的话，那就不就叫作人生了，不是吗？我只是在自觉适当的时刻，作出我认为最恰当的决定而已。」
「你的个性呐，要是别那麽拗，早就跟我女儿一样嫁了个好男人过上幸福日子啦。」老伯拿她没辄地摇了摇头，仰头饮尽茶水，用右手将杯盖转上保温杯，还给她。
「老师，您就爱调侃我。您教了我大学四年，看着我一路走来，您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静熙莞尔一笑，也唯有这位令她打从心底崇敬的尊师最了解她的处境。
即使缘份来找她，置身暗处的死神也会冷笑着高举镰刀一挥斩除。她试验过了，并且确认无疑。
「罢了、罢了，谁叫你於公於私都是我的得意门生呢？」老伯无奈地笑叹一声，从长椅上站起。
教学数十年来，除了她，也就只有另外那个仗着天纵英才、大肆胡作非为的病小子了……只不过，或许这就是命运之神唯一公平的地方，令他备感骄傲、尽得他一身真本领的唯二闭门弟子，似乎都不怎麽受到老天爷的眷顾……
「老师，谢谢您。下一次，我再泡茶给您喝，好吗？」静熙听得他轻微的叹息，不禁对着举步迈开的他开口。
「当然好。我也希望如此。」他是真的希望，会有这个「下一次」。
待老师离去後，静熙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感觉到阳光照拂在颊上的暖热又升高几度，她才捧着空保温瓶站了起来。
而就这在这时，她忽然听得一阵犬只奔足声朝她这个方向跑来，并伴随着一道听来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在叫唤着狗儿的名字。
之後，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就让一只明显是大型犬的狗儿撞上了，顿时失去平衡的身体晃了下，手中的保温瓶掉到草地上。
不一会儿，立即有人匆匆上前扶稳了她，并且相当不好意思地开口致歉：「啊！小姐，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没有把狗链牵紧，狗狗才会──」
「没关系。」静熙朝声源的方向抬头，不介意地摇头笑笑。
「咦……静熙？」对方有些怔愣地唤出她的名字。
「你是……」
「呵，我是殷远，还记得我吗？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殷远傻笑地体味着迟来的惊喜感。
还好今天有来公园蹓狗，不然不晓得还要等到什麽时候才再见到她。
「那个，可以麻烦你帮我捡一下保温瓶吗？我看不见它掉在哪……」说完，静熙也跟着後退一步，拉开与他过於亲近的距离。
「……喔，好，这是应该的。」她抽开手臂的动作很轻，让殷远觉得怅然若失，但他还是立刻蹲下身，将地上的空保温瓶及松脱的瓶盖拾起，这才发现瓶盖内部有个挺大的破口，「啊，静熙，真的很对不起，我害你摔坏瓶盖了……不然这样吧，我买一个全新的赔给你，好吗？」
但静熙却只是顺手接过，将瓶盖旋紧，口中淡淡地说：「不必了，反正这保温瓶我也不常用，犯不着破费。」
「我该走了。」简短寒暄过後，她无意多加停留，对他笑了下，便转身告辞。
而殷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居然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她，明明他蹓好托寄在兽医诊所的狗就得马上折返的……
「还有事吗？」静熙只是耐性地望着他的脸问，尽管视觉的焦点不免有些偏差，仍是让殷远感到一阵心律不整。
「那、那个……我帮你蒐集了一些导盲犬和申请协会的资料，正想在这一、两天联络你……」急中生智，殷远想起她几天前来诊所的缘由，而事实上，他确实也花了不少时间在了解相关讯息。
「喔，谢谢。」静熙想了想，今天上午没有排音乐家教课，正好有充裕的时间，「那我方便现在过去吗？可是我没有事先预约……」
「方便，当然方便了！」就算没有预约，身为不支薪的兽医助理，他也有「调整」预约顺序先後的职权，完全不成问题。
殷远还是让静熙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甘之如饴地当她的前导，手里牢牢牵着方才爆冲得好的圣伯纳，决定待会儿回到诊所之後，偷偷塞给牠一根狗骨头饼乾作为嘉奖。
浑然未觉他曾经让人从远处用一柄长距离射程的枪枝觇孔瞄准锁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