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兔子請你跑慢一點 — 第十七回

正文 兔子請你跑慢一點 — 第十七回

心情不能受他们的影响,他们不过是一组名词,并无实际的意义。

勇志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不断向脸上泼洒大量冷水。

镜子里映照的脸,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差那麽一点点,多听父亲讲两句,先前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勇志在临界点拉回了理智。

擦乾脸後,轻松冷静回到座位上,表情仍然僵硬,但迟钝且忽视他的父亲是看不出来的。

回到住了14年,20坪的三楼公寓住宅,勇志已经戴上一张做工精细的面具,毫无破绽跟着父亲进门。

一个顶着浓妆,身材有点丰腴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V领的红色洋装,晃动着硕大肥满乳房快步跑到门边迎接自己。

「你就是勇志,果然像你爸说的,又高又帅,听说你的成绩一直维持全校前五名,我们家永达要是有你一半聪明不知该有多好,爸爸,你说对吧?」

她嗲声嗲气跟父亲撒娇,拉近距离再看,她化妆的技巧差劲,一味求白晰,一股脑将偏白的粉底往脸上涂,忽略了掩饰脖子上焦糖黄的肤色,远远就能看出两层颜色强烈不协调感。

跟母亲比起来不知道糟糕了多少倍。

审美眼光低劣,不是勇志最厌恶父亲的地方。

那副完全当作勇志不在场,色迷心窍盯着她胸部瞧的低级样子,令勇志觉得胃一阵搅动烧烫,他得极力抑制才能压下冲刺到喉咙的一股作恶的猛烈力量。

「宜达呢?」

「骑他的摩托车出去了,说是要送同学去火车站。」

「你有没有提醒他要记得上大锁,再被偷我可是不会再买给他。」

「我早就叫你别买给他,国中生骑什麽摩托车,想说,被偷正好,以後他就不会到处乱跑,是你自己又跑去买一台,自己溺爱小孩,还怪我。」

他们边说边笑,你一句我一句在勇志面前打情骂俏,完全当他是个外人。

父亲有闲钱买奢侈品给别人的孩子,却置亲生儿子於不顾,一辆摩托车算三万好了,两台足够勇志半年生活开销,外婆一早去市场卖菜,一天利润都不见得能赚上一千块。

俗艳的阿姨领着勇志到从前房间去,布置装潢面目全非,床上、地板堆满了漫画跟穿过的旧衣服,电脑桌上画面停留在线上游戏,msn对话框里充斥满满脏话与注音文,空的雪碧铝罐上头有残留的黑色烟灰,这就是父亲口中乖巧伶俐的好儿子?

在阿姨七手八脚忙着收拾房间时,他突然怀疑自己一路维持的成绩,中规中矩行为,不让人操心是种错误。别说关心了,父亲连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在干什麽?我做的事是为了我自己,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达到自我要求即可,不需要被肯定。」

勇志叮咛自己要提高警觉,这个狭小的密闭空间内,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会拖进会使人情感涌生懦弱的泥沼里。

勇志的『弟弟』,游荡到晚上十点才回家,勇志洗好澡,不管父亲反对,说自己脚太长,睡床会难受,要了一个软垫在地板打地铺倒头就睡。

盼望一觉到天明,赶紧离开这个令自己浑身不自在的地方,睡不到十分钟,门外传出他们一家三口开心玩wii家庭电视游乐器的声音,尽管阿姨一再要他们父子降低音量,安静不到几分钟又听到哄堂大笑声。

幸福的家庭生活,听在勇志的耳朵里,像是彻夜不停的钻地噪音,他不自觉拿起手机拨电话给何雪,一接通,旋即意识到不应该妨碍她睡眠,迅速挂断电话。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因为震动发出嗡嗡声响。

「找我啊?」

何雪一发现是勇志,很快回拨。

「还没睡?」

唯恐被发现自己没睡,勇志摀着手机轻声说。

「我今天趁我妈不注意偷偷把安眠药藏到枕头里。」

「这样好吗?」

「它的作用只是帮助睡眠,我要是睡的着就不用吃。」

突然阿姨尖叫:「啊!都是你害我死掉了。」

「你们在玩电动啊?」

何雪听到欢笑的声音问。

「他们在玩,我在房间睡觉。」

勇志口气变得不耐。

「你不开心?」

「嗯!」

「我可以问为什麽吗?」

「我好想冲出去扯掉电线,要他们闭上嘴。」

从未听到勇志如此暴躁,何雪静默任由他宣泄情绪。

「你不用管我,我过一会儿就会平静下来。」

「说什麽话,我能不管你吗?我们是接过吻的交情了。」

何雪这边说完,就因为察觉到邻床妈妈在窃笑,像是从溜滑梯滑下似地,躲进棉被里。

勇志房间的把手被转动。

「有人进来了,我先挂断,有事明天再说。」

匆匆按下取消键,行踪却已经被父亲发现了。

「还没睡啊,还是睡着了被我们吵醒。」

勇志坦然挺起半身,门外光线太刺眼,眼睛适应後,清楚看见有个男孩从客厅窥探着自己,阿姨从背後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催促他走向勇志

勇志觉得像是被五花大绑,眼睁睁看着一只剧毒龟殻花一步步逼近自己,神经紧绷快要断裂却无计可施。

「哥,你好。」

听到他叫唤,勇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生平第一次他渴望有人来拯救自己脱离这个困境。

电话在这个危急的时刻奇蹟似地再度震动。

「我坐上计程车了,但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更重要的是,我身上一块钱也没钱,你等一下。」

何雪在台北街头漫无目的游荡,他将手机交给司机,好让他知道应该开往何处,以获得他应得的车资。

勇志把住址告知司机,在父亲他们搞不清楚状况前,说有急事有出门,拿着钱包飞快到巷子口等待。

十二分钟後,何雪到达了,他没让她下车,自己反而坐上车,请司机开到忠孝东路四段的统领百货,主要干道上百货公司及商家纷纷关门,熙来攘往热闹街景从大马路平行向後方的巷子移动。

小吃摊、电玩店、林立的泡沫红茶店,吸引着无数彻夜不眠的人们流连驻足。台北有一大群昼伏夜出的夜行性人类,到深夜时分一一花枝招展出现,久居在作息规律的乡间,何雪聚精会神看着前所未见的景色,傻呼呼跟着勇志进入一家茶店里,隔壁桌的上班族热中在牌局中,菸盒下压着百元钞票,盒子周围是随意摆放的十元铜板。

点了两杯饮料,薯条、萝卜糕跟一大盘毛豆,勇志用手掌在何雪眼前挥舞,把她的注意力从邻桌叫回到自己身上。

「好多人在打牌。」

大老二、十三张,上班族常拿扑克牌作为消遣娱乐,小赌增加游戏的乐趣,最重要抒解压力跟打发时间。

「在这里很正常。」

「你常来?」

「以前偶尔同学的哥哥会带我们来玩。」

「国中?」

何雪难以想像13、14岁的年纪在深夜外出。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无聊,朋友找就出来闲晃罗。」

勇志回到正题。

「你这麽晚溜出来做什麽?很危险耶。」

「还不是你在电话里听起来闷闷不乐的,我担心到睡不着觉,乾脆跑来找你。」

「身体没问题吗?」

「我有带药。」

「医院的管理也太松散了,居然让病人轻松在半夜逃跑。」

「我可是历经了千辛万苦。」

何雪不服气地说。

「喝完饮料我带你回医院去,搞不好他们正翻遍整个医院在找你。」

「我留了纸条说我出去一下,还留了我们两个人的手机号码,有事护士会先打电话给我,她们不会笨到惊动医院。」

「看不出来你会耍心机。」

「好难听喔,要说我聪明伶俐。」

「总之,谢谢你及时赶到救了我。」

在勇志说出感谢时,服务生将餐点一一送上桌。

「你就用吃的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会不会太小气了点?」

「知道了,我会再找别的方式回报你的大恩大德。」

「我是开玩笑的,究竟什麽事惹你生气?」

「拜我那个白痴老爸所赐,他把我丢在台东不管,自己跟另外一个女人同居,要是这样就算了,他还她顺便养了她的儿子,大摇大摆让他住在我房间,像是当我死了似地。」

得到畅所欲言的机会,勇志毫无保留,将心里的不满愤怒倾吐开。

外公过世时感到的怅然若失,仅仅让他红了眼眶,尽管他知道那时,得挤出眼泪哀悼死者,眼泪不却听话,顽固留在身体里。当时,他为了无法用哭泣来表达内心的遗憾不舍,感到悲哀不已。

和何雪说着说着,久违,几乎变得陌生的泪水,居然像是经过一场雨的石斛兰,从花朵边缘潺潺滴落到桌面。

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让勇志觉得委屈,快要一百九十公分的庞大身躯,像是被人对折再对折,捏成一团塞到厕所的垃圾桶里,等着隔天被丢弃。

母亲一次,被父亲连续抛弃两次,天底下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吗?虽然外婆随时敞开双手等着他回家,但一想到,总有一天她会被迫撒手离他而去,莫名,比勇志身体还要巨大数千、数万倍的阴影笼罩住他,吓的他动弹不得。

这就是他对任何事,身边的人都摆出一副无所谓,无动於衷的傲慢的真正原因。

害怕失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别去拥有,想要的慾望也要抹除乾乾净净。

在女孩子面前落泪让勇志难为情,随手抽了摆放在桌上的红色纸巾擦拭,却没用在自己脸上,他湿着一张脸,彷佛在替一幅年代久远的美丽名画,拨去沾附灰尘似地,诚惶诚恐抹去滞留在何雪脸庞宛如倾盆大雨的眼泪。

「对不起,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能为你做些什麽。」

何雪替勇志抱不平之外,想要做出具体能让他好过一点的事,绞尽了脑汁却一无所获,慌乱着急下又不争气哭了。

「你的泪线肯定装了遥控器,说哭就能哭。」

勇志笑着说,不是被啜泣声给逗笑,悲伤只会带来更大悲伤,令他重开笑靥的原因,是因为看见何雪真心为了他而难过,被人深深的在乎,慰藉了他受伤的心灵。

「就跟你说我是天生的,谁希望变成爱哭鬼。」

她接过面纸,熟练将眼泪吸乾,一手一张将纸垫在下睫毛,承接陆续向下滑落的眼泪,模样逗趣滑稽。

因此勇志笑得更开心了。

「你今天不是问我,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我有答案了。」

这句话将何雪的泪线打了个结,瞬间止住眼泪。

「你的心情比较重要,那个有空再说。」

「你不想听?那算了。」

勇志顽皮吊她的胃口,悠闲喝了口冰凉的蜂蜜水,将微温的马铃薯条,逐根送到嘴里咀嚼。

「你想说也没人能拦你啊!」

经过五分钟,何雪终於忍耐不住问。

「超想说的。」

「快说,忍太久会得内伤的。」

「我有信心会是。」

他给了个模拟两可的回覆。

「什麽嘛?敷衍我。」

像是赌气般地撇过头去,上扬嘴角却藏不着笑意。

勇志预备好了,假如她继续追问的话,他会在喜欢跟爱两者之间,挑一个说的出口的词汇来说:

可惜她没再追问,虽然省下说出会让自己害臊的话,勇志由衷觉得可惜。

听到自己说喜欢或是爱她,她会露出喜孜孜的甜蜜表情,她开心,他会感同身受,跟着快乐起来。

冲着这份同理心,他就能相信这份爱慕之心发自肺腑,实话实说又让她喜悦,何乐而不为呢!

而这份信心的由来?

他发过誓,绝不让人看见软弱的一面,不会亲口说出对父母的怨恨,她轻易解除了这个誓言,撤除自己心防的那个人,不抵抗让她长驱直入的理由,如果不是爱,会是什麽?

勇志拎着何雪回到住院大楼,到护理站跟值班护士小姐道歉。何雪穿着便服大摇大摆溜出去又回来,吓坏了护士,在何雪再三保证不会再犯,而她们也不愿被家属知情後,向上投诉遭到训诫,既然何雪平安回院里,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她从没离开过。

他们达成协议,请护士小姐在病床旁加一张便床,让勇志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回去拿行李。

勇志人缩在狭窄的空间里,却睡的十分香甜,甚至做了一个好梦。

他梦见自己在学校运动场参加赛跑,遥遥领先,回头看所有人都在遥远後方死命追赶,他觉得无趣,渐渐放慢速度,後来乾脆改成散步,就在他准备完全停下脚步等落後的人时,一尘不染的PU跑道突然扬起一阵沙尘爆,何雪像是飞似地从自己眼前跑过,他被灰尘燻的睁不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看见何雪通过弯道正在转进直线,朝终点做最後冲刺。

他开始拔腿直追,脸上没有丝毫不甘心,反而挂着满满笑容,幸福看着她抵达目的地。

这是他做过最棒一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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