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番外 霜色雨 下

正文 花落計年 — 番外 霜色雨 下

苏方的确是略微不快,随後他很快便按捺下那如针扎着指缝的丁点刺痛,站在客栈外头茫然了一会儿,打理好情绪後便回到柜台去。

他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恼什麽?

苏方知道太过深入免不了的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只是和男人朝夕相处後,看惯他捎着低温的眉眼,难免还是在乎替对方增了抹热度的对象是不是自己。苏方有些困惑,但他决定不再深究。

掘得深了,怕葬身其中。

几天过後那姑娘过来向他打听一个人,苏方起先是不知道她口里那个穿着紫衫容貌俊俏的半仙是谁,毕竟来这京城招摇撞骗的远比真能定夺人命运的神算多得多。聂沉春似乎是看不下去,跨步走来,之後两人一同离开。

算命吗……苏方用毛笔搔搔耳後,他为了趋凶避吉给人算过几次,听那老算命的说他这一生三天两头会碰到一小灾,说是赎他前世种下的果,注定是不可能一生平顺。那时候听得一愣一愣,却也是一帆风顺到现在,苏方只是想也许他根本不把那些不痛不痒的小灾当一回事。

「你这一年会遇到一个人,说不上是灾星还是你的贵人,老夫只看出你们一相见,你的命格必定会有所变动。是更好还是更坏,就在於那个人要怎样对你。」老算命的轻咳一声,喝茶润喉,声音嘶哑了点,「换句话说,那人可能是你的劫。」

苏方回想起那时候听似玄妙的一番话,蓦地联想到男人。他蹙眉,後来觉得自己愈发可笑起来,笑声沉沉闷在喉头,却是笑得颓唐。

苏方没忘记答应过男人什麽,依旧留意着聂沉春。他和那个姑娘感觉是越来越近,不过随着两人更亲密了些,聂沉春显得有些退却。苏方偶尔看聂沉春逗得那姑娘哑口,敢怒不敢言,聂沉春总是想要笑,却笑得不开怀。

苏方忆起两人会面,男人语气温和,聂沉春深痛恶绝。

稍晚他决定去会会男人,路途中又下起点小雨来,纷纷冉冉,风吹一点就飘零的雨丝看起来实在是太不痛快。苏方走到他家门前,那人仍是捧着一册书读,看见苏方的时候嘴角微微勾了下。

「以为你不来了呢。」

「……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怎会言而无信。」苏方拂过发上薄薄的雨丝,才惊觉自己竟忘了撑伞,一路沐雨到这里。

男人凝视略微走神的苏方,唇齿微启,像要说什麽,嘴角却是扬得更甚。苏方在他眼里看到点丝丝兴味,他猜大概是为着聂沉春的近况,轻轻舒畅了下喉间涩意,他缓缓道来。

男人低眸听着,不时会瞥向苏方,眼神余韵若有深意。

苏方想这也许正是对方想要的,而他的到访只为这个目的,其余的一概毫无意义。说着说着,他喉头乾了,苏方一口气堵在胸口,说到一半,也不晓得该如何继续下去,只好盯着男人。

他仍是那样噙着点笑,和雨一样拖沓,要人难耐。

「掌柜的莫非是倦了?」苏方愣了下,还想着该要怎麽措辞,男人就望着门外又道,「这天气雨下得人骨头都酥了,换作是我也精神不起来。你不如先在这里坐坐吧,不然走到一半这雨势要是突然大起来,你要是半路着凉,那可不妙。」

苏方盯视男人的脸瞧了半晌,眨眨眼,迳自坐在男人面前。苏方看见他又笑了,漆黑的瞳里映着点光亮,还是那样冷冷的,却已不再让苏方不舒坦。

之後他又说要沏茶,苏方想起上回男人喊烫的事,摇摇头,说倒点水就好,不用劳烦。男人顺着他的意替两人倒水,契合微凉的天气,水一入喉,带走盘据苏方喉头的烦闷。

「客倌你给人算过命吗?」望着渐渐壮大的雨势,苏方问了。

「没有,但我相信这回事。」

苏方眼神逡巡在男人的侧脸,由下颔延伸的线条俐落,勾起在耳下,随着他说话的时候上下微微晃动。

老算命的说,这或许是他的劫。

苏方这麽想,然後回答,「我也是。」

男人瞥着他,想起些什麽,蛇一样的目光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板。

「我以前是不信的,直到我遇见一个人,他让我知道什麽是天外有天。也因为这样我拼了命的想要追上他,与他并驾齐驱,他却说了我们两个根本是不同的个体,何以相提并论……」

那话的确是能够让人的努力付之一炬,见男人的轮廓柔和了一瞬,苏方连忙端起杯子喝口水。男人说完以後,陷入一阵长长的沉思里。苏方不确定男人想起什麽,但他只是想走了,因为要是再待得久一点,恐怕困住他就不只是这场雨。

「掌柜的,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苏方起身的动作迟疑了下,回头注视男人迎着光的面庞,他疏离的道,「你还是就叫我掌柜的吧。」

男人眯细了眼,「真是见外。」他一手把玩着杯子,又说,「你这样子简直是想要划清关系。」

苏方听着他埋怨的话,无奈一笑,「我们之间又有什麽关系何须划清?」

男人也不恼,眸子迎上苏方,锐利且毫不退缩,「现在没有,不过以後难论。掌柜的,命运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命是你的,运却是和其他人息息相关。如今我们碰上了,你想想,要是我们本该是有关系的,你要是想逃,究竟是逃得过还是後来又倒楣碰遇上了呢?」那口吻类似於老半仙的苍老,以及对宿命的深信不疑。

苏方只是徨惑。

他看见男人的背後有道黑影,那并不是日光由外头照在男人身上映出的,反倒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款款摇曳,渐渐攀附上男人肩头,以慢不可见的速度在男人身上移动,一些灰暗的气息想接近男人,却因此不得其果,让那黑影给驱散成无。

他想起那天落荒而逃的小鬼。

「那就看到时候我们能不能遇上吧。」苏方起身,「告辞。」

离去前男人隐去点笑意,苏方知道他只是想逗逗他,一边庆幸自己没让他牵着鼻子走,另一边却是茫然。如果真是场劫,会不会真如男人所说,就算想躲,也终又身陷其中。

苏方从小就对家里的事不太热衷,大概是二叔总绘声绘影地狱下的情景有多惨绝人寰,要作恶多端的人连死也无法安稳。他知道那是惩罚,但那画上阎罗王狰狞的嘴脸比起仗义更像是享受,而苏方不能理解建立在人的痛苦之上的快乐,究竟能令人有多快活。

男人那天试探般的话语令苏方感到相同的气息──蛇在逗弄老鼠一样的欲擒故纵。

苏方还是会回去禀报聂沉春的消息,只是在意识到男人身上的黑影之後,他变得更能自制,男人依旧是不带暖意的笑着看他。他们在某方面来说相处融洽,但台面底下却是较劲,像在比谁先承受不住,看是苏方先低头想去深入,还是男人先示弱自己和盘托出。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苏方却觉得这样的关系越来越难熬。说实在这挺可笑的,留意到聂沉春有意躲闪那个姑娘避不见面的时候,苏方这麽想。後来看聂沉春在门口递了一样东西给一个陌生男人,脸上带着点郑重的决意,从苏方视线里不见踪影。

上次他也是带着那样的神情出现在男人的住处。苏方挑动算盘的手指的一滞,拧起眉,之後重重一叹,嘱咐小二替他顾下店。

他到的时候聂沉春已经在里头。苏方背贴着墙聆听两人的对话,有点小声,但是专注点还是够听见内容。

「你仍是不肯善罢甘休吗?」男人问得轻描淡写,听不出情绪。

「我只是想要个结果,悬在那里不上不下我也难受。别说是你,我也早倦了,要不是因为杜为水我何必把自己搞成这样……」

「告诉我,你为什麽这麽执意要得到我的解答?」

「我想让杜为水的眼里只有聂沉春,而不是陶夭。」

苏方听见男人冷笑一声,短暂的沉默後,是长长一寸叹息。

「一口孟婆汤够你们纠缠一辈子了,你还想奢望什麽?」

聂沉春没有回答。

「……对你我可是仁至义尽,再多的,我可不愿给。我就等你和杜为水一起到下头见我,反正你们就只剩这一辈子,我也不愁你欠我的还不清。」

苏方静静听着,那是他所陌生的隐忍以及疲惫。後来又听聂沉春反驳的话,大抵和陶夭这个人摆脱不了关系。他想到男人说过该不该把聂沉春看出点一个人的影子,苏方猜,那个人或许是这个陶夭。

聂沉春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苏方原本也想跟着走的,却在提步前鬼使神差的回首,看见男人没了以往的气度,困顿不已瞪着门外的模样,似只被拔了利爪的兽。苏方仍想还好他没有深入,这麽想着,脚步不自觉踏进去。

他站在男人面前,距离近得能嗅见男人身上的气味和听闻他紊乱的鼻息。

「你说过,命运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由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交织而成。」苏方开口的时候,觉得嗓子有点乾涩,「现在他走了,你的命运会就此停顿吗?」

男人垂着眼凝视苏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他却感到那双眼眸里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天回去不久,聂沉春要离开,那姑娘和她的同伴也说要走,不久之後与男人仅存的联系断得一乾二净。苏方有些恍惚,不过还好他没有把名字说出来,一旦交换了名字,陌生人不会再是陌生人,有了称呼的人会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苏方心里清楚与男人是萍水相逢,但聂沉春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

他再也没有去男人的住处,男人也没有过来,事实上他从来没有主动造访过,除了一开始的时候。

苏方感到惆怅,可是他知道这样的感觉很快会随着时间悄悄淡去,只是他相信不久之後,男人的身影和缺了温度的眉眼仍会不时浮现,骚扰着苏方难以入眠。

一天入睡之际,有人来访,苏方以为是小二过来通知又有醉客闹事,他穿上外衣应门,发现伫立在外的是抹挺拔的身影时,诧异得睁大眼。

月光下男人笑得很是清朗。

「我来是跟你说,我得走了。」

苏方眼眶有些热,至少他不是不告而别。吸口气想要对他说珍重时,男人又开口了。

「我原本想带你走的,可是像你这样温柔的人,应该要长命百岁。」

空气弥漫起潮湿的气味,这是下雨的徵兆。男人的怀抱虽然轻,却也带上了点铁锈和晨露揉合的雨味。男人很快就放开苏方,他仍有点意犹未尽,却也没多做留恋。

苏方问了男人的名字,回答後他也问了苏方的。男人得到答案最後满意的留下一句:「我们下次见面之前,你可要好好活着」,接着转身离开。月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大得有些离奇,仔细一看,像是两个护卫依附在男人的影子上一般。苏方感到些倦意,回到床上後下起雨来,浪潮般的雨声一阵接一阵。

他眯起眼凝视染上点皎洁月色的雨点,色如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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