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二十九

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二十九

孙悟空泄愤般踹起雪来,烦躁的来回踱步,之後手圈在嘴旁喊着「陶老妖给老孙滚回来」,喊了几次仍得不到回应,最後才认命的垂下肩膀,走到袁苍身旁,蹲下身子搂紧他。男人表情一愣,却没有挣扎开来,双眸沉寂,宛若不见天日的枯井。

她意欲给予安慰,却惊觉自己有口难言,这苦闷情绪的滥觞已不知去向。

「唉,十三,就剩我跟你相依为命。」孙悟空把脸埋在他身上咕哝,接着用力拥抱他一下,抬起脸来对着努力要站起身的她说,「……小娃子,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以後,看你是要找个夫婿嫁还是怎麽着,总之不要再想起有关於这里的事情,这样对你比较好。」

她的腿已让雪水浸得没什麽知觉,站起来仍有些摇晃。闻言她一语不发,面对袁苍沉思。

「不。我要去找他。」

孙悟空正挠着红发想该怎麽送她回去,嘴里犯嘀咕,听见她微弱却坚定的回答後睁圆双目,彷佛她说的是些天理不容的事。他一激动起来,脸跟着泛红,「你怎麽和陶老妖一样发神经哪?」

她摇晃脑袋,拒绝孙悟空的提议。

「若无其事过着掀起波澜的日子,对我来说太难了。无论我做什麽,起床也好,用膳也好,陪我娘去散步也好,我一定会记起陶夭。若我就此罢休,说不定连死前仍会狠狠惦记他的模样,瞑目不得。这对一个渴望善终的人来说,并非如其所愿吧。」

孙悟空被她几句话说得只能瞪大眼。金眸里流转了些莫可奈何,他看了眼沉默的袁苍,又看看她,好久以後才做出回应。「随便你们吧,俺才没兴趣苦口婆心劝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等你们等得望穿秋水,自然会懂什麽叫无常。」他说话的语调异常低落。

袁苍忽然掀起薄唇,「大圣爷,你仍记得唐僧吗?」

行者若有所思,卸下原先闷躁的神情,「当然。老孙那时让如来困在五指山下,眼前春夏秋冬五百年一成不变,好不容易盼啊盼的,总算给老孙盼到师父──」他狐疑看着袁苍,「提这事做什麽?」

袁苍不答反问,「那你到现在,有後悔过他出手相救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孙悟空不甘愿的嘟嚷。

「若是唐僧死前告诉你,今生他必降临在某户人家,大圣爷会怎麽做?」

孙悟空握紧拳头,声若洪钟,一点也不迟疑:「当然是一户一户去把他给搜出来!然後再哀求他收俺做徒弟,不愿意也得--」那瞬间他似乎意会到什麽,泄气的皮球似垂头丧气,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袁苍难掩倦态,微微半阖上眼。

「我对陶夭,亦是如此。并非单凭执念便任性妄为,而是,除了他身旁之外,哪处都不是我的依归。」

男人口吻之中深沉情感足以使人缄默。

孙悟空微哂,摇着头,似是忆起往事,神情惘然。他噘起嘴,有些不快地说,「正是因为那副性子,连一点凭空而生的执着都教人难以割舍。太罪过啦。」独自抱怨会儿後,意兴阑珊的告诉他们离开此地的方法後,唤声筋斗云,一走了之。

她凝视他曾经扛起五指山数百年的背影,如今消沉难以言喻。

并没有立即踏上归途,她已让寒风吹得有些神智不清,迷蒙中她试探性的朝袁苍搭话,「要不要到我家喝杯热茶?」

他投以一瞥。

「虽然我家小得只能容纳我和娘亲,但是我有一块地方专门用来放书的。书是从旧宅带去的,都是些经典还有词曲文本,你可以通通借去,不还也没关系,反正我有时候读不懂,没人为我解惑就半途而废,它们成了汗牛充栋也是可怜。」

男人还是没有回话,寡言如昔。

一会儿他走向她,充满压迫感的身高令她紧张不已。袁苍扭眉问道,像认为她的提议有些滑稽,「即便我待你如此,还是没放弃过吗?」

她苦恼的搔头,想了想。

「心里就是有处一直觉得,我对你没办法放心得下。」

「……是吗?」袁苍展眉,喃喃。

隐约瞧见笑容映在刚硬的脸上,寒冬乍现的一抹暖意。计较不得究竟谁先提步,谁後跟上,他们在雪地沉默的前进,一路上她对於那棵种在陶夭家门前的桃树念念不忘,想必开得放肆依旧。

不过少了他,纵使绽得再夺目也是徒然。

沿路她思考该从何找起陶夭,对於他的下落一概不知,而更不清楚转生後的他到底是什麽模样。是男是女,是老是丑,会不会还是同样难以捉摸的脾性?她便是在诸如此类的猜测,奋力挪动筋疲力尽的身子。

按照孙悟空的指点前进,没过多久,迥然於茫茫雪地的景致乍现,她看着让雪融出点浅褐的树枝,东倒西歪的芒草,混杂白雪的凝泞地上充斥的脚印,眼泪不免盈眶。她哽咽起来,能够看见不远处的烟囱升起炊烟,陡然直上云霄,而天不再是使人低落的灰白,透出点明亮的青色,如水漫开,淹融些许关於宅子的一些记忆。

她动弹不得,顿时由水底浮至水面一般,恍若隔世。

「我家就在前头了。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隔壁刘大婶家的鸡圈……」她在说这话时有股不真切的飘飘然笼罩住她,如果一个回神,会不会发现自己其实还背着竹篓坐在桌前,只是做了一个长达数月的梦。袁苍盯着她看,而後缓缓将目光移至天上,同样的凝视那缕白烟,接着脚下。

走吧。男人轻声催促。

她起步的时候略为迟疑,之後速度渐渐加快,景色跟着奔跑的速度跟着熟悉起来,她泪眼迷蒙。天气仍是冷冷的带点冬季倦意,但不时由屋舍里传出的香味,瞬间鲜活她所有知觉。她跑得气喘吁吁,忽地发现从前经常对她们母女嘘寒问暖的刘大婶家有些异样。

「鸡圈……不见了?」

她喘气如牛,脑袋混乱,盯着曾有鸡只生活的地方被灰土覆盖着,没有留下任何迹象,连农具的摆设也有些不妥。恰巧有位少妇从屋里走出来,手提竹筛正要将肉放在外头风乾。

少妇见着她,停下脚步,眼神带着好奇上下打量她,「小哥瞧着面生啊,从外地来的?」

对於她的误认仅是牵起苦笑,好声好气回答,「不,就住这附近而已……刘大婶在吗?」

对方出乎预料的惊讶,「怎麽,还没得到消息?她老人家前几年得风寒过世了,现在啊,这家就靠我和我家那口子撑着--」

她的心脏难以负荷的疾驰,明明那一天还和刘大婶有说有笑,她家刚过完十三岁生辰的阿孝,出来想要她嚐嚐自己腌的萝卜,喋喋不休夸说肯定比李家大妈腌得入味。她脸色煞白,勉强振作精神,「你家那口子,是不是刘阿孝?」

少妇手掩住口,眼神逐渐透露出些许疑惑,「是呀。小哥是来找他的?」

她没有回答,语气飘忽,「阿孝他,现在多少岁了?」

「二十有五罗。」少妇笑言,「虽然有时不怎麽长进,尽说些胡话,可是要是较真起来,那个劲儿呀……」

她努力想平复慌乱的心情却不得其道,袁苍在旁只是看着,不时将视线交换在两人之间。

「这样啊。」困难摩娑乾涩的双唇。

见她脸色不好,少妇止住要继续夸阿孝的话势,担心不已,「小哥脸色不好呢,要不要喝杯茶呀?这天气,身子得要顾好才行,不然病了就麻烦罗。」

「不用劳大姐费心,只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她吸口气,抱持最後一丝希望问出口,「邻家的杜大娘,哪去了?」

「杜大娘?」少妇愕然,不掩饰嗟叹的应着,「唉,这、这个嘛,她--」

她心里只是一宕。

後来少妇愁眉苦脸的告诉她,十年前她刚嫁来这里没多久,盘据隔壁那座山头的山贼突然蜂拥而至,把能抢的抢了,虽然没有杀害任何人,村里却损失惨重,花了几年才恢复成原本的状况。娘似乎是在混乱中被贼头给掳走的,屋内也被洗劫一空,当她打开生满尘埃的门,触眼所及尽是狼籍。

一切来得太过仓促,连放声大哭也无能为力。她手颤栗抚过生了层灰的木桌,断只脚的凳子,撕得面目全非的书散落一地,她噙泪蹲下,将书一页一页拾起,这时候才总算难过的掉下眼泪,滴答将纸染上一个个褐印。

她胸口捧着书页,没有歇斯底里的哭闹不休,连怨天尤人的力气也消失无踪,仅存抑制不得的疲倦不断涌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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