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阴得很厉害,我不懂,为何云都积了这麽厚一层,却还不下雨?
惟没再回教室,许逸阳替他提了书包到校门口,我在窗口看到他伸手递给她,她却粗鲁地抢过,大力丢进车篮,飞快地骑走了。後来许逸阳回来,静静地,发怒地坐回位子。
我们再也没说话。
我的新朋友们在放学後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终於来关心我了。
「怎麽了?你哭得很难过。」
「是不是苏惟又发脾气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做,明明早上还决心不说她坏话,但──
「她不喜欢我交朋友,谁都不能,」我抖着唇,怀着罪恶感说:「她太坏了。」
「噢!拜托!怎麽这麽自私。」
没错,自私,我也这麽想。我第一次对惟的坏话完完全全地认同。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
没有人和我一起上学,这样的早晨下雨了。我在半路上掏着书包,发现两个轻便雨衣,顿时望着发愣。有什麽用呢?已派经不上用场。我们的友情一开始便特别畸形,所以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特别脆弱?
我知道的只有昨天的事绝不会一点影响也没有,至少老师注意到了。中午时他把我叫到外面,手上拿着好多考卷,我大概知道会发生什麽事。
他说:「你们都高中了,还搞什麽鬼?」
他从没用过这种态度对我,一次也没有。他大力地翻开考卷,指这最上面那张。我的,满江红。他生气地说:
「二十五分!你从开学到前天也没低於五十分!看这是在做什麽?这题只要再一步,还有这题,用公式法就能解决,你都没写下去了,到底在做什麽?」
我低头,什麽也没说。
「还有……唉,你看看这个。」他突然泄了气,无力地把下面的考卷塞给我,疲惫地说:「你自己好好看看,你们到底要让我怎麽说?」那是三张红红的,比我二十五分更红的,苏惟的考卷。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当拿在手中,放在眼前,那三张零分考卷再真实不过。
「你觉得这是为什麽?」老师透过镜片,用烦恼到再不能烦恼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说话,垂下拿考卷的手。不想看到。
「听说你昨天体育课也没上,说膝盖痛,但我昨天明明看你很快地跑走。」他很生气。「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样作是错的。」
既然你那时明明被我撞到,也看到我哭了,那为什麽你还要质问我,对我发脾气?
「我那麽关心你,还去问同学发生什麽事,却发现你居然这样。」他叹气。「我到底该说什麽?」
我想,你应该什麽也别说,因为老师,我现在只觉得你很烦。
午休过後接着又是老师的班会课,刚才我一句话也没回老师,只是哼哼喔喔,他一定觉得我变坏了。事到如今才懊恼後悔又有什麽用?真的好烦又好累。这时有人叫我了,是讨厌的许逸阳。
「你昨天为什麽那麽作?」他冷冷地问。
我顿时恼了,许逸阳,你就只关心自己喜欢的人!
「关你什麽事……」
只看见他责备,埋怨地看着我。「你就为了这点事跟她吵架,陆寒天,你怎麽这麽傻?」
「我傻?」
我陆寒天只是小事,惹苏惟难过,是大罪大事。
那年他狠狠地伤了我,现在又是。
「你又懂了?」我真的委屈到极限了。「她不让我交朋友,她想控制我,她自己什麽都有却要让我什麽都没有!而且,我告诉你!」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锺情锺意的苏惟──「她根本不喜欢你!」
他顿时傻了,呆呆看着我问:「你在说什麽?」
当时他傻去的脸,一直都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
*
老师果然对我灰心了,因为班会课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仅仅一眼也没有。
让我多麽心痛。
下课後发呆了许久,然後才落寞地走到洗手间,我需要冲脸,一把又一把。
「她们真的很糟糕……」
「对啊,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闹什麽脾气。」
我还没走进去,就在门边听到往停车场楼梯传出的声音。那声音我认识!我悄悄看过去,得了证实,是那几个女生聚在一起。
「苏惟个性真的很差,阴晴不定又爱生气。」
「对啊,原本以为陆寒天很可怜,被她绑住了,结果她也满任性幼稚的,赌气、乱哭,还说苏惟自私,好歹她们还是那麽久的朋友,」是那个叫我带她买礼物的女生。「她这样也算背叛朋友啊。」
「而且她昨天明明不是膝盖痛,我跟老师说的时候他都吓到了,我也是啊,我本来以为陆寒天是乖小孩。」
我转身就想逃跑。
这时有个高高的影子走近我,皮鞋踩进我视线,开了口,是许逸阳冷漠地说:
「你看吧,早该知道会这样。」
我抬起愤恨的脸瞪着他。每个人就只会当我是个可怜傻瓜!我用力推开他大步跑走。
以前老师说过要留点好事给人探听,因为不管你做什麽事都一定会有人看着,也许他们表面上没说什麽,但心里一定自有定论,
我觉得许逸阳就是在看我好戏的人,他确实是从头到尾看到这件事了,也一定在心里有定论了。
例如陆寒天是个肤浅的女孩。
我跑着跑着,又是那条熟悉的路,是那条我常开心到跳着走的,往老师办公室的路。他就在前头,我得再更用力更用力地跑,即使要使尽全身最後一丝力气。就我刚刚表现得那麽不受教,现在我还是只想找老师。已经很近了但我没有慢下来,而是故意狠狠撞上他,两人都跌倒。
「噢!」他手撑在地上不至於摔得严重。「谁呀?」然後看到跪倒在地的我。「寒天!」
我痛哭。
「你怎麽了?别哭。」
我突然想到就算他对我再好终究也只是老师,毕业後便难保联络,而到了那时我便什麽也没有,没有陈华,没有许逸阳,没有朋友,没有惟,没有老师,什麽也没有,只剩下孤孤单单的我。
「你怎麽了?别一直哭,慢慢讲清楚。」
不行,我可怜又自卑,我是在你苦口婆心说教时还嫌你烦的坏学生,这些我都不能说。
「我们去没人看的地方冷静,好吗?」
我抽抽噎噎什麽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点头。
*
於是我整整一节课都和老师在一起,在不会有人看到的休息室里。
「你最近真的很奇怪,难道都不能跟老师说你发生什麽事了?」
我摇头。
「……唉。」他摘下眼镜,揉揉眼。「不管你在做什麽事,都要记得想到老师不想看你这种样子。」
我咬牙抓紧裙摆。
回到教室要进门的那一刻,我居然一步也踏不进去。同学会怎麽想我?制造麻烦?那些女生又会怎样?我一点也不想踏入,好像每个人都在注意我。可是我又想起老师以及我咬牙立下的誓言,绝不再让老师担心。要坚强,要坚强,於是握紧了拳,硬了最大的头皮走进去。
一切就像空气一样,如此透明,毫无影响到令人心惊,完全没人理我,没人理我,他们自顾自地吵杂。
我感觉自己的存在已完全凋零。所谓的朋友不理我,许逸阳不理我,就连陪在我身边那麽久的惟也不可能再原谅我。
根本没人在乎我,我还剩什麽?
一直到放学我都没开口说话,因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曾如此害怕一个人也没有的孤单,所以发誓一辈子都不能放开惟,但如今一切都在我这些日子错误的操弄之下完全崩塌。人都走了,灯也暗了,我缓缓收拾书包,变成了真正无药可救的阴沉。有细碎脚步声向我走来,这节奏太过熟悉了,我羞愧地低下头,无颜面对。
「陆寒天。」苏惟冷冷地叫着我全名,这是从我们国中後第一次她又叫我全名。
「我没有朋友了。」我痛苦地闭上双眼。「连你也不是。」
我所有的错误都是自作自受,总有一天她也会受不了得抛下我,对吧?
然而我意想不到的是,她那双冷若冰霜的眼居然开始慢慢融化,融化到流出眼泪,眉毛都纠在一起,双唇颤抖,她慢慢走近我,泪水接连滑落。认识这麽多年,数不清的日夜,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