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光角落 — 微光角落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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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角落21

21

「怎麽会搞成这种状况,你们没事吧?」怀抱着满满的担忧,我问于旭文。

最後我还是连一片披萨也没吃到,陪着他走出店门口,一路上到处张灯结彩,跨年夜的晚上,彷佛全台北人都走出门来,还有更多来自外地的观光客,大家都挤在这原本就狭隘的城市里,不但马路上车潮动弹不得,连捷运站入口也人满为患。

我们顺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摇摇头,不怎麽说话,肩膀松垮垮地,一点朝气也没有,整个人就像游魂一样,跟着我在台北街头飘来飘去。刚刚离开前,我请他在店门口稍等一下,自己则跟碧姊打了招呼,而她也答应了。

在附近绕了好几圈,却没有想走进哪家店里聊聊的心情,最後于旭文乾脆坐在路边的花圃栏杆上,点了一根香菸。

「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抽菸的。」我忍不住说,而他点头,说开始工作後的这几年,偶而应酬时会抽上几根菸,但没什麽菸瘾,後来则是发现,心情郁闷时,如果抽根菸,似乎就会舒坦点。

「多吐几口烟,也许就能把烦燥的心情吐出去。」他吐出一口烟,顺着晚上渐起的凉风飘散,看着那阵白茫,他叹气说:「不过我看这些烂心情在吐完之前,大概就会先得肺癌了。」

我後来终於明白瑾瑜会大发雷霆的缘故,果然是因为情绪上的迁怒。跨年这一天,她店里的生意本来就很忙,但从一开店就诸事不顺,过中午後,于旭文打电话去跟她确认傍晚的行程时,瑾瑜的口气也不怎麽好。她似乎不是很能赞同自己请假外出的这件事,但于旭文摇摇头,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这之前,瑾瑜老是漫不经心地把事情都丢给他处理,而元旦日我们公休,更接下来的几天,他则要忙着总公司的人员培训活动,根本再挪不出时间来挑婚纱了,所以千拜托、万拜托,才让瑾瑜点头答应,今晚勉强拨出时间来,先挑选好婚纱照的照片。

我告诉于旭文,他如果真的很懂这个女人,就千万不该在这种时间点上,还要她放下工作,出来帮忙料理婚事,可是他反问我:「婚纱照的主角是新娘,选些什麽照片,应该让她来决定。这不也是你一再提醒我的吗?」

我默然无语,陪他叹着气。于旭文又告诉我,接下来还有一堆琐事,瑾瑜已经全都下达了指示,剩下的只要他按照步骤完成,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那麽婚期理当不会受到影响,她也可以放心出国。

「这种重要时刻,还有什麽要紧事,非得让她出国不可?」我提出怀疑。而于旭文告诉我,那是因为瑾瑜家的生意这两年正积极扩张海外市场,在全世界都努力推行环保概念的这当下,素食变成一种世界性的风潮,所以她父亲筹划了好久,决定参加一个美国的餐饮展览活动,并且要与几个合作对象洽谈开设国外分店的事宜。

「难道他们派不出任何人,却非得要她去不可?瑾瑜的父亲是怎麽想的,他难道不晓得自己的女儿结婚在即,应该以终身大事为优先?瑾瑜难道也认为在美国开分店的事,会重要於自己的婚事?」我皱着眉头。

「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拿去问他们父女,恐怕他们都会跟你点点头,说事业确实比家庭重要。」于旭文苦笑。

我从以前就对人挤人的场合没有兴趣,所以从没参加过任何一次跨年活动,而许多人所追求的新年第一道曙光,也从不是我所在乎的东西,反正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几点几分、在哪里看到又有什麽差别?所以这个晚上也不会例外。我捧着马克杯,轻轻啜着一杯热牛奶,站在二楼阳台边,看着全台北的繁华喧嚣,预期这城市今晚应该是没有宁静的一刻了。但我不想挤在人群中,也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看着于旭文慢慢地走远时,我拎着包包,搭上计程车,花了比平常多上一倍的时间,回到家里。

那是我们最近以来,唯一一次短暂的聊天,不想错过机会,虽然有点不是时候,但我依然问了出口,在那个街边,我问于旭文,如果充满了那麽多的无奈与压力,为什麽他不能鼓起勇气,一生就这麽一次,大声地摇头拒绝?到底他有什麽不可抗拒的理由,非得结上这个婚不可?我跟于旭文说,交往两年多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肯定也并不短,从瑾瑜的个性与观念,一直到她家的整个状况,这些应该都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如果那些都和自己的观念如此扞格,那麽,为什麽到现在了,他还要一步步地把自己往死胡同里推进去?又为什麽非得去承受这些压力不可?

这问题让他沉默许久,但却始终没有开口,晚风很凉,吹得我衣衫飘动,抓起头发,随手绑了马尾,我一点都不想退缩,就是要站在他面前,想要他告诉我一个答案。

「这样吧,如果我不是庄歆霓,只是一个很知道你这些事的朋友,那麽,当这个朋友这样问你时,你会怎麽回答?」等了好半晌,我几乎快要失去耐性,于旭文老是坐着,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抬起来看我,只是注视着地面。他的表情透露着煎熬,我猜想那是因为他当然有答案,只是在我面前说不出口。

「说说看,好吗?就算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也想知道一些原因,到底你有什麽非得娶她不可的理由?」在我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种可能,是于家长年来的经济压力,逼迫他非得娶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还是他希望自己能够因为这场婚姻,从而晋升富豪名流之家?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我可不相信于旭文会是这样的人。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那是庄歆霓耶,是我以前喜欢的那个女人耶,毕业这麽多年後,她居然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这算不算是上帝的巧妙安排?祂认为我不该走向那个预定的目标与结局,所以才故意安排,让庄歆霓又一次出现,会不会是?」一点也不看我,他像在自言自语般,说着:「我有很多次,都忍不住要向上帝祈求,请祂多给我一些提示,好让我知道自己能怎麽做,但祂总是这样,什麽也不肯明白地告诉世人。」

我没有说话,好不容易盼到他开口,所以我决定安静,让他继续说下去。于旭文从菸盒里拿出一根香菸,打火机也握在手上,但他不急着抽菸,又说:「我不敢选择庄歆霓,这中间考量的原因有很多,但最大的问题,大概是因为我不能很确定自己现在所见的这个庄歆霓,到底还是不是以前的她?漫长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很多事,或许她也正怀疑着,不晓得现在的于旭文还是不是以前的于旭文。」

我听着点点头,但依旧没接口说话。这种怀疑我也有过,只是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才知道原来这问题对他而言一样如此重要。于旭文还是不抬头看我,彷佛只要一跟我对上视线,就会失去继续说话的勇气似的。

「毕业六年多了,六年多来,我们早已经走出了各自的路,而这两条路从没交叉过,是没有接触过的平行线。六年多来,我们在这城市里始终相安无事,各自过着还算可以的日子。那麽,我们有必要去为了对方而改变些什麽吗?改变了又如何,会更好吗?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就算她曾经告诉我,人生有时候需要的就是一点意外,但我们怎能保证那样的意外会不会造成更好的结局?我常常在想,如果这一切只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更难抹灭的伤口,那麽,我倒还宁愿疏远点,朝着自己本来既定的方向继续走,这样就好,免得让她受伤。

只是,尽管我很多次都这麽告诫自己,可是却无法自拔,一边想把脚抬起来,抽离有庄歆霓的世界,偏偏另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更重重地深陷下去。我甘愿吗?我很甘愿,能在自己结婚之前,好好地爱一个自己爱了很多年,却从来没真正在一起过的女人。这很自私,非常自私,而且可耻,但我却忍不住。如果上帝因此而必须给予我相对的惩罚,那麽我也愿意坦然接受,我所在意的,真的,真的,就只是庄歆霓会不会因为我自私的感情而受到伤害而已,可是我却忽略了,在我这种矛盾的心态下,其实是给不起完整的爱情的,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因为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问我。于旭文自顾自地说着话,香菸挟在他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点着。他双眼凝视着远远的方向,叹口气,摇头说:「以前,我公司有位同事,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那时候我还在心里偷偷地瞧不起人家,认为那样的男人未免太烂了,但後来,自己真的遇到了,才会晓得,原来爱情没有对错可言,如果非得要去计较的话,那大概也不过就是甘心与不甘心、舍得与不舍得而已,而这些都如人饮水,外人根本无从置喙,也没资格发表意见。所以,上次我也才会那样问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放弃我,去跟更适合你的男人交往,因为我们之间的事不能让外人评价,这个建议也没人能对你说,所以只好由我开口来提,但你也明白,那绝对不是我希望的结局,因为我很自私,我想要在这片刻里还拥有你。

至於我为什麽非得结这个婚不可,坦白讲,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我个性太烂,从来也没有勇气,去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别人怎麽安排,我就跟着怎麽走,奴性让我失去了自我,所以不懂得自己原来有拒绝的权利;但或许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我其实并没有不爱瑾瑜,甚至我可能反而还很爱她,因此才愿意包容或接受这一切。

不过话说回来,在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的这当下,『爱』这个字与它所包含的意义,反而显得很模糊而陌生,我没办法去思考这麽哲学性的问题。换个现实点的角度,也许我只是心里还有一点期待。」他忽然仰起头来,看看台北的夜空,但视线依旧不与我交及,又说:「我可能还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认真地期待着,期待着跟她结婚後,一切都会更好。人家不是都说吗,男男女女们,结婚之前,或多或少都会出现这种焦虑与矛盾的心理。我在想,她是不是也正因此,所以脾气才差了点?结婚之後,一切安顿下来,也许就会好了吧?很多我跟她交往时,两个人不断构筑过的梦想,应该还可以一起携手往前去实现吧?是不是呢?正因为有那些期待,所以我才能撑到现在,虽然有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跟我一起编织过的想像画面,但我没忘记,而且好几年来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要将想像实现吗?既然是这样,那麽,结婚前这段时间,不管压力多大,身为一个男人,难道我不应该咬紧牙关,努力去保护着她,让她专心地忙着自己的工作,然後我就安静地、悄悄地,把这些难题全都解决了。这不是一个好的男人、好的丈夫所该做到的事情吗?只是我在一边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逃开,因为我累了,因为我很厌倦,也因为我发现自己的一颗心里,竟然同时住着两个人。」

从我住的地方看不见台北跨年烟火的壮观景象,但晚上十二点刚过,新的一年正式开始,我却觉得外面的空气中,彷佛弥漫着一股烟硝味道,看来就算不出去庆祝跨年,这种新年的气息也一样会飘到身边来,逼得我不得不承认,原来一年又过完了,原来新的一年就这样逼着人,以一种非得接受不可的无奈心情,去接受它的到来了。

关上阳台的窗子,放下马克杯,我叹了好长一口气。客厅已经熄灯,今晚没有看世界的心情。本来想从架子上找张唱片,听听音乐也好,然而电话响起时,阿昇兴奋地大喊着新年快乐,让我耳膜一痛,差点就飙出脏话来。

「如果你注定了只能是别人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你会怎麽做?」对他兴奋的一连串祝贺之语全都充耳不闻,什麽垦丁、什麽晚会,还有什麽歌星与烟火之类的屁话,那些我都完全不在乎。

「插曲?」他在电话中愣了一下。

「对,就是插曲。」我没好气地问。虽然也很想跟他说声恭喜,超级大宅男居然知道要出门跨年,真是可喜可贺,但我真的没说屁话的心情。

「那我先问你,这首插曲,会不会是一首很美的曲子?」

「凄美也是一种美,对吧?」我说:「美到可以写成小说了。」

「那就让这首曲子好好地唱完吧。」而他说。

-待续-

若我只能是你生命中最美的插曲,那──我愿意是最美的曲子,为你而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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