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北京的表演一结束,管弦乐团隔日就搭机抵达台湾,这时距离上国家音乐厅演奏还有一星期的时间,好让随行团员们调整时差,以最佳状态登台演出。
约瑟一走进下榻饭店的总统级套房,行李随地一扔,满身疲倦地倒躺在豪华大床上。
「呵呵,从挤爆机场的粉丝地狱中逃脱的感觉还不错吧?」他的经纪人蓝道夫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罐矿泉水喝了一口。
「蓝道夫,下次你要帮我请随身保镖,麻烦找外表看起来凶狠一点的,最好能够让人远远看见就自动退避三舍。」约瑟有气无力地说。
现在他耳边彷佛还缭绕着那些疯狂女粉丝的尖叫声,脑子里嗡嗡作响。从海关走出来到坐上计程车,也不过才短短几十公尺,竟然像是陷进沼泽里似的,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简直比连续拉了三天三夜的小提琴还累。
「这个有点难度喔,钟楼怪人可没那麽好找。」蓝道夫笑道,「我看,要不你去找整形医生毁容吧,这样或许会快一点。」
约瑟挺身坐起来,用恐吓的语气说:「蓝道夫,别逼我把你从阳台踢下去。」
「哈,开个小玩笑而已。谁叫上帝造人的时候这麽偏心,给你出众的才华就算了,偏偏又长了这麽好看的一张脸,我嫉妒嘛!」蓝道夫和他打哈哈。
「嫉妒?你确定你真的嫉妒实际上除了音乐就一无所有的我吗?」约瑟苦涩地问。
「约瑟,做人不能太贪心,你应该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用一切来换取你所拥有的。」蓝道夫虽然名义上是他的经纪人,但也是他就读音乐学院时期结识的同窗好友,两人交情匪浅,可以说是这世上除了管家提恩之外最了解他的人。
「这些人也包括你在内吗?」
「对,我确实这麽想过。」
「和我做朋友很累吧?因为我的光芒太耀眼,把你完全遮盖过去……」约瑟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问。
「累,当然累了。但原因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而是因为你是个自大的家伙。」蓝道夫不以为意地笑着朝他的肩膀敲上一记。
「不过,显然你还能忍受,不是吗?」好友毫不介怀的反应让约瑟松了口气。
「我早就想通啦!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吗?」
「我是很好奇,但总觉得直接问你很没礼貌。」约瑟诚实地说。
「这是遗传自你母亲的东方文化美德吗?」蓝道夫笑了笑,说:「我啊,从很早以前就认清事实了,知道自己不像你那麽有天份,还没从学院毕业就已经是乐坛新人,所以只能看着你的背影不甘心地努力再努力。对当时的我而言,比起无法超越你这位强大的劲敌,要接受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才是最难堪的事。」
「抱歉,蓝道夫,我从来没想过……」
「好朋友之间还说什麽对不起?天才无法理解平庸之人的困扰,又不是谁的错。後来我成为音乐经纪人,却因此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老实说,卸下了之前方向错误的追寻,沉重的担子不见了,反而有一种海阔天空的轻松。我们俩,又是名副其实的最佳拍档了,不是吗?」蓝道夫笑道。
「是啊,好搭档。」约瑟也笑。
「既然如此,那我这个好搭档现在要求你尽尽地主之谊,带我出去吃好吃的东西,我饿了。」
「蓝道夫,你不要强人所难了。我已经十年没有回来过,就算我有一半的台湾人血统,对这片土地也不会比你知道的更多。」
「那就更应该重新熟悉一下,不是吗?走啦,少罗唆了!」
於是,约瑟就被蓝道夫赶鸭子上架,「押」到位於饭店附近的热闹小吃街,一一逛过那些贩卖台湾知名小吃的摊位。
由於是非假日的午後时段,逛街的人潮不多,约瑟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帽子和深色墨镜,以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尽管他已尽量维持低调,他高挺修长的身量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艺术家气质,还是让他在稀疏的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很快就引来不少女性行人驻足路边,向他投以热切的注视。
「呵呵,约瑟,你的异性缘还真好,难怪只要有你上台献艺的演奏会场场座无虚席。」蓝道夫也注意到了,忍不住糗他。
「蓝道夫,你吃饱了对吧,嘴巴挺闲的。」听得出来约瑟有些不悦。
「哈哈哈,我身为职业经纪人,本来就要有能说会道的专业素养嘛。」
这时候,两人来到一家贩卖拔丝地瓜球的摊位前,约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约瑟,你想吃这个啊?」蓝道夫难得看见约瑟对异国食物这麽有兴趣,便用他别脚的中文向摊贩买了一大袋。
「这个东西,就叫拔丝地瓜?」约瑟以多年未曾使用的母语向摊贩问,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许久以前的某段记忆。
「喔,对啊。先生,你是外国观光客吗?想不到中文说得这麽好。我告诉你,你来我老陈这里买拔丝地瓜就对了!瞧好了,我亲自示范一次给你看!喏,把刚炸好的热腾腾的地瓜球,放进麦芽糖浆里滚一滚,再像这样捞起来,外脆内软、香甜好吃的拔丝地瓜就完成了!」热情的摊贩喋喋不休地自卖自夸。
「可以走了吧,约瑟。」蓝道夫没兴趣听摊贩闲扯,拉着他就走,「不过就是一小袋炸甜薯嘛,你以前吃过啊?」
「嗯,从前我在台湾过暑假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她每次来看我,都会顺便带来我各式各样的零食,总是害我那天的晚餐吃不太下,让我母亲很担心。」微笑不自觉地勾弯约瑟的唇角。
「原来我们一向孤癖、与世隔绝的大音乐家也有朋友,天下奇闻。」蓝道夫嘴里还咬着地瓜球,口齿不清地挖苦他。但接着,他猛然顿住了,好像咀嚼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吃进了一只苍蝇那样,既惊讶又诧异地看向约瑟。
约瑟不理他,伸手用竹签戳了一颗放进嘴里,咀嚼几次,咽下,「味道不坏,但还是比不上记忆里的——」抬头对上好友纳闷研究的目光,便问:「你看什麽?音乐家就不用吃东西吗?」
蓝道夫又看了看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啧啧有声地说:「如果不是我非常了解你,说不定真的会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你根本就是一只骄傲无比的雄孔雀——」
「你在说什麽啊?」约瑟一头雾水。
「『她』每次来看我……」蓝道夫加强语气,特地强调那个第三人称主词,语气十分暧昧,「你刚刚是这样说的吧!真令人意想不到啊,原来你也不完全是人际关系绝缘体嘛。」
约瑟马上会意,笑着纠正他严重偏离正轨的想像:「都多久以前的往事了,你也要八卦,她和我不是那种关系。而且,她举止粗鲁,嗓门又大,半点淑女气质都没有,连她弟弟都被她欺压得很惨,这种女孩可不是当情人的好人选。」
「人家是女孩子,你居然把她形容成现代哥吉拉。我说你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再不改改这张犀利得让人痛恨的嘴,你想要献出初吻就有得等了。」此时正好路过一间饮料店,蓝道夫买了一杯台湾特产的珍珠奶茶。
「那个,已经给人了。」
「啊?什麽给人了?」
「你第一次和女人接吻是什麽时候?」
「高中三年级,十八岁的时候吧。」
「喔,那我比你早了两年。」
噗!蓝道夫嘴里咬到一半的粉圆伴随着奶茶猛地喷出。
「喂,你在做什麽?注意一下礼貌!」幸亏约瑟跳开的动作够快,不然一身乾净的长裤、皮鞋就毁了。
「咳咳咳……咳咳!抱歉,我实在太吃惊了。你口中的这个『她』,就是你的初吻对象吧?」蓝道夫追问。
「技术上来说,是。」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约瑟真的搞不清楚,那天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意外?是失误?还是暧昧的情窦初开?
「技术上?这是什麽回答?」蓝道夫有听没有懂,「约瑟,之前我帮你安排《时代杂志》专访的那次,那个记者不是有问你,你第一次和异性交往是在什麽时候?至今回想起来有什麽感觉?当时你说什麽也不肯回答这个问题。现在,我私底下以朋友的身份问你,『她』就是你的初恋,对不——」
约瑟沉吟了一下,才打断他说:「不对。我和她,根本没有开始交往过。」
「什麽?你刚才不是说你把初吻给她了吗?」是他的逻辑有问题,还是自己的理解能力太差?
「其实都是因为一场地震。」
「啊?地震?」
「嗯,地震。那天,她照样带着一包好吃的点心跑来找我,要我弹琴给她听。结果……」
约瑟开始回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因为造物主向人类开的一个小玩笑,让他意外得到一个终生难忘的礼物……
一样是在夕照正艳的黄昏时分,他已经端坐在钢琴前弹奏她最喜欢的《绿袖子》,因为他知道她通常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这段日子以来,两人已经逐渐熟识,他也很清楚当琴音告一段落,这个野女孩会用什麽方式向他打招呼。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她顽皮的影子逐渐从背後靠近,嘴角微扬,却装作没发现她手法拙劣的恶作剧。
果然,就在他弹出最後一个音符的同时,影子的主人突然冲向他,想从背後吓人。可他前几天才上过一次当,不会再吃同样的亏,所以打算先发制人,反过来吓她一跳。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并双双付诸行动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摇地动!
坐在椅子上倏然回头的他,以及悄然靠近正要发出叫喊的她,同时失去平衡;错愕惊慌之际,彼此的唇瓣就那麽张惶失措地贴碰在一起。
望着对方熟悉的脸庞在眼前近距离地放大,他那双有着西方血统的瞳眸蓦然映射出各种层次不同的绿,而她的眼睫毛似乎也在一瞬间变长许多,唇间更是传来异常陌生的柔软温润的触感……
随即,两人脸色骤变,短暂的苍白之後,是迅速来袭的绯红,藏都藏不住。
「你为什麽要冲过来——」
「你没事转过头来干嘛——」
然而,还来不及说出完整的语句来责怪对方,第二次剧烈的震动又来了。
摆置在钢琴右侧墙壁的书柜经不起强震而前後晃动,柜架上的满满书籍开始成堆落下。他见状急忙站起来,将她往旁边推,并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虽然从小到大都是全班体育第一的她,根本就比他还要经得起被砸的痛。
等到大幅震荡过去,只剩下一些轻微的余震,他们这才察觉彼此竟紧紧地抱在一起,当下赶紧各自往两旁迅速闪开,就好像彼此身上带着可怕的电流一样。不过,在分开之前,早已将对方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和她都鸵鸟地认定,这一定是因为地震的关系。对,没错,是意外,单纯的意外,无庸置疑的意外。天灾引发人祸,毫无争议,没得反驳。
但,两人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场地震引发的「後遗症」,从这一刻起,已经永久地烙留在他们心底。
为了消除这份尴尬,他连忙坐回钢琴前,再度挥舞手指弹奏《绿袖子》,却怎麽也镇静不下来,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燥热,使他好几次按错了琴键。走音之严重,连她这个外行人都听出了他的心慌意乱。
可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反常地红着脸、咬着唇,想故作无事地取笑他都做不到。索性把那袋拔丝地瓜抛到他手里,打算尽快回家,躲进房间撞枕头去。
这时,他的一句话扯住她落荒而逃意味浓厚的脚步:「明天我要和我爸妈回英国了,下次回来要等到明年暑假。」他没想到的是,真正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已是遥远的十年後。
她愣住,僵硬地转过身,望着他,一脸愕然,「所以,我们一年後才能再见面?」
「嗯,应该是。」
「我很懒,英文也很烂,要我给你写信是不可能的……你不会忘记我吧?」
「不知道。」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会一直记得你的脸,把你牢牢记在心里。但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别扭而说不出口。
「是吗?呵……真巧,我也一样耶。既然如此,那麽,」听到他这麽说,她有一点点生气,还有一点点……受伤,却依旧逞强地挑了挑眉;然後,毫无预警地倾身向前,偷袭他的唇瓣,「就算我对你做了这样无耻的事,你也不会记得吧?」
「你……真的很无耻……」她是想绑架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个部份,让他带着不完整的思念回到英国去吗?这种霸道的行为,确实够无耻的了……他用他那纤细修长得让女孩子嫉妒的手指轻抚着自己的唇,以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炙热眼神凝视着她的脸庞。
「很好,你总算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样就更不会舍不得了,对吧?」她强颜欢笑地自嘲道,潇洒地向他挥了挥手就回家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再见。
翌日,只有她弟弟来送机,说她要补考数学不能来。不过,他还是在那些亲戚朋友送的临别礼物中,发现了一包看起来很像是失败实验品的焦糖莲藕片。
思绪翩走至此,约瑟笑意愈浓,「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她做的,只有她才会把吃的东西弄得像是一团可怕的残骸。不过,说实话,那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点心,吃再多也吃不腻。」
「果然是你的初恋。」蓝道夫咽下最後一个拔丝地瓜,笃定地作出结论,「你喜欢这个女孩。」
「是吗?」或许是多年时光过去,约瑟忆起往事也带着几分云淡风轻,不再像当初那个少年一样青涩懵懂,「恋爱关系要双方都认可才能成立吧,我可不确定她是不是也喜欢我。」
「你在说什麽傻话?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非常、非常喜欢你,怎麽会主动倒贴?以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女而言,她实在很勇敢。但话说回来,在离别前夕,你这个白痴居然不说几句安慰她的话,还附和她的玩笑话,这不等於是暗骂她不要脸吗?兄弟,你完蛋了!她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你了。」连蓝道夫都很想替那女孩揍他一拳。
约瑟不禁苦笑,「你骂得好,我的确是白痴。我也是事後才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是收不回来的。当时我心里想的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话一说出口就变了样。」
「哈哈,典型的口是心非!原来我们赫赫有名的小提琴公爵,也曾经有过这麽一段幼稚生涩的浪漫青春……」
「……蓝道夫,闭嘴!」