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姜薇安草草收拾了户外写生的画具,把大背包拎上肩就要出门,一心只想暂时离开这个充斥着交际应酬气味的环境,出去透透气。
行经客厅时,梅韵见她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纳闷地问道:「薇安,我们才刚回来,你又要去哪里?」
「喔……我突然想去後山走一走,顺便画画。」她半敷衍地搪塞道。
「薇安,齐叔已经在准备午饭了,你不吃饱再去吗?」欧麟看着她的表情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我还不饿。我先出门了,祝你们用餐愉快。」她几乎是边说边往大门走去,在这儿只有她是多余的,连留下来当花瓶都显得突兀。
好像在逃难似的,连她自己都觉得狼狈,可她有什麽办法呢?她也很想像罗静娴那样拥有优雅的姿态,但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千金,而她只不过是一只半路闯进大观园的丑小鸭,除了让自己尽量远离他们,她想不到其他能使自己心平气静的做法。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沿着山林中的蜿蜒碎石小径,走到一处可以眺望更远处群峰的平缓小坡,她决定就在这里随意涂鸦几笔。
将背包放在地上,从中取出一套木制迷你画架组好,再钉上画纸,一切准备就绪,她手中握着素描铅笔便随手画了起来。
但画着画着,她却发现自己笔下逐渐具体现成的图案远远非关自然山水,而是一个人的脸——不是别人,却是欧麟。
「呵,我画他干嘛?真是无厘头!」姜薇安看着米白色纸面上的欧麟——深邃有神的眼瞳、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唇瓣;这端正分明的五官轮廓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她以学画多年的绘画技巧将这张脸画得栩栩如生。
她不禁摇头失笑,顺手扯下那张画纸,轻率地揉成一个大纸团,往旁边一扔,图个眼不见为净。
还真是讽刺啊,当初教她用绘画的方式放松情绪的人,不就是欧麟吗……
「要是真的必须和他分开,我会变成什麽样子呢?」她喃喃自语着。
近日以来,这个不受欢迎的问题始终盘旋在她的脑海里鼓噪作响,尤其是梅梅阿姨上午对她说的那番话更是「提醒」了她,她要是再赖着不走,欧麟的终身幸福真的很有可能会毁在她手里。
——她也希望欧麟快乐呀!可是,可是……可是什麽呢?
姜薇安觉得自己的脑筋已经快要打结了,却没有任何结论。她乾脆抛下画笔,在一棵小树的树根处盘腿坐定,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筛射在她的脸上,形成明暗不一的光亮和阴影图谱。
她微微眯起双眼,眼神近乎放空,迷茫地望向远处群山,心底真正浮现的声音愈来愈清楚──难道她真的……非走不可吗?
是的,这就是她深藏於心的最原始、最真实的想法。
她实在是太习惯有欧麟的陪伴了,尽管先前她屡次试着延迟「回家」的时间,一个月、两个月,但最终欧麟总是会主动出现,不管她掰出再怎麽合理的藉口,他都会不由分说地拉她上车,让她感受到所谓家人的温暖。於是,她在无形中也变得怠慢起来,理所当然地认为──反正欧麟肯定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不过,她确实是没有理由继续当欧麟的「拖油瓶」,梅阿姨说得也没错,她的存在对欧麟而言是一种尴尬的阻碍;今天如果换作她是罗静娴,看见自己心仪的男人身旁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养女,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哎!她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优柔寡断了?姜薇安猛地摇摇头,打算暂时把这些不愉快的思绪抛出脑外,走一步算一步吧!了不起就是她和欧麟彻底一刀两断,自立自强过她未来的生活,无论欧麟在不在她身边,姜薇安依旧是姜薇安,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心中的盘算既定,姜薇安也有了再次振作起来的动力——情况再坏,也不会糟到哪儿去!以她的一身本领,日子绝不致於走到没有欧麟的庇护就过不下去的地步。这麽一想,她的心情也就好转许多。
「冬天的太阳,也不小呢。」这证明了地球照常运转,她的人生也依旧得靠自己走下去。姜薇安,振作一点吧!
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之後,她倏地站起身来,拍掉沾在身上的树叶和泥沙,拾起随手丢在地面上的铅笔,准备再画一张,不想浪费了难得独处的周末假期。
然而,当她抬起头来,视线范围内却出现了一道眼熟异常的身影——
啧!这时候应该在家陪客人「应酬」的他跑来这里做什麽?他还真是懂得「忙里偷闲」呢。
「你怎麽抽得出空来?我以为你正忙着招呼罗小姐。」姜薇安故作镇静地走向画架,重新铺上一张乾净的画纸。
「薇安,我以为你见到我应该很开心。」欧麟手里提着一个野餐用的竹篮,不介意地笑着走向她。
「我的心情是不坏啦!不过,你这个主人午餐吃到一半就开溜,罗小姐心里可能会不太舒服。而且我很好奇,你是用什麽藉口唬弄梅阿姨的?她难得会轻易放人。」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我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我就是佩服你这一点,老是有办法『解决』这种状况。」
「你刚刚都在画些什麽?」
「没什麽,画坏了我就扔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希望欧麟的眼睛忽然瞎掉,不要注意到距离他脚边不远的那个「报废品」。
「就是这一幅吗?」很可惜她的希望立即破灭,欧麟拾起被她揉成一团的那张画纸,迅速地摊开整平。
「嘿!那是我的作品,你应该先询问我要不要给你看!」姜薇安蓦地紧张起来,彷佛害怕心中的秘密被揭穿似的,马上跑过去要夺下他手中的画。
「让我看看有什麽关系?」欧麟仗着比她高上一个肩膀的身高优势,眼明手快地将画抬高到她捞不到的位置;待他看清画的内容,满意的笑容旋即在他的唇角扬起,「画得不错嘛!这位仁兄和我长得真像,连眼神和相貌都一模一样。」
「欧、麟!你少了便宜还卖乖!」她的脸颊有些发烫,不知是不是心虚使然,她索性别过头去,要看就让他看个够好了,哼!
「呵呵,别闹脾气了,薇安。画画的事情先搁在一边,过来吃东西吧。」他将这张布满皱摺的画仔细卷起收好,而後拉着她往附近树荫较浓密的地方走去,待她坐定,便打开竹篮,从中拿出一个份量十足的海鲜三明治,放到她手上。
「我还不想吃饭。」虽然早餐没吃,现在肚腹是有一点饥饿感,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进食的胃口。
「齐叔说你早餐没吃,再加上我们又打了一上午的网球,现在你一定得吃点东西,不然会把身体搞坏的。」欧麟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你放心,我才不会那麽想不开让自己活活饿死,只是没什麽食慾。」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很认真地问道。
「没有,我好得很。」
「是这样吗?你的表情不会说谎,一看就知道有事闷着。老实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麽?」
「如果我听你的话,把这个三明治乖乖吞进肚子里,我是不是就有权可以保持沉默?」她当然晓得欧麟会给她的答案只有一种,但她仍尝试着和他讨价还价。
「薇安,跟我耍嘴皮子是没用的。你先把三明治吃了,吃完之後再一五一十告诉我。」
宾果!这就是标准答案,果然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份三明治太多了,我吃不完。」
「那就慢慢吃,剩下的可以当作下午茶。」
「谁要听你的?不管,你得负责吃掉另一半。」他以为她真的会毫无异议地顺从吗?开玩笑。姜薇安将三明治从中间掰成两份,把其中一份硬是塞进他手里。
「真拿你没办法。」他摇头失笑,但仍是照她说的,替她吃了。
她慢慢地啃着三明治,却无论如何也嚐不出它原有的美味,一心思量着该怎麽对他启口。
「我知道你有时候很受不了我。」她吞下口中的食物,深吸一口气,终於吐出这句话作为开头。
「是呀!有时候我自认为对你比较好而做出的某些决定,你却坚持己见,硬是反对到底,只要一想到你张牙舞爪的样子,我就觉得既好气又好笑。」话是这麽说,而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却尽是包容。
「如果你指的是禁止我在学校里面当助教的话,那是你太大惊小怪了。我不是对你保证过好几次,我绝对会仔细考量自己的情况,才不会无故逞强,做出打肿脸充胖子的傻事,真的不懂你在紧张些什麽。」
「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薇安。你很清楚我有多麽重视你,不仅仅是因为我收养了你,更因为你在我的生命中占有很重的份量,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渡过大学生涯,就像与你同年纪的其他同学一样。」
「……欧麟,你的话让我很感动,真的。但对我而言,会不会言之过重了?」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一个人生命中的重要存在可以是复数的,而我说不定只是一个……在你某个人生阶段里碰巧经过的过客。」
「薇安,你究竟想说什麽?」欧麟的神情凝肃起来,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她深呼吸数次之後,沉重地开口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好了,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不晓得你有什麽想法,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对你说——你要不要考虑中止你的监护人身分,结束我们之间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
欧麟听闻此言,整个人颇受震撼,怔然,久久无法言语。
「不是说和你一起生活不好,相反地,你对我的好足以让全世界的人羡慕至极,用『天大的幸运』来形容都不足为过。可是年复一年,我开始渐渐发觉,我再这样依赖你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拖累你。」她再也坐不住了,将吃了一半的半块三明治放回竹篮里,来回踱步。
「你以为这种莫名奇妙的理由能够说服我?」欧麟的神色瞬间黯沉,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僵硬。
「欧麟,我现在并不是在说服你,而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她很认真地望着他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我真的想不出来为什麽你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
「薇安!我曾经向你解释过很多次,我很满意目前的生活形态,不认为有任何需要改变的地方。而我一直保持单身也绝对不是因为你,纯粹是我个人的选择。」他明白她又往牛角尖钻了,轻叹一声,也跟着站起身来,疼惜地抚上她的脸颊。
「不,不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正常。」她拉开他的手,用力地摇摇头。
「什麽叫做『正常』?什麽又叫做『不正常』?」
「一个事业有成的好男人身边应该有个红粉知己,这叫做正常;一个年近三十五岁的男人因为快要成年的养女而蹧蹋了认识异性的好机会,这叫做不正常!」
「这是一般普通人的价值观,你却深信不疑吗?」他反问。
「问题是,我生活在平凡人占绝大多数的世界里,不可能不受影响而自行其是。」
「那麽,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目前的关系……让你觉得很痛苦吗?」一丝抑郁飞快地自他眼底闪逝而过。
「……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找到一个可以长久陪伴你的人。」不知为何,她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感到有点呼吸困难。
「这麽说来,是不是我结交了女伴,你的心理负担就会减轻一些?」
「可你从来不是我的心理负担,欧麟。」
「但你显然为了我的事情感到非常困扰。」
「算了!随便你怎麽说吧。反正总有一天,我也会认识一个好男人,说不定我最後还会嫁给他,到时候你就不必再替我烦恼,那样结果也是相同的。」她不受控制地说出这番话,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但嘴巴就是停不下来,昭示着潜藏在心底的那股隐隐不安。
欧麟的神色瞬间冷凝,脸部线条也变得异常僵硬。
两人之间维持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嘿,你别这麽严肃嘛!目前这也只是我的想像而已,说不定我心目中认定的好男人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你是唯一的例外啦!」
「你就这麽想和我撇清关系吗,薇安?」欧麟倏地站起身来,从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由於阳光炙眼的缘故,姜薇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她当然不想,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不能再继续拖累他。
「我都明白了……待会儿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别画得太晚了。」欧麟拎起竹篮迳自往下山的碎石小径走去,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竹篮中静静躺着那幅为他而画的素描,此刻竟让他感到万般滞重。
这一天可以说是他们俩相处多年至今,气氛闹得最僵的一次,姜薇安原本已经不是太好的情绪又更加心烦意乱。
「老天!我到底做了些什麽?」她充满挣扎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他远离的背影,害怕自己会因为再多看他一眼而心生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