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殷远格外用心的帮忙,静熙几乎是简单轻易地完成导盲犬申请手续。
殷远替她填写好申请资料後用电邮寄出,几天之後,便有导盲犬协会的专员联系她进行访谈评估,并将她列入等候名单中。
至於需要等上多久时间才能配对到合适的导盲犬,就要看她的运气了。
不过,她仍旧平稳地过她的日子,彷佛完全不受逐渐向黑暗靠拢的视线影响。
倒是殷远表现得比她本人还要来得急切,似乎饱受失明之苦的人不是静熙,而是他自己。
「……以前我总认为视障同胞是少数,占总人口的百分比不过是过眼即忘的统计数字,却压根没想过对於失去视力的人来说,那是失去一整个世界的全无……就连申请导盲犬,也是供远远少於求,虽说已经列入等候名单,但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他不禁有感而发,尽管今天静熙主动请他上中式餐馆吃午饭作为答谢,机会难得,他还是有些食不知味。
静熙笑了笑,一边与明眼人无异地使用刀叉切割牛排,一边轻声说道:「也许你说的很对,但对我来说,悲观就像是站在大雨里流眼泪,既无法让别人看见,又对自己没有半点帮助,何必多此一举呢?」
殷远望着她恬静自如地享用美食,举手投足间的姿态是那麽从容优雅,令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静熙,也许你不晓得吧……我曾经差点死在医院里。」
「嗯?」静熙闻言放下刀叉,澄澈却再也看不清事物的目光寻声聚焦在他的脸上。
「我曾经罹患血癌,病恹恹地躺在医院里,等着不知道哪天才可能出现的奇蹟,每迎接全新一天的日出,就等於多捡到了一天的命……我家人在我很小的时候都过世了,这世上就剩我一个,如果不是我最好的死党还那麽需要我,我真的觉得就算我死了,也没什麽人会为我牵挂、伤心。那种绝望的平静……我懂得。」
「可奇蹟终究还是降临到你身上了,不是吗?」静熙朝他绽放一朵微笑,「吴医生说过,你接受了骨髓移植手术,而且恢复良好,重获新生。真的很恭喜你,像你这麽好的人,确实值得这样的待遇。」
「对,所以我也由衷盼望,你能相信自己会有重拾光明的一天。因为没有什麽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殷远神态认真,语气郑重地说。
「可是……我其实无所谓唷。」
「咦?」殷远诧然。
「殷远,你知道吗?明眼人能『看得见』的东西,其实很有限。我也是患病之後,才晓得自己若是不那麽倚赖视觉,专注运用其他感官,反而可以更贴近事物的本质与真实。」静熙顿了顿,续道:「况且……看不见的东西,并不代表它不存在。难道不是吗?」
「……但,有些东西,如果你能亲眼目睹,不是更好吗?」
「比如说呢?」静熙笑笑地反问。眼见为凭,对她而言,从来不是唯一的标准。
「比如说……我的脸。」殷远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了口,同时也执起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脸庞,「我想要你看见我长的是什麽模样……」
静熙刹那间愣了愣,其实她应该要立即收回手来,但她却没有这麽做,反而违反理智的劝告,有些踟蹰不定地用指尖描画着他的眼部轮廓。
「我……可以吗?」
「当然。」殷远点了下头,尽管明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贪渴地凝视着她深琥珀色的双眼。
从饱满的额头、略为突起的眉棱骨、挺直的鼻梁,到长短适度的人中、上下唇线条匀称的嘴巴,再配上平滑细致的皮肤,静熙透过指尖的抚触大致分辨得出,这肯定是一张清俊秀逸的脸。
「殷远,你有一张好看的脸呢。」她笑笑地给出结论,然後毫不恋栈地将手收回,置放在膝盖上。
瞬间与她切断了肢体上的联系,殷远感到一阵失落,却仍然为她的评语失笑了下,「但这张所谓『好看』的脸,或许太过招眼了,除了我死党和吴悠,没有谁能看得见这副皮相底下真正的我……」
「一切都是相对的,事实上,别人也只能看见你允许他们看见的部份而已。」静熙能够理解他的心思,却仍必须告诉他一点,「有句话说:『人心隔层皮。』这也是必要的……人心总有光亮不及的阴暗处,有时候小心翼翼地隐藏那些部份,除了要自我保护,也是害怕一不小心因此伤害到别人。」
「……」殷远不语,默默地咀嚼着她的话语。
「每个人活在这世界上,都是孤独的个体。即便走得再亲近,也总有对方无法触及的地方,那是能够自我喘息的、很重要的私密空间。而隔着这段距离,不也能更清楚地看清对方的样貌吗?」
「这样说也没错,只是,你难道就不曾渴望有个人可以接纳、包容你的一切优缺点?你在跟他相处时,心里不会感到有半点负担……」
「如果说我完全没奢想过,那就太矫情了。但,就像拯救你於绝症的捐赠者骨髓、让我重获光明的眼角膜,我会将之视作奇蹟,而非必然。」静熙端起柠檬水杯,啜饮了一口後,才又自嘲地开口:「我是一个盲人,很多事情,我心里有数。」
更何况,她还在跟威胁她生命的死神暗中较劲,在拔河过程中,只要自己多了个在意的人,就等同於让对方多挟持了「人质」,她实在没有多余筹码可以损失了。
「即使你看不见,那又怎样?我……还是有人愿意做你的眼睛,陪你走过一路风景……」殷远暗暗握拳,但短暂挣扎了一会儿,依旧未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心里话。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能不能看见,对我来说并不是那麽重要。」静熙眨了眨眼,也连带将一圈圈微微泛开的情绪涟漪压回心湖之下,「我……已经不再在意了。」
可是我在意!殷远在心里高喊着,却怎麽也说不出口。只能望着她澹静的容颜,不知所措地胶着了半晌。
「……静熙,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样笃信,只要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但,自从我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之後,我是彻头彻尾地相信了。就因为我还有着呼吸心跳,所以我才能认识你,而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事情。」
静熙沉默了数秒,再开口时,唇畔的笑降温了好几度:「这可不见得喔。说不定我是噩运之神的使者,会让你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又回归死神的怀抱……」
「呵呵,你真爱开玩笑──」
然而,殷远一句话还没说完,刹那间,极细微的「咻」一声响传入他耳中。随即两人所坐位置右侧的大片落地窗顿时裂出无数细密蛛网,然後砰地碎成一阵玻璃刺雨,方向不规则地飞溅而来。
可出乎静熙意料之外的是,殷远极其迅速地反应过来,在店内客人此起彼落的惊叫声中,飞快地冲到她身旁,伸臂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扑躲到一旁波及范围最小的角落,即便赤裸在衣物外的肌肤被划出一道道血痕,他依旧不肯妥协地圈护着她。
「殷远!你哪里受伤了?」静熙皱起秀眉,有些惶急地问。她闻到了血腥味,非常之近,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没事……」殷远边说边紧紧揽住她不安地四处试探的手,不让她触摸到那些小伤口流出来的血,以免她心生恐慌。但他凛冽的眼神却透过落地窗破口,牢牢盯着餐馆斜对面商务旅馆的四楼某窗口。
不意外地,他对上了一双充满幽森杀意的眼,尽管短短一瞬过後便又消失……
「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殷远?」让他箝制得无法任意移动,静熙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种程度的袭击,顶多只能算是小小的「警告」吧?她暗暗苦笑。
「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过是某个死小孩乱玩BB枪搞出来的意外嘛,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他故作轻描淡写状,谨慎地扶着她从满地碎玻璃中站起。
「我想,你还是……」
「我还是早点护送你回家比较好,对吧?」殷远打断她原本要说的,自动接话下去。
静熙不再多说,只是在心底默默地长叹一声,双眸不由自主地蒙上一层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